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朔淡淡道:“此事朕已有决断,届时阿渊会奉召入京观礼,朕必定会令他安心辅佐太子的,你不必忧心。”
皇后怔怔的,眼神迷蒙,心里却迅速一凉。赵渊是把好刀,人人都想攥在手里防备敌人,可惜这把刀一直以来只为赵朔所用,现在也一样如是,赵朔不肯松手,哪怕是自己也沾不上分毫,倘若真要举事,在赵渊身上还是得徐徐图之。
何况赵朔方才说自己还能再活几年,只怕也是哄人的话。或许他根本没病,或许他故布疑阵,只是为了铲除异己。想也是,赵霈是他看重的儿子,绝不会因小失大,致使赵霈有了万一。皇后是杀伐决断的女子,但也忍不住在心里荡开,想了一想,现在赵朔这种心思,到底有几分是为了坦荡荡的顾璇玑,庄明皇后呢?
他毕竟也是个有情的男人呀。想两人新婚之时,也有浓情蜜意的时刻,只是现在都变了而已,不代表她就真的忘了。胜利者回味曾经的柔情蜜意时是不会因为那人为自己所杀而觉得苦涩的,毕竟赢了的是自己。
赵朔端详着自己的妻子。
他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眼下这点风波,固然是惊涛骇浪,但却不是平生仅见。从前看史书,见帝王感慨,说是虽然战争动辄血流成河死伤千万,但其实不如夺嫡腥风血雨令人寒心。可惜他并非出身皇族,没见过夺嫡风雨,眼下争夺皇位的也并非是自己的儿子们,而是自己与发妻,其中滋味,倒是有些引人入胜。
甚至有些期待皇后还有什么本事。
她这样的女人永远都能活下去,永远都能忍得下,利弊已经放在她面前,阿渊也不会给她用,那么她会怎么选呢?
当两人都年华老去,不复从前英姿勃发的时候,连彼此算计争夺都成了细水长流的事,赵朔并不介意与她多过几招。想来做皇帝也是孤独得很,连这都算一桩趣味。但当夜阑人静时回忆起一生,赵朔仍然认为值得。他戎马倥偬,这一辈子几乎是无所不能,眼下当然也是。
当年匹马只身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广有四海,反而觉得不大舍得,只想将这样大的事只死死框在一家之内,可见人心确实易变,而他虽有壮烈情怀,但到底不比当年了。
移矣亦易矣。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声鹤唳
册封太子前夕,赵渊奉诏入京。他是主将,但也是宗室,一百个藩王加在一起比不上他的分量,太子入储他总得在场。快马加鞭进京,赵渊终究是找了个机会见到了母亲惠国王太后。
当年赵朔有意过继赵渊的事情,王太后多年来为了儿子好都没有告诉他,始终守口如瓶。母子二人见面,赵渊拜倒在母亲面前,起身后脸上还带着惊慌与怀疑。
“叔父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怎么会这么快就立太子,还是六……”碰到王太后的眼神,赵渊没把话说完,这里虽然是王太后所在的内室,里外都没有留下伺候的人,但赵渊还是觉得不应该直接议论这件事,很快收敛了表情,坐在母亲身旁,等待她说话。
王太后长叹一口气:“这些不该是你为人臣子者问的,储君之事虽说事关朝政与宗室,但实际上陛下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我只能告诉你陛下为此筹谋已久,是不会轻易改变念头的,至于陛下召你回来是什么意思,阿娘还要问你。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赵渊苦笑:“这意思阿娘你不会不明白,平日陛下用人不疑,是因为自信能够指挥自如,自然不会害怕。但太子年幼,未必人人信服,召我回京,要不然是想让我带头对太子跪叩,要不然是想拿我做个榜样,血溅三尺。”
王太后颤巍巍握住儿子的手:“六皇子太小,又不见得特别聪慧早熟,你是宗室之中威望最高的人,甚至超过几位皇子,陛下的心思既然已经明白了,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赵渊对着母亲摇头:“叔父毕竟是叔父,我既然已经晓得他的用意,自然不会违逆他。多年来叔父毕竟待我很好,我们也早就说定不能掺和废立之事。何况如今只是立太子罢了,叔父尚且健在。阿娘,我不会乱动的,我还有你,还有孩子们。”
说到孩子,母子二人都沉默了一阵。自从先王妃过身之后,赵渊蓄意不再成婚,到现在也好几年了。自从赵渊和师夜光重新纠缠不休之后,王太后就绝了让他另娶的心思。毕竟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就算他不再娶妻,也不是过不去。做母亲的越衰老就越是拗不过自己的儿子,让他随心所欲的去吧。
毕竟师夜光看中的当然也不是惠国王后之位。
正因如此,王太后亲自带着几个孩子起居已经好几年了,她对孩子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倘若今日之事可为,赵渊对太子人选心有不服,能够一朝起事且真的成事,不说这三个孩子如何也不要紧。但局势是很明朗的,赵渊对太子位想要置喙,首先不会允许他的就是赵朔。叔侄二人一旦对立,赢的人一定是赵朔。
赵渊这些年不是东奔西走的征战,就是在封地奉养母亲,深居简出,既没有多少决定朝内事务的人脉,又没有大义名分,一旦起事两头不靠,真要一蹴而就做了皇帝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做皇帝呢,是否另外扶持一个看重的皇子也能做到真正决定胜负?
可是倘若存了做摄政王的心,难道赵霈不是最合适的一个吗?年纪幼小,母亲已死,虽然舅舅一样手握重权,但这个就好拿捏多了。赵渊毕竟是宗室。
但他连这个也不想做,又何谈左右太子人选,在其中渔翁得利?所以还不如拥护赵朔的决定,就让赵霈做了太子吧。
毕竟赵渊与诸位堂兄弟都没有多少情分,也不熟悉,要论选谁对自己的好处更大,那当然是幼弟了。
现在赵朔是露出食人之相的老狮子,虎视眈眈的对着每一个胆敢提出异议的人张开血盆大口,想来会一本正经在明面上和他意见相左的人不会太多。
豺狼虎豹都在蛰伏,等着他失去武力,好扑上来大快朵颐呢。想想赵渊甚至有些感伤,对母亲叹道:“其实,这件事叫我有些害怕。那可是皇位和太子位啊,不知道有多少血雨腥风,就算再怎么规避,我也一定会身在其中,唯一所愿就是能够保住一家人的平安。想想甚至还为叔父感伤。我一向敬重他,信任他,就像是信任我的父亲。”
王太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儿子,她知道的事实远比水面上的复杂,赵朔一生不能单单用功过来评论,更不能说他是个称职的帝王,或者称职的枭雄,因为人远比应该成为的模样复杂。但既然她决定不告诉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也就咽下了更多的感慨,对儿子道:“好了,别想太多,你已经明白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那就去吧,阿娘和孩子们,都在家里等你。”
赵渊领命,再拜之后出去了。
他还佩着剑,因进来的匆忙,穿着一身铁甲,铿锵作响走过长廊,心事重重,对着外头的天色叹了一口气。园林之中日迟迟,眼看就要入夜了,赵朔竟然如此急切,下旨要他入京见过王太后之后立刻觐见,可见确实急于令自己表态。
从一个方面来说,这也说明了赵朔现在需要支持。除了赵霈的舅舅顾寰,以及立场基本明晰的齐昭昀之外,他还需要更多人,比如赵渊。
事情并不复杂,就算皇后并不发声,就算庄明皇后已故,但四个已经成年的皇子是一股不言自明的势力,舍弃年长的儿子而决定选择最年幼的一个,赵朔应该也身负压力。
这半年来有不少各地呈报上来的灵异祥瑞之事,朝廷一律大肆宣扬。赵渊原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做是作战的艰难时刻聚集人心的一种策略,现在这种事也有不少附会到了赵霈身上,他就猜测赵朔布局的时候其实很早。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切。
按照常理来说,人们会怀疑是赵朔老了,在为后来的事做打算,或者是他对年长的儿子都十分不满,已经绝了选择他们的心思。又或者是他有意废后。
赵渊是近支宗室,深知赵朔不可能真心废后,但按照这位叔父的性情,未必不是对其他儿子都心生不满,或者已经决意传位给赵霈,因此要扫平障碍。
想想汉武帝的戾太子刘据。
赵渊心知即使自己顺着叔父的心意站在该站的位置,这场风雨也未必能够立刻落幕,更大的可能是神仙打架,漫天血雨。他只有一个愿望,无论如何,他得回到西南去,前线的仗不能输。
皇位传承如此重要,因为它决定了国家命脉,但倘若这一仗输了,谁来做皇帝都一样是个亡国之君罢了。
赵渊没争权夺利的心思,他都选了师夜光了,原本只想过自己的日子而已,藩王也是很滋润的,但偏偏平定天下的日子总也不来,他怎么都盼不到,等不来,这些腥风血雨多年来却不曾真正停歇过。
人世有时候真叫人失望。
他看过这一眼夕阳,终于绕过走廊,准备进宫去面见皇帝,却不料一只小手拽住他佩剑上的丝绦:“阿爹。”
赵渊不意居然在这里听到女儿的声音,惊讶的停下脚步。
方才他和王太后密谈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没有站人,但这里面是不算赵今安的,她是翁主,年纪大了一点之后王太后就很注意培养她的威严,一时之间母子二人没人想到她还在这里,赵渊这就被堵住了。
父女二人其实很久没有说过话,赵渊有时候也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王妃之死是一家人最大的隔阂,赵渊早年间不在家,孩子们自然向着母亲。早些年他虽然说了不愿意再娶,但是三个孩子没有一个信他的,抱腿假哭满地打滚不要后娘,各个都用上了百般心机,虽然缠人,但也看着可怜。
赵渊不由心软,知道自己或许算不上亏待了王妃,但毕竟亏待了几个孩子,对最有主意又对自己要什么的时候最理所当然的长女自然态度更加和软,予取予求。
赵今安或许在旁人看来是眼下宗室之中最尊贵的宗女,况且之前还有赵渊宁肯与北戎人打仗都不肯把她或者她的妹妹送去和亲的事,也算薄有名声。
时下的仕女与贵女们不讲究贤良淑德,作风彪悍的也不少见,没人称奇。但赵今安却是相当安静,最喜欢读书,且每一次赵渊回来,她都会学点新鲜的东西。女孩生得像母亲,身体也不强健,从小吃补中益气的药,性格却尤其坚韧,完全不像她的母亲了。
以赵渊的目光来看,更像王太后。
她生得美,亭亭玉立,像是开满花苞的白玉兰,又像是秋水名剑,目光明亮清澈,隐隐带着担忧,又叫了一声:“阿爹。”
看来即便是她,也嗅到了风中的铁锈味。
赵渊在心里叹息一声,过去俯身摸了摸女孩细软的额发,却不料她居然把脸贴在自己的铁甲上,靠了一会,低声说:“阿爹要保重。”
多可爱的女孩。
赵渊加力握住她的肩膀,肯定地点头:“阿爹答应你,会没事的。”
第一百二十章 ,请从今日始
赵渊入宫觐见第二天,赵霈行太子册封礼,赵渊为先导官。
这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例子,令没有排演过的人担当如此重要,且颇具象征意义的任务。但谁都知道,赵渊的身份在此时此刻是最重要的,他作为先导官意义重大,因此册封礼顺利的成功了。
皇后膝下诸位皇子观礼,神情肃穆,但也看得出隐隐不平之气。毕竟都是父亲的儿子,倘若在这种场合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反而更容易招致警惕的眼神。
即日起赵霈为昭太子,其母皇后之位也因此完全合乎法理,只要赵霈将来顺利即位称帝,他在尊奉嫡母,现任皇后为太后的同时,庄明皇后亦可以配享太庙为太后。
不过他还是个孩子,并不真正参与到眼前的大事之中。
是夜大宴,惠王赵渊在众臣面前歃血起誓,辅佐太子。这是大宴之前的表演。众人先是看高高在上的赵朔的脸色,发现他虽然消瘦了,但神态平和,动作有力,隐隐察觉这似乎并非只是为了太子,而是陛下对惠王有了忌惮之心,或者正在敲打他。
近来赵朔多疑,已经剪除不少认为不忠的臣下,这样的举止自然吸引了举朝上下的瞩目,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到底寿数几何,还能不能扶持太子站稳。
宫中之事不好探听,但是御医的动静就好打听多了,宫中用药不断,十分引人注目。与此同时皇后也进不去陛下寝殿,只有曲夫人侍奉左右,这件事也十分可疑。
虽然人人都知道曲夫人冒出头来是顾夫人死后陛下牵制皇后,平衡后宫,掌握权力的另一手段,但毕竟眼下形势不明,她也十分惹人注意。
不知多少人信誓旦旦的说过陛下已经命不久矣,可是观他面色神情,又似乎根本不是这样子,他双眼明亮宛如鹰隼,微笑命令惠王入席之后,就扶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皇太子,对群臣道:“朕戎马得天下,诸大臣皆有功。如今太子已立,国本在此,望诸卿事太子如事朕。”
众人下拜,对太子称千岁。
此夜过后,赵渊屡次入宫,请求再次前往西南指挥部曲,赵朔只是不肯,转而一道诏书命顾寰赶赴西南。
此时此刻与西南巫国作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派遣进入西南随军作战的巫女伤亡超过三分之一,赵渊入京不多久,留守的谢陵就屡次上书请求派遣主将。
显然他想要的人是赵渊。
赵朔不许,反而派去了顾寰,就成了他猜忌赵渊的铁证。
大挫巫国之军是眼下至高无上的武功,赵渊已经到了要当众歃血起誓辅佐太子的地步,倘若他得到这份功劳,赵朔又该以什么相酬?何况既然已经不够信任他了,千辛万苦召回,难道为的是再次把他放出去吗?
以顾寰代之,也算情理之中。
于是顾寰再次开拔,前往西南。
西南是他的伤心地,毕竟顾璇玑死在那里,至今没有找到骨殖,所有人都猜测她大概是成了灰。顾寰曾经请旨想要出京为姐姐报仇,但赵朔并未允许。
当时不让他去是对的,他疲惫又伤心,是无法真正理智的,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死,且对好不容易保持的局面没有帮助。顾璇玑之死最大的作用就是争取了调动部队和让顾寰在北线迅速结束战争的时间,在部队部署没有到位之前,赵朔不可能主动挑起战端。
这是顾寰最大的遗憾,不用他说所有人都知道。
因此诏书下来之后,一两天内顾寰就要启程,去撕碎害死他姐姐的那些巫鬼。
“得偿所愿的感觉如何?”
顾寰仍旧上门来对齐昭昀告别,齐昭昀请他坐下,开了一坛新酒,问道。
顾寰苦笑,摇头:“很难说,这其实还不算得偿所愿,只是有了机会,或许等到撕碎他们,真正复仇,我才能觉得安宁。”
小将军从前是不是也这么凶,开口复仇闭口撕碎,齐昭昀其实没有答案。他们两人只有偷得空闲才能相会,那时候彼此都很平和,但现在情况不同,不平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顾寰得到机会复仇,其实算是做到齐昭昀所不能的,但同时又是替他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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