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惊动了巡逻的侍卫!
雍盛当机立断,一把抽过怀禄臂弯里搭着的罩衫披上,戴上兜帽,跟怀禄交换一个眼神。
下一瞬,主仆俩极有默契地兵分两路。
怀禄扶着腰迎着那帮侍卫冲来的方向奔去,雍盛则拉起幕七,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毕竟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雍盛猫着腰左拐右藏,专挑阴影树丛人迹罕至处走,眨眼间就溜得无影无踪。
因闷头狂奔,引发喘疾,一停下来,他就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袖间闷咳。
幕七原先只是在旁默默看着,好几次伸出手往前探了探,又缩了回去,如此犹豫几息,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良心不安,终于弯腰抚上那过分瘦削又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背,轻轻地拍。
“我没事,咳咳……”雍盛埋着头道,“你怎么还不走……咳咳咳!怀禄已经把人……嗯?喂!你做什么?咳!”
幕七蹲到他跟前,也不打声招呼,就两条手臂往后一圈,将人轻轻松松背了起来。
“不用你背!”雍盛边咳边挣扎,只挣扎得两下就因实在咳得太累放弃了,随遇则安地垂下手臂,将额头抵上那坚硬的肩胛骨,努力平缓喘咳。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雍盛再抬起头,发觉幕七已信步走到了偏远的杏花坞。
“你可真会挑地方。”雍盛失笑,说完才意识到他这会儿趴在幕七的背上,而幕七又聋又哑这会儿又没法儿施展他高超的读唇术,那岂不是……自己不管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不知为什么,雍盛浑身就此放松下来。
“想不到你人还不错嘛。”雍盛嘟嘟囔囔,“真羡慕你,力气这么大,背个大男人走二里地都不喘气。你们习武之人都这样吗?身上是不是都是肌肉?那多帅啊!其实以前我也有六块腹肌来着,以前校运会上我跑一千米回回得第一,唔,校运会你知道不?差不多就是国子监每年的礼射骑御比赛,但也不好这么比,除了贵族学校咱们既不学射箭也不学骑马……”
嘀咕一阵,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姓幕的,你现在就像个人形树洞。”
许是他笑得实在癫狂了些,幕七将他往上狠狠颠了一下,差点磕了他的牙。
“姓幕的,你不是很会算卦吗?”雍盛收敛一点,又幽幽叹了口气,“你要真会算卦,我还真想让你替我算算,当年那个也像这样背着我涉水下山的小孩儿现在在哪里。”
他随口说着,并未察觉到身下那宽阔的脊背一瞬间绷紧了。
“但我知道你是个大骗子。”紧接着雍盛又话锋一转,凉凉道,“朕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岂能受尔等九流术士的诓骗?好了好了,别走了,够远了,再走回头回晏清宫又不方便。”
雍盛拍了拍幕七的肩,幕七停下来,将人放下。
此处正是皇宫西北角上的杏花坞,占地不大,四周高中央低洼,坡上栽满杏树,中有竹屋小筑。这块地据说是当年高祖为心爱的妃子专门开辟建造的,但那妃子红颜薄命,在宫中仅受宠三年即染疾下世,高祖不愿睹物思人就下令封禁此地。后来虽解了禁,因年久失修废圮不堪,也没人再费心思打理重建,就一直保留着原先都样子直到今日。
雍盛背着手往四下里望了望,只见满山坡绿叶掩映间,杏子已黄,就近摘下两颗,用袖子擦了擦,咬下一口,可惜道:“眼下来的不是时候,若是三四月里来,杏花烂漫,如烟似雾,煞是好看。不过这会儿来能吃到鲜美多汁的杏子,也算另一桩美事,喏,你要不要?”
说着将手中另一颗杏子递过去。
幕七不作他想,接过来,咬进一口,只嚼了一下,倏地僵住。
“哈哈哈哈哈被我骗到了吧!”身边人突然肩膀耸动,压抑地笑起来,丢了手中剩下的杏,揉着酸到变形的脸,龇牙咧嘴地呸道,“太酸了太酸了,什么玩意儿怎么能这么酸!”
见他酸得跳脚还要拼命忍住捉弄自己,幕七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口里酸涩的杏肉确实不堪忍受,但就这么吐出来又颇为不雅,想了想,只能慢慢地嚼碎,咽下,与此同时还要控制住五官不让它们被酸得变形乱飞,额角的青筋都因克制而根根暴起。
雍盛见他面无表情地吃下这么酸的东西,心里直呼狠人,真诚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首屈一指的大骗子,这份演技,我服。”
幕七淡淡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往坡下走。
“喂,不是吧,跟你开玩笑而已,生气了?就这么走了?”雍盛撩袍追上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兴许是这皇宫里太无趣,而幕七作为一个屡次出手救他的好树洞,在其面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不用担心会泄密,实在很难得,不可错过。
此时月已西落,东方初现鱼肚白。
幕七意外地停在竹屋外的一座秋千架前。
“你喜欢玩这个?”雍盛眨了眨眼睛,啧声道,“一般人家女孩子才喜欢荡秋千。”
幕七转眸看他一眼。
雍盛立马改口:“哦,那就可能是你的心上人喜欢荡秋千,你在睹物思人。”
幕七不理他,在秋千上坐下。
这一路走来,确实也该累了,雍盛也一屁股挨着他坐下,仰头眯着眼睛笑:“可是,像你这样的神棍也会有心上人吗?”
幕七用表情告诉他两个字:无聊。
“为什么你用脸也能骂人。”雍盛嘀咕,双脚抵在地上轻轻一撑,带着幕七缓缓荡悠起来。
地平线上,朝阳披着一身刺眼的光芒,初初崭露头角。
“我亦飘零久。”
他忽然就不笑了,笑意从他的脸上、眼角、声音里,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十年来,深恩负尽。”
他埋头念起诗,模糊的语声像梦呓。
“死生师友。”
幕七神色微动,在那句诗尾音落下的同时听闻“嗒”的一声微响。
那声音很轻很轻,散在风里,碾碎在秋千晃动的嘎吱声中,落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被阳光一照,折射出脆弱的光芒。
第50章
雍盛醒来时已身处寝殿。
他怔了一阵, 坐起来,拥起被子,抱着因熬夜而混沌发懵的脑袋大声唤:“怀禄。”
怀禄忙火烧腚似地狂奔进来, 扑到榻边:“哎唷我的爷,您可算醒了,再这么一直睡下去小的就得打发人去传太医了。”
“我怎么回来的?”雍盛的记忆还停留在晃悠的秋千上, 之后不知为何浓重的困意突然袭来,他就人事不知了。
“这不, 小的也想问您呢。”怀禄疑惑地望着他, “昨晚小的扯了好些瞎话,好容易诓走了那些巡逻的禁军, 一回头, 您就不见啦!小的不知幕先生此番夜闯皇宫所为何事, 又见您有意保他,所以不敢声张, 只得悄摸摸独自寻人, 可小的这双腿就是抡废了也没找见两位菩萨的影子, 天亮了回宫一看,好家伙, 圣上躺榻上正好眠呢!睡得那叫一个香, 可怜小的担惊受怕一整夜,两条腿又酸又疼,走起路来像是灌了铅……”
“昨夜确实委屈了你。”雍盛腾手拍了拍他的肩, 作心疼状, “这样,朕这就亲手写幅字赏你,说吧, 你想讨个什么吉祥话儿?日进斗金可好?”
怀禄忙作怪地嘶一声,摆手道:“圣上的文墨过于贵重,还是留着赏给那帮掉书袋吧,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语气中难掩嫌弃。
两人相视一眼,一同笑开了。
怀禄扶雍盛起来,蹲下身子为他穿戴鞋袜:“以后圣上去哪儿还是得提前知会小的一声儿。”
“知道啦。”雍盛随口应着,慢吞吞检视自己的身体,看是否有异样之处。手刚抚上胸口,就触到怀中一个鼓鼓囊囊的软物,他顿了顿,伸手掏出。
“哟,好精致的锦囊。”怀禄一抬头,就见皇帝正蹙着眉,仔细端详手中一个浅云色锦囊,其上绣着青山白水,意境旷远不似女人之物,“可是幕先生留下的?”
雍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抽开锦囊束绳,从中拿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耐心展开了,只见其上遍布字迹工整的蝇头小楷。
雍盛挑眉,对着窗棱透进的天光细细看了一阵,忽地冷笑一声,又叠好了交给怀禄:“收好了,去誊一份出来,朕有用。”
“这是……”怀禄一脸狐疑地接过来。
“百官裙带关系网,谁与谁是师生同窗,谁与谁是远房叔侄,谁与谁是世代姻亲,这里面皆罗列介绍得一清二楚。”雍盛伸起懒腰,喃喃自语,“姓幕的果然手眼通天。”
只是这招锦囊妙计,似乎有些眼熟。
他伸到一半的懒腰陡然顿住,蓦地转身,又从怀禄手中将纸抽回,飞快展开,凝眸扫视,似在寻什么错漏。
“圣上?”
雍盛抬手示意怀禄噤声,捏着纸奔至平日里练字的书案前,翻箱倒柜,将往前临的字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比对。
怀禄也不知道这是在找什么,但瞧主上神情,似是什么顶要紧的事,他也跟着紧张起来,又不敢多问,也没法儿帮忙。
雍盛遍寻无果,终于想起怀禄来:“那日朕叫你好生收起来的字呢?”
多年的主仆默契让怀禄瞬间领悟过来圣上要找的是哪幅字,忙从书架顶上捧出一个朱漆锦匣来,将其中郑重收纳的帛纸取出。
雍盛一把抢过,在案上铺展开,与姓幕的留下的字并排放在一处,抱起双臂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甚至拿出放大镜研究细微的笔锋。
“你看,这里的心字,和这里的心字,是否有些相像?”雍盛在两张纸上一手各指一字,真诚发问。
怀禄于是撅着腚趴在案上端详,犹疑道:“唔,是有些像。”
雍盛啧一声:“再细瞧瞧!”
怀禄挠头:“看久了……好像又不太像。”
雍盛屈起指节敲他一记脑瓜崩儿:“哪里不像!简直一模一样!”
怀禄委屈抱头,心想圣上怎么突然魔怔了,非要指鹿为马?明明就不像啊!
用膳过后,狼朔奉诏秘密入殿。
在他眼里,年轻的皇帝懒洋洋半躺榻上,虽模样未变,但眉宇间的威势已与昨日判若两人。
他暗暗心惊,不知为何短短数日间一个人身上就能产生这般大的变化,或许并非是变了,或许真实的皇帝本来就是如此。
但听得“诛杀”二字自头顶传来,他不觉气息一凛,讶异抬眼:“圣上要臣将王炳昌诛杀于途?”
“不错。”雍盛嘴角依然上翘着,笑的弧度仍在,笑意却早已消失无踪,嗓音一如往常地亲和,“天高皇帝远,此去难保不是放虎归山,朕不希望有朝一日与他还有相见之机。你听明白了?还需朕再说一遍么?”
“臣遵旨!”森然冷意一下子蹿上脊梁,狼朔单膝跪地,绷紧全身肌肉用力施礼,似乎是想尽可能地以这个礼节性动作表达全部的忠诚,“臣定不辱使命!”
左相丧后罢朝三日,三日一过,皇帝亲政。
“朕看起来如何?”被一众宫娥内侍簇拥着穿戴好朝服,雍盛深吸一口气,望向铜镜中那副羸弱瘦削似担不起这身沉重华服的身躯。
怀禄叉手笑回:“圣上龙章凤姿,风采卓绝。”
余人退散,雍盛睨他一眼:“只是在你眼里如此,旁人看朕,不过一病猫而已。”
“因为他们不曾见过猛虎发威的样子。”怀禄道。
“不。”雍盛负手转身,遥望窗外被宫墙圈禁的尺寸天地,“概因朝上还有另一头猛虎,一山不容二虎,有他在,朕就不得不当只猫。怀禄,你怕么?”
“臣不怕。”怀禄上前,屈臂托起皇帝微凉的手,“臣永远在圣上左右。”
本以为这日的早朝将会无比漫长,结果未到巳时,就早早散了朝。
凤仪宫内,谢折衣正核查当季的用度开支,处理后宫琐事,伏案时间长了,肩颈难免酸痛,搁下笔正要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就见绿绮手里举着啃到一半的桃儿,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来了!”
“什么来了?”绛萼惯爱管着她,“快把嘴里的桃肉咽下去再说话,免得呛着。好端端一个小娘子,毛毛躁躁的,活像个泼猴。”
绿绮连眨几下眼睛,偷看一眼谢折衣的脸色,将拿桃的手缓缓别到身后,又慢条斯理地咀嚼数十下,等终于可以开口了,来人已经越过她大摇大摆地进来,一屁股坐进了太师椅,笑眯眯道:“是朕来了。”
绿绮的脸一下子垮了,扭头哀怨地瞪绛萼:都怪你,非要守那么多破规矩,这不就让人闯进来了吗?娘娘今儿早上还说了,谁也不见!尤其是这位!
绛萼隐隐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他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呢?
“两位姐姐,圣上刚散朝,早膳用得匆忙,这会儿难忍腹中饥饿,劳烦姐姐们上些糕点茶水吧。”怀禄见她二人不停地互使眼色,很不见外地往中间一站,堆笑道。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绿绮上下扫一眼怀禄,不客气地哼了一声,绛萼亦是皮笑肉不笑地装作没听见。
却听谢折衣吩咐道:“刚好备了些玫瑰茯苓糕,速去拿来。”
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埋头去了。
“唉,在你这里,朕连讨杯茶水都难。”雍盛瘫在椅子里,从袖中抽出柄折扇缓缓摇着给自己扑风。
谢折衣仍在原处端坐,并不起身相迎:“那两个丫头素来不知天高地厚,圣上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雍盛摇头:“我却觉得她们这样好得很。皇后这里总与宫里别处不同,给朕一种很新鲜的感受。”
“哦?”
“真实。”雍盛咂摸道,“阖宫里仿佛只有凤仪宫有真实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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