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复,告诉我。我能帮你。”
马复被他的目光盯得恐惧,根本维持不了半点镇定,埋头下去,好像只鹌鹑:“不止。”他声音不大,好像怕谁听到似的,“不止三生堂。只是三生堂、是最大的一家。”但毕竟是上过场的书生,他说话的逻辑还在,“我见到的、至少我见到的,都是新鲜的。”他的声音颤抖,“几乎还跳动着,就被送到我们的手上了。”
司若愣住了。
“还跳动着的?!”怎么可能?就仅仅苍川那里的人心来说,怎么可能过了这样长的时间,还保持着如活着一般的鲜活?这完全是闻所未闻的!除非……
司若立刻站起身来,面色非常难看,他用命令的语气对马复道:“呆在这里,不要离开。看好瑛娘,也不要再给瑛娘吃那种药了。如果有什么事……”他报了温家府邸的地址,“来这里寻我。”
他现在要立刻离开,去找沈灼怀!
事情比他们想象之中要更严重!
司若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匆忙的白色背影。而马复依旧瘫坐在地上,泪痕满面,神情麻木,不知是不是后悔自己的坦白。庭院中空余寂静,偶尔有风刮过,簌簌雪落,又融化成污泥浊水。
“……哥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马复背后响起。
竟是瑛娘。
她披着袍子,肩上有些落雪,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刚刚司若与马复的对峙,她听到了多少。瑛娘大大的眼睛里蓄着泪水,咬着下唇,豆大的泪珠一点一点地滑落下来:“我的药,真是别人的心吗?”
“瑛娘、瑛娘……”马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抱瑛娘,然而瑛娘却头一回避开了他,马复抱了个空,一怔,“……我也是为了你好……”
瑛娘摇摇头,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她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眼泪,一头撞开马复,跑开去。
“瑛娘!”
……
夜半三更,街上无人,只有一个背着锣的更夫在走街串巷。
司若提着灯,脚步快速往温家走。他不知道沈灼怀去哪里了,但此刻回温家找温岚越,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
京城没有宵禁,只有几队卫兵执勤,但毕竟是深夜,司若这样行色匆匆,还是叫人侧目。
司若被叫停,两次,他亮出腰牌,才被放行。
此时已经是丑时三刻,冷月伴清影,偶有孤鸮哀鸣。长长街道之中,只有司若一人身影提灯前行着,火红光芒微微照亮四周不大的空旷道路,浓夜吞噬一切,仿佛连星芒都要躲闪。在这样的夜色之中疾奔,好像已经是很长远之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在乌川,奔走在林丛木间的道路上,来往于黑市之间。
那时司若以为他见过的是世间最大黑暗,如今看来,不过蜉蝣与鲲鹏之辩。
一路疾奔,总算到了温家府邸。
然如此深夜,温家自然是大门紧闭,唯有门头两个幽幽灯笼亮着。
司若叶顾不得打扰其余人清眠,便上去大力锤起了门。
“……谁啊,知不知道这是——司公子?!”被吵醒的门仆打着哈欠开了门,正要怒骂一声,却见到外头的司若,“您怎么回来了?我这就去给您通报!”
司若亦不客气,大步进府去了前厅,等门仆叫温岚越他们来。
很快,都只匆匆披了件外袍的温楚志和温岚越纷纷到达前厅,与司若会面。对于突然被吵醒这件事,他们倒是没什么意见,二人都清楚司若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若没有什么紧要事情,是不会突然跑回来的。
“沈灼怀呢?”司若与他们都对视一眼,又问了一句。
“沈……”温楚志打了个哈欠,说话含糊,“我不道啊……”
温岚越倒是相当自若:“已经派我身边人去通知了,很快就到,有要紧事你先说。”
司若点点头,也不浪费时间,很快将自己在马复那儿发现神药“雪眉春”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们:“……此药在京中已然泛滥成灾,至少我去三生堂那日,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在求取此药。”他眉头紧蹙,“狺人余孽,在京中又生。他们的药引——”
司若看向温岚越。
然而温岚越却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京府尹近期并未报告有大规模失踪案件。”
“不可能。”司若当即反驳,“据马复说,他所经手的人心,是‘最新鲜不过’的。……那京城附近呢?”
“没有。”温岚越神色依旧平常,“如有如此规模的失踪案,京府尹势必要在朝上报。除非他直接隐瞒了。”
说话间,沈灼怀也赶了回来,众人又给他交代了一番前情。
得知可能是狺人再犯,沈灼怀的脸色当即变得不好看起来。他大步走到司若身边,好好检查了一番司若一点伤都没有受,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听司若说话。
只是听到司若对于那雪眉春的形容,沈灼怀眉心一跳——他忍不住开口打断司若:“诺生,你再描述一下,那药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味道?”
司若一愣,他注意到沈灼怀眼睛里的焦灼:“你在哪里见过这种药?在清苍吗?”
沈灼怀只是摇摇头:“你先说。我不敢确定。”
见到沈灼怀这样慎重的样子,司若感到似乎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出现了,好像他们四人如今乘在一艘小舟上,原本只是顺着浪头去,然而湖心却突然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们卷入其中,难以回旋。
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尽力用最准确的描述去告诉沈灼怀。
而温岚越也察觉到了沈灼怀的不对劲,她起身,转头,轻轻地将门窗带上。
沈灼怀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我明白了。”他望向在场其余三人,平复一下呼吸,“这话出了屋子,你们就当没听过。”他说,“但是这个案子——我还是想继续查下去。”
沈灼怀唇瓣微动:“这药,圣上也在用。”
“什么?!”
“雪眉春吗?!”
“圣上?!”
三人反应激烈,但均是大同小异的好一顿吃惊。
沈灼怀点点头,手指敲击着木桌:“那日我被留下,圣上突发不适,他身边大司监,也为他送上了这么一枚药丸,通体黑色,服用后顷刻转好,有如神助,并且——虽然离得远,但我也嗅到了一点血腥味。”
他当日便心有疑虑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面对皇帝,沈灼怀不可能如此不识抬举地说出自己疑虑,然而如今却知,那是他中过的毒——与人心调和成的所谓“雪眉春”。
温楚志拍桌:“好哇,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将这等都没查清楚来由的药递进宫里去!御医也是吃干饭的吗!长姐,咱们可赶快和朝廷汇报啊!不对,你直接进宫上奏吧!这事迟不得!”
“不可。”
“不可!”
还没等温岚越开口,司若与沈灼怀就异口同声地严辞回绝了温楚志的要求。
“目前为止,这都只是马复的一面之词。”司若缓缓开口,灯花“噼啪”闪了一下,变得有些暗起来,他一边起身去添了些灯油,一边说,“纵使我们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朝廷呢?皇上呢?没有证据,这不过空谈。况且,听沈明之的意思,皇上并不想太多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体状况——”
他眸色微暗:“若我们就这样贸贸然冲进宫里去,怕是沈明之就要先没了性命。”
但沈灼怀顾虑的倒不是他自己,他顾虑的是那个逃走的、分明已经失去狺人助纣为虐,但却还能够在京城这个地方兴风作浪的沈德清——他不好当着温楚志的面明说,但眉头已经皱得深深的。京城不比别处,更不比山高皇帝远的原苍川,沈德清能够在这里作乱……他一定还有盟友。
甚至这个盟友,势力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担忧神色。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刚才只是被温岚越轻轻带上的窗户被吹开了,肆虐的风“忽”的一下,将前厅中唯一的光源吹灭,屋中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这怪风!”温楚志嘀咕了一句。
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大家心里都有些发毛。一阵窸窣声音过后,沈灼怀摸黑去用火石重新擦亮了灯芯,光芒又再度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侧光之下,温岚越的脸半明半暗。
她说:“此地并非他川,而是京城。我们行事必须要心,不得鲁莽。”温岚越顿了顿,“等天亮,你我等去寻京府尹罢。”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新的一天,新的困困QAQ点点海星,资助作者不再困倦!!!
第153章
天刚刚微微擦亮,这雪又开始下起来,洋洋洒洒,把地面铺满了一片银白。
司若他们几乎一夜未眠,均只是伏在案上假寐,微微阖了个眼的功夫,便又被管家叫醒,说天亮了。出门时雪已经几乎有人的脚踝那样深,好在管家提前叫人备了车,才不至于他们连门都出不了。
今日不知是不是又一场硬仗。
司若微微叹了口气。
沈灼怀坐在他身侧,自然听得见他的哀叹,悄悄抚摸着他的背脊,试图做一些无声的安慰。司若本就疲倦,被这样一抚,更是倦上心头,索性侧了些身子,微微靠着沈灼怀的右臂,眯了眼睛。而沈灼怀则继续像安抚只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轻轻替他捏着酸胀的脊椎和肩头,心中阴郁却一刻也未有减轻。
他们其实很明白,这说到底,是无法避免的。只是谁又愿意如此辛苦的、提心吊胆地活着呢?那总归是太累了。
他抓住了司若的手,司若很快回握,仍旧合着眼,但交握的两只手,却好像在给彼此力量。
看着沈灼怀与司若这一对爱侣的担忧模样,温岚越也忍不住喟叹一声。
除去温楚志之外……她应该是在场唯一一个知道两人全情的人。但温岚越还有另层身份:她是天子近臣,朝廷命官,对朝野之事的敏锐程度更胜过在野的沈灼怀,但就连她,也不知沈灼怀口中皇帝的真实身体状况。皇帝是天子,是最高掌权者,然而如今圣上,膝下却无一个群臣满意的继承者……
温岚越摇了摇头,掀开轿子的门帘,向外看去——银装素裹之下,京城依旧一片的平和安定,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好像也将永远这样下去。
可暴雨前的云层,也总是看起来过分安定的。
不多久,轿子就停下了。
积雪的云层遮蔽半亮天光,下轿之时,映入司若眼帘的便是那门前一对威武石狮,口含石珠,但大抵是由于光线的缘故,那石狮铃铛大小双眼只觉忽明忽暗,仿佛盈盈映着火光——司若止住脚步,与没有生命气息的、突出的石狮眼眸相对,心头不知为何,像有块巨石压顶。
这是种异常的预兆。
按来说,这是为民伸冤,正大光明之处,然而这半晴半雪之日,却叫门前双狮生异,仿佛让人置身鬼府。
到底还要发生什么,才会有这样糟糕的直觉涌上心头?
沈灼怀一直牵着司若的手,他觉察到司若的止步不前,也发现司若的手逐渐发凉,甚至还出了些冷汗。
他更用力地握了司若一下。
司若看向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灼怀看着司若的眼睛,轻声道。
沈灼怀这话其实并没有安慰司若几分,但他知道,他说得对。看着都在门前等待他的大家,司若平复了一下心绪,轻轻挠了挠沈灼怀的手心,叫他放开自己的手,然后跟着众人一起上了京兆府的台阶,敲响那笨重门环。
“吱呀”一下,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卫兵。
温岚越禀明了身份,便开口道:“赵大人昨夜可当值?我们有急事相寻。若不在,劳烦把他请来。”
卫兵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便被塞了一块令牌,他粗粗辨认过真伪后,也半清醒了,连连点头:“恰逢当值!几位大人稍等,我这就去禀报!”
过了一会,那个卫兵又出来了,将他们带到堂中,而那名姓赵的京府尹则一边穿袍子,一边从后头匆匆跑出:“温将军,可是皇上有什么要事交代?!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他一愣,“几位大人怎么也……”
温岚越退后一步,将身后的沈灼怀和司若推到前头去:“不是宫中事。”她说,“有另外的紧要事。”
赵府尹有点懵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让人给自己送来茶盐漱口,听司若他们说。
司若并没有一开始就 说明还有狺人余党在京中作乱——毕竟他们当初递交文书所写便是已将苍川狺人缴清,若现在立刻说京中出现狺人,岂不是给别人递了刀子?因此,他斟酌了一下,只是说自己在京中友人处发现一味古怪的神药,经过辨认,里面有违禁的苍川草药以及大量人血,并且都十分新鲜,问赵府尹近来在京中可否发现什么端倪,又可有人报失踪。
听到前头,赵府尹脸上神情还没什么变化,就是认真倾听着,只是司若说到失踪案时,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尴尬与不安混杂的诧异,但能做到京官,自然已是人精中的人精,那神情出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又很快恢复原来的平静。然而在场众人,也没有异常蠢笨的,此番前来,除去问询线索,就是为了看京府尹的反应,因而大多都注意到了那一闪而过诧异。
司若话音刚落,赵府尹便立刻开口:“没有,近来京中安宁,又快到年节,圣上向来注重民生,自入腊月起,我京兆府便每日派卫兵巡查,均未收到报失踪的线索。”他顿了顿,坐得更随意了一些,“至于那种神药……下官倒是在拙荆那里有所耳闻,说贵逾千金,但却能活死人、生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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