这是宿命。
就是真的“谢折衣”站在这里,也逃不脱的宿命。
何况自己这个冒牌货?
“得君此诺,妾不胜惶恐。”
话已说到绝处,雍盛察觉到皇后冷淡下来的声气,一时也觉索然无味,开门唤来宫人,被簇拥着迤逦返回。
申时宴退,臣僚簪花而归,太后入幄次小歇,更换了头面。
酉牌初,移驾玉津园与宗室亲臣赏花看戏。
大太监福安捧来戏单,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戏名。太后先点了一出《清河县继母大贤》,就递了戏单让皇帝点。皇帝点了《相如文君》聊作消遣。又命皇后点,谢折衣让不过,点了《催妆贺皇恩》。便命开戏。
雍盛向来不爱听戏,因多饮了几杯酒,腹中烧灼,便也无意一应细巧宫点。倒是见面前长颈八方瓶中插着的金寿客开得灿烂,就懒懒摆弄起来,或扯片叶子,或揉搓花瓣,间或偷瞄几眼对面端坐的皇后,时而望天,时而发怔,魂不守舍,不知何等心思。
“圣上可是乏了?”怀禄瞧出他的不爽利来,悄声询问。
雍盛拈了块冰放进嘴里含着,随口含糊道:“想是天儿太热,头脑有些昏沉。”
“才刚进了雪浸白酒,被奴才自作主张拦下了,毕竟寒凉伤脾,不宜多吃。”怀禄道,“圣上要实在想凉快些儿,奴才再去要来,记得少酌便是。”
“罢了。”雍盛摆手,“上回也是贪凉多吃了两杯沆瀣浆,回去就犯了头风,且忍着罢。”
主仆低声说话的间隙,那厢左相离席敬酒,说了些寻常贺寿的吉祥话,又说礼部添了几出新剧,其中一出《忠义戮》还是他亲自填的唱词。
太后来了兴致,有感于这个平日里多与她作对的左相竟主动献戏,便挥手止了台上戏文,命左相的戏班子先演,也好图个新鲜。
闻言,雍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舌上压着的冰块逐渐融化,冰水流经滚烫的咽喉,淌入灼灼腹中,于盛夏里激起一阵砭骨寒意。
日光白炽,恍惚见台上花花绿绿的人影踏来走去,耳闻咿咿呀呀,箫鸣筝响,铜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
众人原本都抻着脖子看热闹,渐渐的,周遭静了下来,台上武生方巾皂靴,手执长.枪,唱词激昂苍劲,干脆利落地落入每个人的耳里:
“微风起露沾衣铜壶漏响,披残星戴斜月巡视宫墙。龙阁与凤阙依旧无恙,只不见当年创业高皇。忧国家只觉神魂飘荡,细思量又添无限惆怅。高皇帝叱咤风云平天下,到临了晏驾归天无缘安享。歹妇人谋山河妄起风浪,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惜幼主陷孤阵歧路怅惘,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第46章
轰隆隆——
天边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乌云中突然炸开一道惊雷, 原本热闹的园子顷刻间化作荒山古庙,只余一片瘆人的死寂。
太后面无表情,缓缓放下手中茶盏。
盏底磕在茶床上的动静听在耳里, 直可媲美方才那道撼天动地的雷声。
“左相这份大礼,哀家恐怕无福消受。”
她谁也没看,垂着颈子专心抚摸怀中狸猫, 声音中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威势。
在众人糅杂了惊恐不解惶惑等诸般情绪的目光中,范廷守敛衽离席, 目视前方, 一步步走上前来。
雍盛看到他坚毅清癯的面孔,看到他铁灰色笃定无波的眼睛, 看到他一辈子挺直如松从未塌弯过的脊梁, 看到他掀袍下跪, 自袖中掣出奏呈,双手托过头顶, 昂首朗声道:“太后, 臣有本要奏!”
太后不满:“何事非要今日此时此地来奏?”
“事关江山社稷之安危, 太后娘娘一生之清誉,臣虽驽钝, 亦知防微杜渐禁于未然之理, 因此在祸乱降临之前,不得不犯颜直谏。”
见他态度强硬,太后双眉蹙拢, 已动杀心, 张了张嘴,刚想驳回,范廷守竟擅作主张继续道:“臣有三谏。一谏, 自古皇帝乃一国之君,为君者,有侍奉亲长之道,但绝无为臣之礼。今日千秋,圣上领百官朝拜太后,此举有损君主之威严,君威可及,则民不畏上,上下失序,纲纪废坠,天下大乱也!二谏千秋节铺张浪费,靡费甚巨,宴上凡食器皆纯金,凡有赏皆越常例,上下君臣以惰为乐,以侈相骄,有违先皇戒奢侈行节俭之圣训,长此以往,社稷安能久安乎?三谏,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危亡之际,母代子职天经地义,子已长成,母若不退,便生牝鸡司晨窃权乱政之谣言,此乃人之憎祸之始也,不可不防。臣为天下计,为君主计,为太后计,奏请太后即日起撤帘还政!”
铿锵话音一落,四周鸦雀无声,太后尚未如何,王炳昌先疾言厉色拍案道:“太不像话!左相特地选在太后千秋这般妖言强谏,究竟安的什么心?”
“某安的是一片忠心!说的是铮铮肺腑之言!”范廷守侧目斜睨,“不像某些饱食终日尸位素餐的腌臜佞臣,专挑些软话谗话废话说!”
“你!你说清楚,谁是佞臣!”王炳昌怒极,一张白面皮涨得通红。
范廷守冷笑:“我在此冒死进谏,你在旁东拉西扯,孰忠孰佞,一眼分明!”
“如你这般字字句句指斥詈骂圣上太后便是忠?”王炳昌反唇相讥,“不过是卖直沽名犯上狂悖的蠢物罢了!”
二人互相攻讦,言辞激烈,眼看越骂越放肆,群臣瞠目结舌之际,枢相谢衡抬手,一锤定音道:“宣殿前司,即刻捉拿反臣范氏。”
话音不大,却引得群臣哗然。
太后亦猝然扭头,看向自己兄长。
雍盛浑身一震,捏紧了手中金寿客,花茎娇软,稍稍用力便拦腰折断。他单手撑案,欲起身奏对,抬首时恰对上谢折衣投来的目光,对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是犹疑了瞬息功夫,就听闻有人高声道:“臣,观文殿雷效,不敢苟同枢相之语,范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今日之言更是词严义正字字珠玑,臣不明白这样的直臣怎么就成了反臣!”
他之后,又有人离席,快步趋前:“臣,刑部侍郎游茂生,亦觉反臣二字太过武断,我朝历代君王皆以虚心纳谏为美德,我朝只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不知左相大人诚心进谏,触犯了哪条大雍律例?”
“臣,御史台汪实,谏太后撤帘还政!”
“臣,御史台柳成德,亦谏太后撤帘还政!请太后纳谏!”
“臣……
一时间,谏臣前赴后继,议声此起彼伏。
那一刻,雍盛望着陆续跪伏的十余号人,耳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渐渐化成无意义的噪音,灵识仿佛暂时抽离出肉.体,浮到半空。他冷漠俯瞰这场政治游戏,已预料到对方会如何反击。
他看向肃立在太后身后的殿前司指挥使,看到谢戎阳附耳倾听一名内侍的密语,而后他望了一眼他泰然自若的父亲,未有迟疑,就把一只手举到半空,猛然劈下:“打!”
“是!”随着一声吼应,斜下里冲出两只队伍,二话不说对着这帮官员劈头就打。
这些文官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抗衡习武之人如此铁拳?挨打之余,只能逞些嘴上威风——
“岂有此理!吾乃大雍士大夫,尔等武夫……啊!”
“别打了别打了,大家同朝为官何至于此?”
“当众殴打朝廷官员,此乃大雍千百年未有之大耻!你们这帮野蛮竖子,我跟你们拼了!”
他们骂声愈大,侍卫们打得就愈狠。
玉津园顿时响起痛呼哀嚎,其余非涉事官员或不痛不痒求两句情,或掩面离席,大多躲的躲,避的避,生怕衣袍溅血,惹上是非,四下里闹成一团。
如此荒诞场景下,能安坐不动的只寥寥几人。
“枢相,适可而止!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太后咬牙低声道。
谢衡铁青着脸,仰头饮一杯酒:“太后万不可妇人之仁!今日殿前司打的不是朝廷的官,而是作乱犯上的贼!”
太后气结:“你……!”
雍盛阴沉注视着一切,有人满脸是血爬来揪住了他的衣摆,咕咕哝哝喊着些什么,却全被嘴里鲜血淹了个彻底,他耸动喉结,忽觉异常干渴。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深知,此刻自己不能求情。只要他一开口,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他得忍住。忍住。
终于,范廷守被一记铁拳打得趔趄,撞翻了不知谁的食案。
余光里,整场宴会都很安静的荣安郡王突然慌乱地站起身,他终于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食案倒地的动静在哄闹的环境下并不十分惹人注目,但它却是一个信号。
戏台上原本唱戏的优伶被叫停后一直杵在原地,此时竟齐刷刷自宽大的戏袍底下抽出软刀,箭一般冲下了台!速度之快,快到一众忙着打人的殿前司侍卫反应不及。不过错眼功夫,这帮人就绕过混乱的筵席,从后方逼近御案。
此时太后跟前只有谢戎阳一人,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丢下太后,提刀去护他的枢相父亲。
雍盛也几乎在信号发出的瞬间,提袍起身,奔向谢折衣。
“快走!”他拉起还在津津有味作壁上观的谢折衣。
“走去哪里?”谢折衣不紧不慢地起身,挑眉询问。
“没看到吗?有人行刺!”雍盛急得跺脚,“刀剑不长眼,不想死就赶紧跑!”
谢折衣笑道:“跑?跑去哪里?君之所在,吾之所往。”
说着猛地一拉,将雍盛拉转过身。
雍盛闻言一怔,被拉得原地转了个圈,后背落入谢折衣怀中,劈风的刀声在耳边呼啸尖鸣,削去他几根鬓发。他惊诧抬眼,与一名花脸武生对了个正着,对方眼里的悍然杀意吓得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瞳孔缩成针尖。
武生偷袭不成,刀锋一转,又从下撩来。谢折衣于是又带他转了个圈,从左臂弯转到右臂弯,同时迅速抬腿踢来,一脚踢在那人手腕。
呛啷一声,是刀坠地的声音。恰落在谢折衣脚边。她又看似随意地脚尖一挑,那刀就听话极了,又平又直地飞了起来,噗嗤一声,插进了武生不及设防的咽喉。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过发生在几息间。
雍盛眨了眨眼睛,木然看着那具魁梧身躯轰然倒地,再猛地回首,盯向谢折衣。
谢折衣亦盯着他,嘴唇掀动正要随口编个解释,雍盛已果断推开自己,双手拔下尸首脖子上的刀,扭头就往回跑。
“有刺客!!!快护驾!!!”
直到此时,那帮殴打官员的殿前司才做出了像样的反应,忙围拢而来,十万火急之际却被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员绊住了腿脚,急得恨不能拔刀斩人。
那厢,三名刺客同时挺剑刺向太后!
福安与几名内侍悍不畏死地冲过去,拦腰抱住其中两个,余下一个寻缝觅隙,自漏开的中门侵入,直捣黄龙!
太后骇得玉容惨白,扔了狸猫直往后退。
刺客追上,举刀下劈,先斩断其一截裙摆,后斫下其顶上假髻,第三刀则瞄准了她修长脖颈。
沸腾人声中,只听得“噗呲”两声,刀刃没入人的肉身,紧跟着就是高低两起不同声调的闷哼。
太后一双已染风霜的凤目瞪大到极致,颤动的瞳仁中映出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它代她生受了那剐心一刀。
身体的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左相?!”太后压抑地低呼。
“臣……”范廷守一张口,喉中就涌出大量鲜血,喷溅在太后华丽的衣袍上,直到死,他仍在断断续续地坚持着他遵循的臣道,“请太后……纳谏!”
一口气咽下,他即扑倒在血污中。
太后颤抖着握住他竭力伸来的瘫软的手,眯眸望向他的身后,那名杀他的刺客心口上也同样插着一把刀,刀尖透体而出,刺客带着一脸仇恨徐徐跪倒。
太后于是见到最后挥下屠刀的人——
是从来弱不禁风的皇帝。
“是你?”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从前那个南征北战硝烟浴身的帝王扒开坟墓重归于世。
他终究是他的儿子。
冷不丁的,她脑海中发出这样一声冰冷的叹息。
轰隆!
最后一道闷雷炸响。
大雨,倾盆而下。
第47章
接下来的两日, 皇宫乃至整个京城的气氛都很不寻常。街上尽是巡逻的士兵,刑部带人封了京中最大的梨园贺云班,园中上至班主下至端茶倒水的小厮一个不剩全下了狱。另还有一路人马围了左相府, 各个府门皆派重兵把守,严禁外出。皇城戒严,出入宫门勘验令牌核查身份的皇城司侍卫亦比往日增加了一倍有余, 一系列紧锣密鼓的行动搅得京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众说纷纭。
尽管官府使出各种手段封锁消息,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仍有只言片语散播至坊间。
“听说太后千秋宴上发生了天大的事!”庆春楼照旧走在舆论最前沿, 往来的读书人要是不随口议论点朝堂大事就好像无颜喝下这楼里的茶, 那书生压低了嗓音, 一脸神秘,“听说范大人献了一出折子戏, 也不知唱的什么, 惹恼了太后她老人家, 太后气得要罢他的官!”
邻桌的秀才闻言,举着筷子凑过来:“什么折子戏?都是哄人的!据我的消息, 说是有人刺杀圣驾!”
那人大吃一惊:“刺杀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何人敢做?饭可以乱吃, 话可不能乱说,你倒是说说,打哪儿得来的消息?”
“啧。我亲姑姑的前夫的婶娘的庶妹的儿子在宫里当太监, 职位还不低, 我听她说的。”
“那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那天宴会上的官儿到现在还扣在宫里呢,一个也没放出来。”
“那是自然的, 案子不查清,哪能轻易放人呢?这可是谋逆!”
“那么多官儿,怎么单单就围了左相府?”
“难不成……”
流言与臆测愈演愈烈,两日后,大理寺又派兵围了右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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