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复忙道没事。
眼看到了东进厢房,他表示自己不再打扰司若,带着瑛娘先离去了。
司若将简单的行囊放下,在屋中走了一轮。
屋子整体的装潢与这宅邸的装潢是相符的,都窗明几净,摆放讲究,一张雕花拔步床设于屋中央。屋子里很干净——指的是没有地道、机关的那种干净,就只是单纯的一个普通房间,但很明显已经有段时间没住过人了,哪怕家具被人细细擦拭过,司若的手指探到比较深的地方时,还能摸到一手指的灰。
这也与他急着进来看有很大的关系。
因为这座宅子,并不像马复口中“被他买下”的,反而他更像是这里的一个暂住者。
整座府邸不小,从外部看起来,不说富丽堂皇,也算雕梁画栋、饶有风趣。然而其一,买得起这样大的府邸,马复却请不起哪怕一个下人,就连煮饭婆子都是临时往来;其二,进入这座府宅之后,司若便发现,除了外头能看到的部分还勉强维持着一个体面外,肉眼可见的范围内,草木枯黄,流水污浊,似乎它们的主人根本没有打它们的兴致甚至说是能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宁朝以左为尊,作为主人的马复一家,却都住在右厢,叫他一个暂住的外人到左厢房来。马复也算是饱读诗书,不可能连这点基本的礼节都不明白。除非一开始让他们住下的人就告知了,他们对这座宅子中的一切并没有实质的处置权。
但还是很奇怪。
这个马复在外头的形象,的确看起来像是一朝乍富,穿着打扮都不差,而且出手便是一张银票。
司若决定住下来,好好观察一番。
毕竟这说不准就是他要钓上来的那条“鱼”。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想沈灼怀现在有没有收到那条条子。
不过不能急,他们相约的再见时间,是冬至当夜。
酉时刚过,马复便来敲了司若的房门,叫他吃饭。
瑛娘大概是才被马复训斥过,看起来没先前这么活泼了,无精打采了不少,但看到司若的脸,整个人又精神起来。马复忙前忙后地端菜拿饭,她就搬了凳子到司若身边,小小声说:“司哥哥,你来这里住叫表哥十分开心,今日他竟准备了八个菜呢!”瑛娘身量不高,靠近司若后,司若才发觉她看起来没有表面上那样康健,身上有一股遮掩不住的药味,皮肤也是并不健康的死白。
司若虽然怀疑马复,但对于瑛娘,他看得出来他的表里如一,因此对于她没经过自己同意的贴近,尽管有些不习惯,但还是学着她那般压低声音道:“你与你表兄关系很好。你身体怎么了?”
他是个外男,在马复不在的时候,即使与瑛娘独处一室,也是不能帮她探脉的,因此他只是试探着询问。
瑛娘闻言,撅着嘴:“他对我很是关怀啦……”她低着脑袋摇晃摇晃腿,声音很轻,“就是司哥哥你能同我表哥说说,叫他不要这么关心我吗?”她瞥了司若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我知道,自打我爹走后,家里好多人都想抢家里的钱和地,如果不是哥哥,或许我早被送入济孤院了,可是……”
“!”司若眉头一挑!
后面瑛娘又絮絮叨叨抱怨了什么,他没有完全听下去,大抵是一些少女心思,但——
先前马复同他说的那位“给他留下家产”的远房亲戚,不是无妻无儿吗?瑛娘不是他二伯的女儿吗?
……又是一个谎言。
司若眉头蹙起来,定定看着瑛娘,叫瑛娘都注意到了司若不太寻常的目光,声音慢慢低下来:“……司哥哥?”
“无事。”司若目光锋利而凉薄,越过瑛娘向她身后望去,“瑛娘,你哥哥来了。”
瑛娘立刻跳下凳子,去迎接两手都托着木托盘的马复。
这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至少在马复看来。
从前一贯少话的司若在他的频繁加劝下,非但一直在与他聊天,还喝了一点酒。两人从傍晚对饮到月上中天,交换了彼此最近的生活,甚至司若还承诺,一定会助他考上举人。
瑛娘尚未成年,还不能喝酒,因此只是坐在一旁喝汤,时不时会转过头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偷听两个大人说话。
“呃!”马复打了个酒嗝,他脸都喝红了,一把拉近椅子靠近司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司兄,我一直……呃!很佩服你,也很羡慕你……”他“嘿嘿”笑了一声,又伸手去拉瑛娘,“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司若静静地看着他。
马复一把把瑛娘从椅子上揪下来,指着她对司若说:“我的妹妹!怎样!”
“……她年纪尚小,身体却不大好,若是你……”司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迟疑一会,决定趁着马复不太清醒的时候,帮瑛娘探探脉博。
“你满意就好!”马复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我想、想将瑛娘托付给你!”
司若一惊。
还没等他开口,马复又继续说:“你叫她做个妾也好,做个通房也罢,都成——”
“哥哥!”瑛娘急了,她挣脱开马复束缚,拽着他的袖子喊了几声,“哥哥你糊涂了!”然后又求助似的看向司若。
司若眸色深沉:“马复,你清楚你在说什么?瑛娘才十三四岁!”
“十三……呃!”马复一边打嗝一边叹气,“不不不,她都要十六啦!要是在我们那儿,十三都已经能出阁了……”
司若不想和醉鬼纠缠,皱着眉头一把把马复拽住,打算把他送回房间,但马复比他年纪大些,身材也高大些,又醉了不少,难以把控,叫司若一阵不耐烦,一手抓着他,另一手在袖中已经抓了一把针,准备一针把人针倒。
然而就在两人纠葛着的时候,司若与马复身后却传来一下钝钝的闷响——
司若立刻丢开马复,转身去看,发现瑛娘不知为何突然倒在地上,手紧紧揪着胸口,面色青白,唇色发绀,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唇边不住吐出些白沫来!
“不好!”司若低叫一声,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了,一手压住不断抽搐的瑛娘,另一只手赶紧去探她左手的脉——一探,司若面上神色更差,瑛娘的脉相比她身体看上去的要差上太多,离死脉不过一步之遥!但司若不知瑛娘先前病情如何,并不敢下重手,只是先点住她几个大穴保命,急急下针,回头吼还醉醺醺的马复,“别发酒疯了!你妹妹出事了!”
“!”被这么一吼,马复好像才突然醒了一点,他看到倒在地上,身上被扎满了银针的瑛娘,哭爹喊娘一般扑过来,立刻跪倒在地,“别!别碰她!她有心疾!”
而后马复又手忙脚乱地在屋中一阵乱走,然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出来一个小木盒,取出一颗黑乌乌的药丸来:“让开、让开——我给她用药——”他“扑通”一下在瑛娘面前跪下,一下子把司若撞开,然后颤抖着手把药丸塞进人事不省的瑛娘口中,“没事没事,一定没事……”他声音很抖,“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呢……”
司若站起来,看着马复紧张的模样,突然觉得他先前的怀疑又有些过分。
这急切的关心,似乎并不是作假。
或许是他过激了。
司若微微叹了口气,走得离瑛娘稍稍近了一些。
“……这是什么味道?”只是,他突然嗅到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是那枚药丸。
但人命关天,司若并没有阻拦马复。那药丸似乎是入口即化的质地,服下去后不过须臾,原本身体还在不断抽搐,微微翻着白眼的瑛娘竟神奇地平静了下来,整个人面上浮着一层幸福的红光,唇角带笑,眼睛也闭上,就这样安然睡去了。
“太好了……”马复瘫坐在地,呼吸急促,分明是冬日,整个人却满身大汗。
他一把把瑛娘拦腰抱起,似乎都没注意到一直在他身后观察着一切的司若,将瑛娘抱回房间里去。司若重新在桌边坐下,回忆着刚才突发的一切,若有所思:那药丸给他的感觉……十分熟悉。不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觉得熟悉,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他的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
只是他很确定,那古怪的味道不会是别的——
他再熟悉不过那种味道。
血腥。
他闻过无数次的鲜血的味道。
过了一会,马复才又匆匆赶回,他似乎终于记起来了家中还有个客人,喘着粗气推开了门:“司兄——太好了,你还在——真是对不住……”他好像完全忘了刚刚的一切,“打搅你的兴致了,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他说着就倒了两杯酒,“我自罚一杯,咱们接着喝,接着喝……”
司若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再度升起来——是指面对马复这个人身上完全割裂感的怀疑。
但他并没有直接打破马复的伪装,脸上神色未变,接过了马复手上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喝。”
鸦雀都外出觅食的时候,这次特殊的酒宴终于结束了,只是司若提前做好准备,没有叫自己喝醉。
司若只要用一些酒就会上脸,哪怕刚才醒了酒,他的脸还是有些红,眼神也因为酒气有些迷蒙。马复看着眼前容貌昳丽,比从前又更多几分清贵气质的同窗,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难言的羡慕与妒忌。他摇摇晃晃地把司若送回东厢房,摆摆手,准备离开。
谁知这时,他却听到司若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马复。”司若道。
司若斜斜倚着墙站着,脸上依旧绯红一片,只是眼底异常的清明:“瑛娘心疾,用的是什么药?”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更新了!快拿海星砸死我吧!!!
第149章
或许那药真是什么神药,第二天出现在司若面前的瑛娘,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小姑娘。
只是先前被自己哥哥乱点了鸳鸯谱,还因此发了心疾,瑛娘再见司若的时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躲在影壁后,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司若正在看那本医书,听到动静,转过头去:“瑛娘?”
“诶……”瑛娘别别扭扭地走出来,“司哥哥,昨天对不起啊,吓你一跳吧,哈哈!还有,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司若摇摇头:“无事。”他招招手让瑛娘过来,替她把了脉,眉头皱起来,“你觉得你身体怎么样?”
“我?!”瑛娘歪着头,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大好,马复口中即将十六岁的她,肉眼看上去只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孩子,任谁看了也不信她的真实年纪,“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呀。”
司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可她的脉相与昨日丝毫不变,依旧是只差一步接近死脉。然而若只是单纯地看上去,瑛娘身子的确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若不是他探过脉相,可能都要被这假相给骗过去。司若想起昨日那枚古怪的药丸,心头沉重,他自诩有些天赋,可也从未在任何医书上见过类似的药方,除了血腥,更闻不出其他的任何药材。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马复知不知道,他的妹妹要死了?
他想起来昨夜他对马复的质问。
马复当时还在醉中,司若对他不算熟悉,因此他也无法判断,他的回答到底是酒后真言,还是借着醉态的又一个谎言。昨夜马复只是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样掩嘴小声说那是神药!然后就离开了。
“司哥哥……”沉思中的司若听到瑛娘怯生生的声音,他抬头看,瑛娘问,“我的身体又出问题了吗?”
司若下意识摇头,掩盖了她的真实状况:“没有。”他看看外头因无人照料而枯死的草木,一轮红日升起,穿过光秃秃的树桠照射在地面,“瑛娘,你用这种药有几年了?”
“嗯?”瑛娘本也随着司若的目光在向外看,听他一问,愣了愣,扳扳指头,“应该……有个一年半载了吧。哥哥说雪眉春是很难得到的药,他废了好大功夫呢!”
“一年半载……”司若沉吟。
他没有再问下去,收回了搭在瑛娘手腕的手指:“去玩罢。”他说。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正值最好年华的姑娘,他实在没办法告诉她,她现下经历一切,都不过虚妄的表象。或许马复也是这么认为的,司若心想。瑛娘绝没有活的可能,那不如在她最后的时光,为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马复白日里要去料家中兹事,似是非常忙碌,分明先前与司若说要同他一起温书,但也成天不见个人影。借着这个机会,司若回了一趟客栈,一是把自己常用的针、药还有那本祖父给予的医书取过来,二是看看沈灼怀有没有把条子取走。他现在到底是心软了,哪怕知道瑛娘已是药石无救,但司若仍是想尽一尽力。
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见到司若这么快就回来,掌柜的一愣,还以为那张银票这么快又要还回去,但得知司若只是回来问个话,他又很高兴地说:“来了,公子离开第二日就有个高高大大的公子哥儿来拿了,正是姓孟!”他一边笑着一边从柜下取出一张夹着的纸条,“这不,还给您回了信呢!”
司若简单看过那张纸上信息,心中也有了数,便谢过掌柜,将条子碾碎,上了楼去。
房中很干净,被打得很好,小二也很懂边界地没动他的东西。在马复宅子里时司若总要耗着心机提防他是不是话里有话,此刻他终于能静下心来,收拾了点杂物,又开始琢磨药房。
这一琢磨不要紧,再抬头时,天竟然已开始擦黑了。
司若放下手中书卷,拿好东西匆匆下楼,方走到楼下,却见客栈食客们聚在门边——
棕褐色瓦片堆叠的屋檐之下,一片片剔透的六角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浅浅地积了一层银白。街边掉了叶子的光秃林木,被天地赋予的新生纯白装点出层叠皎白的嫩芽,偶的被那童稚顽劣的孩童打落,不知是甜是咸,放入嘴里尝了,随即又被冰得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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