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昀和惠王也一样,因有从龙之功而地位特殊,都留宿在宫里,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去过了。
眼下四位先帝子嗣都半软禁着,住在府邸的被人明里暗里看管,住在宫里的就更是寸步难行,想要祭拜神主都得托人带话,丝毫不敢胡乱走动。
其实是崇德殿的这些人根本没空处置他们。
太子虽然是名正言顺继位的,但毕竟有不小的动静,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安排完大行皇帝的丧仪,送入地宫,之后尽早举办继位大典,定下君臣名分,坐稳皇位,然后再说其他。
至于如何确立幼帝无法亲政这段日子朝政处理的流程,已经是更往后才能考虑的问题了。
曹禤年纪已经大了,拼死拼活这些天,其实已经快有些乏力,他迟早是要退下来的,眼下他和惠王分庭抗礼的场面不会持续太久。至于丞相之位最后属于谁……,这得看曹禤的意思,也得看惠王是否反对他的意见。
暂时的平衡弥足珍贵,同时也十分勉强,是否会被打破,全看局面能维持和平到什么时候。
更不要提外面现在还在打仗,事情是千头万绪的,怎么都处理不完,因此幼帝哀毁过度在灵前昏迷的消息传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齐昭昀迅速站起身,目视曹禤,然后看向惠王:“我去看看?”
他是幼帝的老师,虽然正式教课的时间还不长,但毕竟名正言顺,崇德殿里的人又轻易动不了,更不合适,所以没有异议,齐昭昀马上出了殿门,往皇极殿去了。
皇极殿是大行皇帝的停灵处,到处都是香料味,一百多个巫女围绕在其间,低声诵经祈福——先帝虽然有裁抑祭宫的打算,但其实还没来得及实行,而为死去的皇帝举办法事又一向是祭宫的职责,这里自然少不了巫女和高级的神官。
齐昭昀跟着一个寺人进了偏殿,三两下遣退了里里外外围绕的担忧又诡秘的人群,进去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小皇帝。
他还很小,完全不能够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又因为身为嗣皇帝格外辛苦,撑不住也是自然而然的。
齐昭昀接过宫人手里的安神汤,坐在皇帝身边,静静看着他。
他对小男孩并不熟悉,因为家中只有几个年幼的姊妹。他少年老成,在苍山学舍的时候身边尽是比他年龄大的同窗,没见过几个比自己更年轻的,因此看着赵霈的时候其实总觉得挺新鲜。
况且赵霈和顾寰,有一种微妙的相似。这男孩虎头虎脑的,身体也一向很健康,是很招人喜欢的,虽然暂且看不出怎么聪慧过人,但性情挺好,又一向很快活,就算齐昭昀这种人情淡漠的人也难免对他现在的憔悴面色感到一阵怜惜。
男孩很快醒过来了,迷迷茫茫看着坐在床沿的齐昭昀:“老……老师?我,朕怎么了?”
他还不大习惯皇帝的自称,尤其是想到曾经这个自称是谁的,就更加不愿意这样称呼。但做了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样子,他也只好慢慢习惯起来。
齐昭昀递出去一只手,让男孩顺着自己的力道坐起来,舀起一勺补中益气的安神汤送到他嘴边,柔声道:“陛下最近是太辛苦了。”
男孩乖乖张开嘴喝了一口药,听到这句话眼里蓄满了泪,却始终不愿意哭起来,咬住嘴唇忍耐了好一会,才露出孩子的脆弱表情来:“老师,这就是死吗?阿娘,我母亲,她也是这样?”
其实不是的,顾夫人之死,和赵朔相比是另一种惨烈。
但齐昭昀没说,只是用一根手指替男孩抹去了溢出来的一颗圆圆的眼泪:“是的,人的死都是如此。死,就是没有了。”
说温柔的话并没有用,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看着一个人僵硬冰冷,看着一个人下葬,看着他从此再也不出现,这就是死的意义。齐昭昀并非没有经历过。
男孩仍然没有哭,呆呆愣愣静坐了一会,轻声说:“我有点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老师,我知道很多事情你都会教我的,那你也会教我这件事吗?”
“我会的,”齐昭昀柔声回答,干脆放下手里的汤碗,握住男孩的小手:“陛下会不会并不要紧,以后可以学习,陛下将来也会长大,会明白很多事情,也会更强,更聪明,更厉害。我会陪着陛下的。”
他有心拥抱男孩,又知道这是不适宜的。
但在这一瞬间,齐昭昀简直是看到了即将登位的刘荣。
“卿会一直站在孤身边,无论是太子位还是那个銮座,对不对?”
是的,哪怕是开城投降,叛国的时候也站在一起。
齐昭昀心想,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来一遍,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机会达成诺言了。但上天不知道是恨他还是怜悯他,又给他一次机会。这个男孩和刘荣是不同的,可是对他来说一模一样。
赵霈望着他,眼睛秋水一样宁静又清澈,半晌生涩的笑了:“那朕也会一直站在老师身边。”
齐昭昀微微颔首,接受了这句承诺,伸手取下金钩上的床帐:“陛下累了,就先睡一会吧,不会有事的。”
男孩顺从的躺下去,信任的看着他,好像是一头初生的小狗。齐昭昀站在床边,想起自己曾经也是抱过还很小的赵霈的,那时候他话都不会说,但已经认人了,居然还对他笑。
人生际遇,着实奇妙。
顾寰那封奏折之后,私信才寄到京里,齐昭昀在灯下拆开,果然没有见到顾寰太伤心的话。小将军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知道齐昭昀现在已经太累了,没法再承担自己的伤心,于是干脆什么都不说。问候了一遍赵霈,又问候了齐昭昀和曹禤,继而表达了一番关于惠王的担忧,和对其余大行皇帝子嗣的担忧。
这一点,其实齐昭昀心中也有忧虑。
他知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太后不会真的从此老老实实,将来或许还会出现更多的事情,但……未雨绸缪,也做不到令太后暴毙或者现在就幽禁她这一步,只好在皇帝身边层层设防,严密注意,以免出事。
大行皇帝死因不明,但是谁做的却没有异议,不处置皇后也是为了明面上大柄移替的平稳过度,事情越少越好。
诚然,对于太后而言,要做出足够改变新帝人选的事,机会也就只在登基大典之前了。
齐昭昀疲惫不堪,对着灯烛和信纸发呆。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顾寰回信了。
真是个多事之秋啊,短短一年居然出了这么多事,北伐成功,顾璇玑殉国,西征被迫开始,皇帝驾崩,太子继位,齐昭昀简直想问,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小将军在信里问,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仗能打完。其实齐昭昀也不知道。
多年前大家都说自己在平定天下,在寻求海清河晏。但其实呢?战火从未熄灭,征尘也始终笼罩着所有人,人人都害怕天地倾覆,也害怕如影随形的死亡。
一百年了,从来没有改变过。
齐昭昀从前不觉得自己会输,也不觉得自己会累。他失去了很多,但却清楚的知道终有一日自己能够终结一切,战乱也好,征伐也好。可是很多年过去了,他做到的事情太有限了。
而痛苦是无穷无尽,无垠的。
以至于他疲惫乏累,无以为继。
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多年来他总以为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因此痛苦虽然持久,但是毕竟不够威力无穷,但近年来他却因为情爱,因为柔软,而备受侵蚀,再也回不到当年。
西征看起来还遥遥无期,可他已经开始想念小将军了。小将军在的时候他不痛苦。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窗外下起夜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没羞没臊师夜光
这场雨绵绵密密,下了好几天。
齐昭昀在自己府中只住了一夜,第二天还是进宫了。小皇帝在正午派人来召见他,于是齐昭昀在一个给自己打着伞的寺人的陪同下进了寝殿。
赵霈身体强健,之前在灵前晕倒最大的原因是哀毁,再就是胃口不佳,没有好好吃饭。但他毕竟是聪明又敏锐的人,自从意识到宫中暗涌从未消失,就再也不与自己的身体为难了。好好进食用膳之后,也就很快好了起来。
一个月后就是登基大典,小皇帝也没有生病的功夫。
齐昭昀进来的时候,一扇窗子正开着,小皇帝跪坐在榻上,趴在窗沿上看雨,聚精会神。
窗下面是什么齐昭昀是知道的。
那是个养了鱼的大铜缸,里面还有青翠欲滴的睡莲叶,刚才进来的时候齐昭昀闻到了睡莲的味道,所以应该是开花了。果然还是孩子,一条鱼被雨点追着在缸里游泳,睡莲叶子倾覆翻开,就算是能吸引他的动静。
齐昭昀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指责的。一年内这个孩子先后失去父母,痛苦已经够了,他总得发现点有意思的东西消遣消遣。
“齐大人到了。”这是皇帝身边的宫人,声音十分温柔。这些现在近身伺候皇帝的人,几乎都是曾经顾夫人和先帝筛选过好几道的,是很可信的。
小皇帝回过头来,正好看到齐昭昀躬身行礼,连忙从长榻上下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本想亲自扶起他,转而又想起自己似乎不该这么做了,大人样叹了一口气:“老师不必多礼,我是您的学生,私下还是照从前那样来吧。”
他倒不是看不惯有人对自己俯首,但也清楚眼下自己最大的依仗就是舅舅这边的人。母亲临走时命他也叫这一位舅舅,小皇帝是记忆犹新的。他回宫后格外注意窃窃私语的人,果然顺利听到这二位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不一定是真相,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信任她信任的人不会错。
齐昭昀道:“陛下之意臣明白了,只是礼数还是要有的。”
师徒二人先前已经熟悉了,齐昭昀的授课固然不能像是其他师傅一样每日都来,但赵霈天然对他有一种亲近之意,并不觉得陌生。师徒之间倒也有些真诚的感情与欣赏,他既然这样说了,小皇帝也就点了点头,严肃的表示自己会听取劝谏。
二人说过两句话才坐下来,上了茶之后宫人都退了出去,小皇帝这才大人一般悄悄趋近了齐昭昀,低声道:“长乐宫中的太后……近来好像很不寻常。听闻寿康阿姊总是入宫……“
寿康公主就是前几年丧夫新寡之后成功出家做了女冠的那一位,皇后亲生的女儿。原本这个出家就是一种托词,为的是不再婚嫁跳出红尘。先帝崩后公主入京进宫探望母亲安慰太后情理之中。
但齐昭昀知道小皇帝说的不寻常是什么意思。
太后在长乐宫,其实不得自由,信王住在宫中母子二人甚至不能得见一面,至于京中府邸里的其余小皇帝的兄弟,恐怕在继位大典之前都得安安静静的待着,一旦有了异动就容易招致杀身之祸。
但寿康公主不同,她是唯一一个不会被严防死守,可以随意上门拜访,交通串联的人。
这位公主的性情能耐如何,齐昭昀是不知道的,但是太后狼子野心不死,肯定是想要做些什么的,公主频繁出入内宫或许还不足为虑,但是一旦和太后扯上关系,就要慎重了。
齐昭昀看了脸色肃穆的小皇帝一眼,心想,宫里还是不能待下去了。至少今日,小皇帝不好留着了。他毕竟是个孩子,做不了太大的主,身边虽然有忠心的奴仆,但万一再出一回逼宫的事,自保还是困难。与其整日坐在这里惴惴不安等待旁人的暗箭伤人,不如反守为攻。
现在要靠别人太难,小皇帝不能干坐着,等他出了宫,在宫城之中展开清洗就容易多了。
那么到底什么地方最安全呢?
大约就是顾寰的府邸了。
齐昭昀道:“臣请陛下移驾。”
是日小皇帝在齐昭昀的牛车中出宫门,到了顾府。顾寰不在,出面接待的就是小皇帝的几个小舅舅和小姨。在齐昭昀眼里这几个还是孩子,但是他们其实也都到了婚嫁的年岁,照顾孩子还是很拿手的,悄悄将小皇帝迎进去,再见礼。
齐昭昀还要去和惠王谈判,没空多留,于是只好将小皇帝留在此处,请顾家兄妹照顾。他们再三请他放心,于是齐昭昀拜别幼帝,出门去寻惠王了。
赵渊近来一半日子在宫里,一半日子在京郊。他带兵进入宫门的时候,率领的是这一次随着自己西征回来的精锐之师,正因如此才令金吾卫不敢轻举妄动,太后的真实意图也没能成功。
他一向是很明白事理的,都已经一脚踏入旋涡,甚至发誓拱卫幼帝,那么赵霈的皇位不坐稳了,他就永远别想退下来。与其成日想着马放南山,不如先勘定乱局。
与曹禤和齐昭昀不同,他虽是宗室,但真正的依仗是这些精兵,因此越发严厉约束部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齐昭昀到营门前几里地就被他的人发现了,于是表明身份后说明有急事求见惠王,随后递出一封写好的书信请他们呈进去,自己慢慢走。
赵渊手下的精兵素质不低,知道齐昭昀的身份——就身上这个独一无二的大都督的名号,天下也很难有谁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就不加阻拦,只是军纪森严,到了他们的地头,就不能跑马,不能喧哗,齐昭昀一一听了。
没多久赵渊亲自骑马来迎他,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齐昭昀在他脸上看了几眼,赵渊知道瞒不过这个聪明人,于是自己就说了,也免得猜忌。
“师夜光来了。”
齐昭昀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这么一说,完全说得通。先帝崩的时候,师夜光正在称病。但他称病其实是为了不让赵渊纠缠自己纠缠得太厉害——先帝一立太子,师夜光就成了头一号的太子党,率先和所有人拉开关系,尤其是赵渊。
没人知道他为了什么,不过齐昭昀猜测,大概……师夜光知道一些巫烛知道的东西吧。他从没有把自己关于赵朔对于储位的态度猜测公之于众,甚至连顾寰也没有告诉。因为他是知道的最少的,但师夜光则不然,他毕竟天生慧眼,倘若赵朔命他刺探窥视别人的命运,那么是否叫他看过赵霈的呢?
答案简直是肯定的。
齐昭昀默不作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赵渊点点头,没说什么。
师夜光怎么和赵渊吵起来的他不清楚,反正不可能只是两口子吵架那点事,不是随便谁就能劝的。想也知道赵渊一定是认为现在赵朔已死,两人对外可以彼此回避,私下里反而应该自由很多。
至于师夜光为什么不同意,或者说为什么不能同意,那就要看师夜光到底怎么看赵朔和赵霈了。
这是立场问题,而非感情问题。齐昭昀推己及人,觉得数年之后重逢,还能破镜重圆,根本就是当初就藕断丝连,十分不容易。这样的两个人,要说是突然变心,或者感情转淡,都挺不可信。可惜他不知道始末,只是根据现有的消息胡乱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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