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要答应下来,可比答应不死在顾寰前面难多了,齐昭昀最清楚其中的分量,但还是答应了他:“好,我答应你。”
就是一诺千金。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处不可怜?
二人谈完私事,才重新开始谈路上突然想到的那件事。
赵朔对顾寰是知遇之恩,又有赵霈存在,提及这个**不离十的猜测要伤怀许多。齐昭昀倒是能够不及私情的做推论,因此先安慰顾寰:“你也不要太过担心,这件事说到底还有的是缓颊的办法,皇后现在蛰伏不动,她所生的几位皇子没有母亲的支持,是无法做出反应的,真正的硬仗是在陛下万一之后。”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现在赵朔会不会万一还不清楚,看他平日精神矍铄,不像伤痛缠身的样子。赵霈最大的靠山,最亲近的人就是赵朔,只要他不倒下去,谁也不敢拿赵霈怎么样。就算要刺杀,动用肮脏手段,也要顾及赵霈现在身在赵朔身边。
那是宫中最安全的地方,好歹可以保护赵霈一阵子。
赵朔只要还站着,他宫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有一句话齐昭昀没说,对皇后而言,杀了赵霈是得不偿失,夫妻彻底反目,未必结果就如她所想的一样。只说倘若以残害皇嗣的罪名废后,事情虽然难办,但也不是不成,皇后从此就休想手握重权,辅佐新帝了。再比如即使不废后,赵朔也大可以逼她自尽,杀了她以绝后患。
人人在这场风暴中想要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人人都想活着,这就有施展手段的空间,达成目的的可能。对于皇后而言是这样,对于齐昭昀顾寰二人也一样如此。他只是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让顾寰经受太多直白伤害。这些话,顾寰未必想不到,所以他也没有追问,摇头道:“我晓得天下若是论兵强马壮,雄师之锋锐,很难有人敌过我。何况惠王在外,最大的变数就没有了。但争权夺利并非只是一场硬仗,想到阿霈还那么小,就要走入天下最难生存的地方,我就提心吊胆,心中不安。”
齐昭昀却并不赞同:“你想错了,陛下一定会安排好惠王,当他下旨……的时候,惠王一定在京。”
顾寰露出惊讶的眼神。
“你也知道其实比起诸位皇子,藩王之中权势最重的人是惠王,那么倘若他有不臣之心,危害必定比诸位皇子都大,说不得裂土而治也是一夜之间。倘若陛下收服了他,那么他和你站在一处,还有谁能敌得过你们二人?无论是杀,是放,是用,是防,惠王都必定得在京城,目睹六殿下入储。何况你别忘了,王太后在京多年,就是陛下防范的一手。到时候无论如何,一定有用。”
王太后其人顾寰是知道的,他也不得不点头赞同:“惠王事母至孝,王太后又是深明大义的人,陛下在此事上大约是能够得偿所愿的。”
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已经又有了一个正统,赵朔子嗣未绝,赵渊若是想要皇位,就是明刀明枪的造反,占不住法理。何况诸位皇子到时候是苦主,一呼百应,天下就又要乱了。对于赵渊,这其实是划不来的。倘若不争皇位,无论谁上去,无论怎么厮杀,他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每一方阵营都想招揽他,相机而动,博个从龙之功不难。倘若出手争夺,反而是费力不讨好的一条路。
而在诸位皇子中,由于多年来赵朔的刻意隔离,他们堂兄弟其实并不怎么亲近,要谈感情是谁都谈不上的。因此功利而无情的来说,对赵渊而言皇帝越小对他倚重越多,来日风光可想而知。如果是他那几个年龄相差无几,身上也有武勋的堂弟继位,将来少不了一番猜忌,说不定仍然性命难保。
如果这许多年腥风血雨里活了下来,谁又想死在争权夺利中呢?
赵渊事母至孝,王太后深明大义,这两句话其实颇有深意。所谓深明大义,更多时候是一种对时机局势的判断,而不是恪守忠义二字。至少于这位王太后而言是这样的。她是羌人头领之女,因联姻而嫁入中原世族,父族与夫族一样野心勃勃,在这两个家族之间斡旋这些年,王太后显然不是一般见识的女子。她抚养亡夫独子长大,又毅然决然答应赵朔带走他的请求,堪称坚毅。多年来王太后平静从容,始终不曾与赵朔产生任何龃龉,甚至深受赵朔尊敬,当然是她一直坚定支持赵朔的缘故。
有这样本事的王太后,会在新帝之事上站对位置吗?
齐昭昀等着看。
他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齐昭昀是真经过废立的人,不过那时节他还只是代表齐慕站在刘荣那一方。那一年江东大雪,过后是异常冷冽的初春。春雨还没有落下,惊蛰那一天就起了战端,从清晨杀到黄昏,刘荣拥着鲜血登位。有时候临近危亡,人们会万众一心希望度过难关,有时候遇到危亡,人们都争相追逐血腥味,觉得自己有了机会。所以说起来刘荣也是血与火中走过来的人,齐昭昀偶尔想起他,都觉得他已经极尽所能。后来不能成事者,是天下大势罢了。他不怪刘荣,也就无法怪自己。
败了就是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经过那些年,齐昭昀要再动容就很难了,他只是觉得有些跃跃欲试。到了新都之后这几年……或许已经接近十年了吧,他居然从未杀过人,见过血,宛如被尘封的名剑,多少有些不甘心,如今到了出鞘的时候,剑刃嗡鸣,也是情理之中。
可惜那柄金刀,他送给巫烛,在那场天降之火中焚毁,现在恐怕成了金水。宝刀配美人,是一样合衬的,但一想到那是颇有故事,顾寰送给自己的第一个信物,齐昭昀多少觉得有几分遗憾。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顾寰奔赴千里陷在北戎草原上征战,然后是齐昭昀不得不背弃自己的誓言,目睹顾寰的亲姐死在火中殉国,现在又添了一件争太子位的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刻都难以休息。即使齐昭昀觉得自己还远没有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尚能餐饭,也不免觉得该喘口气了。
在别的地方不能,在顾寰身边就可以。哪怕枕戈待旦,哪怕和衣而眠,哪怕只是闭一闭眼也是好的。骇浪惊涛,都如同梦中窗外松风,只是助眠的声响罢了。
他才露出疲态,顾寰就对着他叹了一口气,张开双臂,示意他靠过来。
齐昭昀枕在他膝上,在坐席上和衣而卧,闭上眼睛。顾寰伸手抚摸他的眉峰,低声道:“我一看你成竹在胸的样子,就觉得世间对你并不好。好像无论遭遇什么坏事,你都已经遇到过了,丝毫不觉得为难。太子位这样大的事,这样声势吓人的风波,你也似乎只是觉得到了展露身手的时候,你啊……”
这感慨是很真心的,也是只有偏爱才能发出的。齐昭昀于是眼也没睁开就笑了,反扣他的手,居然是很开心的样子:“旁人见我这幅等着杀人,等着血流成河的模样只会觉得可怕,好像我平日光风霁月是装的——虽然确实是装的。但且不论这个,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因为我早经历过更惨烈的事,只会以为我无情冷漠,嗜杀好战罢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顾寰悬在自己上方的脸,柔声问他:“你何以如此爱我?我已经辜负你了。”
顾寰抚摸他的眼角,声音很低,也并不如从前齐昭昀说了他不愿意听的话,妄自菲薄的时候那样迫不及待的反驳:“你没有辜负我,你只是没有办法。对你这样的人,自然没有办法也是一种无能,一种辜负,但对我这样的人不是的。我知道你很尽力了,也就不怪你了。你未曾辜负我,我如此爱你,倒是真没有道理的,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我头一次见你,只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是天下人都应该闻风而爱的模样。我只想照顾你一点,怎么料到居然还有今天。”
这情话与众不同。齐昭昀微微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的。他还不算真的上了年纪,依然俊秀脱俗,好似一座玉山,都倾倒在自己膝上。顾寰也看过香艳的诗句,什么“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那时节他还不知道风月的滋味,一天到头心里想的都是兵书,演武,军中事务,只觉得场面当是很香艳又很绮丽的,其实并不憧憬。但后来有了这种机会,再想起这首诗,也不觉得书中故事堪羡。
天下人那么多,齐昭昀只有一个,除了他自己,还有谁敢把他写进香艳故事之中呢?说到底顾寰得到的已经远超他能想象的了。
他用拇指揉搓齐昭昀颜色浅淡的嘴唇,摇头道:“再说了,你也是光风霁月的人,何必如此评价自己。”
齐昭昀也不动,躺在他怀里,鬓发散乱,真正狐仙一样,笑了:“我引诱你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光风霁月,从那之后更是一旦抛却,就再也找不回来,小郎君难道未曾被我引诱,才说出这种话?”
顾寰已经自认为是个很沉稳的人,早就长大了,但依然沉迷狐仙故事,没法回答他这句话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移易亦异矣
没过多久,赵朔一阵一阵不再召见臣子,一切政令皆自寝殿出。就算消息捂得严实,众人也都猜是他猜忌日盛,身体也不好了。皇后在宫中稳坐钓鱼台,姿态端然,似乎丝毫不以曲夫人入侍帝王为忤。其实说来道理也很简单,她的太后名分早就定了,曲夫人膝下无子,反而是最没有依仗的一个。等到赵朔无能为力,收拾她只需要一把尖刀,或者三尺白绫。
皇后的眼睛看着銮座,才不在乎恩宠。
她隐忍多年,等待多年,在这条路上甚至亲手杀死一个儿子,终于等来了大幕即将拉开的这一天。她甚至没工夫为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丈夫感到悲恸难过,内心充满了嗜血的兴奋。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发难的时机,也在等,等赵朔愿意见自己。
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他总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女人看做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他总觉得自己是斗兽场的观众,坐观龙虎争斗,自己掌控全局。实情当然不一定如此。皇后知道,他始终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完全驯服,但毕竟是与丈夫一心的。何况现在没有了顾璇玑,皇后就是接手了一个已经做了太子的赵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是嫡母,赵霈又还小,将来太后摄政,其实未必不可为。
即使皇后有野望,但她毕竟是个聪明人,有时候未必是自己的儿子最好。
别的不说,哪怕是最小的五皇子,也已经是十四五的人了,若不是赵朔这一病,他就娶妻了。无论谁登基,都这个岁数了,哪里还有太后摄政的余地呢?
即便仍然可以借由儿子插手朝政,施展手段,但是哪里有摄政那么直接的好处?天下熙熙攘攘,不都是为了这个吗?
其实仔细想想,皇后依然觉得这是个令人心动的提议。她之所以不肯,不过是心中有数罢了,赵霈母亲虽然已经死了,但地位其实不低,身后还有顾寰,单只这一个人她就不敢小觑。从前和顾寰没有交集,现在再要拉拢也迟了。两人一起扶持赵霈登位想必是一拍即合,但是之后呢?倘若太后要以嫡母身份分走皇帝的权力,顾寰怎么可能会答应?养不熟就是养不熟。
何况她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为什么赵朔到现在都不肯改变心思,仍然将目光只放在最小的儿子身上呢?不过是因为那个预言罢了。三易而亡,三易而亡呀。那是多少尸山血海,多少生灵涂炭,都被这句轻飘飘的话推翻。赵朔是不敢再试了的,他一辈子披肝沥胆换来今天,自然不甘心后世只落个迅速的风流云散。他已经与命博了一辈子,自认毫无辜负,也不愿意再多流血,于是准备顺应天命了,皇后却起了不服的心思。
凭什么呀,都是姨同父所出,她的儿子们究竟是哪里有错,究竟是什么比不上旁人?她心里知道赵霈还小,难以分辨贤愚,未必就比自己的儿子更好,赵朔只是不肯试了,毕竟于他又没有分别。
从前她说的是真心话,纳一个巫女,生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可谁能料到那时候赵朔就开始布局,就开始谁都不信了呢?夫妻离心不能怪她,分明是赵朔先防备自己的。做妻子的倘若回敬,也是应当的,不是吗?
她这几日将几个儿子轮流召入自己宫里安抚一番,嘱咐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静听自己的消息,又仔细分辨,想看看谁才是最乖的儿子,从中挑选一个出来。
她不肯让赵霈登基,自然就要出示自己的人选。
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册封赵霈为太子的诏书写好了,赵朔召见皇后。
他其实还没有病到起不来身的程度,殿里开着窗,有清淡香气,赵朔拥着大氅坐着,看起来只是有些怕冷,气色倒是不错的。夫妻二人摒退从人对坐,彼此神情都很泰然。赵朔先将诏书给皇后看,明示了自己的意图。
皇后立即下拜:“臣妾有不情之请,求陛下不要为臣妾日后计,过继惠王吧。”
赵朔微笑着,伸手要扶她起来:“你是我的发妻,我怎能不为你做打算?”
夫妻二人满嘴鬼话,谁也哄骗不过谁。皇后不肯起身,哀哀恳求:“陛下,臣妾虽然只是妇人,不通政务,但也知道国赖长君的道理,眼下西南未平,是多大的事端,陛下意欲立储臣妾不敢置喙,此事若是不能缓缓的办,就该择个合适的人选。臣妾无能,膝下诸子都不成器,臣妾并无怨恨。但惠王素昔秉性如何陛下一清二楚,臣妾信他!阿霈虽然并非臣妾亲生,却是臣妾看着长大的,他年纪幼小,怎能担起这样的重任,倘若有个万一,将来臣妾该怎么去见地下的庄明……”
她说着居然哽咽起来,眼圈泛红,神情憔悴,好不可怜。
皇后曾经也是颇有美貌的人,不过对她而言年华老去也并不可怕,她倚仗的从来不是这个,只要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就不必以姿色获取地位。她一点都不怕自己轻言废立之事会惹来麻烦,更不怕自己已经年华不再还要以眼泪博取同情会招致厌弃。她其实早就被丈夫厌弃,离不开她的是皇帝而已。昔年顾璇玑在的时候堪称宠冠六宫,不过那又如何,凤冠只有给她戴,顾夫人至多一个妃妾罢了。
虽然那女人自始至终都不是一般的人,可她着眼在天下,不屑于争这座皇位,皇后也就不必同她客气了。她曾经看着顾夫人想过很多,想到自己夭折的女儿,想到自己当年如何雄心勃勃与夫君配合无间。那样的岁月固然痛苦,但也潇洒快活,现在是没有的了。
她觉得顾夫人的年纪,做自己的女儿也绰绰有余,可惜两人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可惜皇后只能是皇后。
赵朔望着她,想的大约也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神情也柔和下来,亲自给她拭泪:“好了,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可你也得想想,阿渊年纪不小,又非你我亲生,他入继之后难以服众,必定引起争端。横竖我还有几年活头,扶持阿霈坐稳太子之位,你将来也不必担忧了。”
皇后心中冷笑。难道她日后就只能靠着年纪幼小的赵霈么?她自己难道就没有儿子?但面上却只有宽和敦厚,紧紧望着丈夫,犹疑道:“可……可是阿渊毕竟手掌兵权,又出征在外,倘若他生了……不好的心思,岂不又是一番动荡?陛下既然已经定了阿霈,臣妾自然绝无异议,但阿渊,不知又该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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