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京城初冬的第一场雪,亦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愈来愈大,逐渐将整个天地都便做本然的颜色,路上匆忙行走的行人批起了斗笠,打起了伞,但无一例外的,他们的眉头也白了,睫毛也白了,好似在这一场雪中同时白头。
司若在客栈门前停了脚步,仰起头,伸出手去,接住一片散落的雪花。
晶莹的六角雪花就这样悄然降临在他的掌心,有些凉,但随即又因着他掌心的温度而融化成水珠,顺着手掌的弧度滑落下去。
他是个从未见过雪的南方人。在此之前,司若从未离开过生活了十余年的乌川,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毗陵的黑市。但就像是每个南方文士一般,他是向往雪的,他是自幼在书上读过“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①”、“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②”,也像那些顽童一样,好奇书上冰雪的味道,去偷家中盐糖来吃,被祖父一顿好打。
但今度,他看雪,还有另一个由。
有个叫沈灼怀的人说,要陪他看冬日的每一场初雪,春日河流的每一次解冻,天空数不清的繁星,还有草木丰茂时萌发的悸动。这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陪伴,是日长月久,比起海枯石烂更隽永的承诺。
司若垂下眼脸,撑起伞,走上了被白雪覆盖的街头。
天气冻,雪下了又有一会,走在街上,已经可以明显感知到足底踩到碎碎的冰碴儿发出的“咔嚓”声音。司若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而也不知是巧合,亦或是奇迹,随着他行进的步伐,在他身后,原本昏暗的街道,一点一点地亮起了灯,暖黄的油灯光芒渐渐地,几乎是随着他脚步被点亮,将整条街道串联起来,好像一条游弋的金色龙鱼。
突然,司若站住了。
他面前站了个人,同样撑着油纸伞的人。
司若愣了一下,手没接上力气,油纸伞松松地从他肩头往后倒下去。可还没等大雪染白他的睫毛,另一把油纸伞便称到了他的跟前,替他遮挡住了风雪。随之而来的,是那双他熟悉的、满怀深情的黑沉眼眸。
“怎么,看到我,高兴傻了?”沈灼怀用戏谑的口吻笑道。
他将伞罩住司若,可自己却露了半边身子出来,不一会,飘落便积在肩头,白了一片。
司若只是怔了一会,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出去,替他拂掉肩上雪花,他垂眸时,仍旧清晰地感知着,沈灼怀的眸子一直定定盯着自己,好像分开这几日是过了半辈子。他再次与沈灼怀对视,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此刻相同的情绪。
“你怎么来了?”司若明知故问。
沈灼怀笑笑,大拇指触了一下司若的唇瓣,有些用力,却只是像刚刚飘到他唇上的雪花那般,轻碰便离,不强硬,但却明确地让司若感知到了他浓浓的醋意:“不然呢?”他死死盯着司若殷红的唇看,“你还想和谁看雪?那个姓马的家伙?还是那个才十三四的小姑娘?”
司若“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轻描淡写:“小姑娘十六了。”
“十六,了!”沈灼怀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抓起司若的手往前走,“诺生为这小姑娘忙前忙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人家了呢!”
司若没说话,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扯扯沈灼怀的手,冲着他笑了笑:“不舍得?”
沈灼怀:“……”沈灼怀被好看傻了。
他甚至觉得司若是故意的。
沈灼怀有些刻意地咳嗽一声,低下头去,但宽袖之中依旧牵着司若的手。雪不太大了,不会淋出病,他索性把伞收了回来。星点雪花落在两人眉心、睫毛,还有交握的手上,莫名有些迷蒙了眼前景色。司若忍不住想,是雪迷蒙了,还是这攥着他手的温度逐渐蔓延上他的心头,叫他眼里再见不得别的东西?
大抵是因为下了雪,路上行人很少,就算有,也多在匆忙赶路,或是为着自己生计忙碌。即使他们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十指交缠,也无人在意。
就这样走了一会,逐渐靠近了马复的宅子。
那些轻松愉快慢慢的消失了,压抑与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重新涌上心头。
司若知道沈灼怀既然能在下雪时第一时间在自己面前出现,又对马复与瑛娘的存在如数家珍,那么他这些日子一定悄悄关注着自己,也没有再和他赘述其他,只是停下来,挣开了沈灼怀牢牢攥着自己的手:“好了,是时候了。”他轻声道。
“真不想走。”沈灼怀笑了笑。
“……快了。”司若说,“应该快了,容我再探查几日,至多冬至……”他看四处无人,踮起脚尖,在沈灼怀脸侧亲了一口,“冬至,我应该就能查出来马复到底有没有问题……到时我们一起回家过冬节。”
沈灼怀的喉结滚了一下,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目光却突然飘到司若身后,突然,他一个用力,猝不及防将司若掼到墙边,把他两手压住,欺身而上——这是在马复家门口!司若被吓坏了,想推开他,却几乎动弹不得。终于,司若抓住一个机会,给了沈灼怀一肘子,然后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一把把他推开:
“你是不是疯了——马兄?”司若骂到一半,却看到沈灼怀身后站着个呆愣的人影,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是马复。
①李白《立冬》
②韩愈《南山诗》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一起看雪~小沈:好气哦一边吃醋一边还要顾全大局。(一些正室的大局观(什么))
给我投点海星好不好嘛(wink~)
第150章
马复阴沉着脸,看着不远处都眉目英俊、正在激烈争吵着的沈灼怀与司若两人,手中食盒将将倾倒,他也并未发现。争吵不休的两人大抵是怒极了,并未特意避着,因此马复依稀能听到两人对话的内容。
只听得司若怒道:“你有本事听家里的与闺阁小姐,还有脸来找我?”
另一个他不知名姓,却明显一副花花公子相貌,打扮入时的男人笑意吟吟地站在他身边,不若自己是装出来的阔气,他的清贵是与生俱来的,只消站在那里,便叫马复觉得相形见绌。
他听得那花花公子说:“谁说我要与那小姐结亲了?再说了,就算真要结,我还找不得你了?司若,你这些日子的吃穿住行,可都是我一手包揽,我想怎么样不行?”
“你!”司若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那花花公子,“你”了半天。
马复闻言,脸色随即一变,他没想到,司若这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人,竟会委身于……他神色复杂起来,遥遥地盯着司若。
不知又吵了什么,司若似是气急,就想一巴掌拍过那花花公子脸上去,谁知却被那公子哥一把抓住了手:“司若,你想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司若从他手中抽回,“啪”地一下,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在那花花公子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朝马复这头走来了,他低垂着头,直到来到马复面前,才微微抬起来——那双好看的、一向清冷的眸子竟通红着,又水汪汪的,像是含了泪。
“抱歉。”司若低声道,“教你看笑话了。”
“……”马复沉默片刻,好了自己的思绪与面上神色,“无事。”他毫不掩饰地盯着司若,“我们先进去吧,那个家伙还在看着你呢。”
司若点了点头,抹了抹眼睛,跟着他走进马家。
晚饭时,马复似是前所未有的心情好,就连带回来的几个菜色混成了一种,也没叫他露出半点不满意的表情,只是面对司若时,举手投足之间,他似是整个人高大了几分,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有些不客气起来。瑛娘自然发觉到了自己哥哥的变化,神情变得有些怯生生的,整个晚饭几乎也不说话,只是偷偷从碗里抬起头来看两个人。
司若却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切暗流涌动下的变化,他与寻常没有什么两样,吃饭,聊天,只是放下竹箸后,他对马复说:“我今日回客栈拿医书,找到一个针灸的房子,或许能压一压瑛娘的虚病。”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有——那种药,但可否让我一试?”
马复一愣,失声道:“原来你离开是为了瑛娘?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特意回去找那个家伙吗?”司若神色淡淡,“只是如你所见,我被他发现行踪,纠缠上了而已。”
马复匆匆点了点头:“是,是……那种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有些薄财肆意妄为……”他察觉自己失言,止住话头,“……总之,试试也好。那药的确是越吃越频繁了。瑛娘,你意下如何?”
瑛娘看看马复,又看看司若,大大的眼睛转呀转,最后点了点头。
这便是应了。
当晚马复又约司若喝酒,但司若没应,说第二日要起来为瑛娘听诊。马复面色有些不太好看,但没有勉强,只是将他送回左厢,又道:“我没料到,司兄你竟会是……”
司若回首,静静看着他:“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男子相恋,又有何不可?若是叫马兄觉得不适了,司若搬走便是。只是司若挂心瑛娘,怕是还要回来叨扰。”
“并非……”马复欲言又止,“马复当日离乌川,便是因此。未料到,此路竟还有同行之人——”他上前一步,似是想像沈灼怀那样拉住司若,却被司若巧妙退后避开了,“司兄,我……”
司若面色不变,抽袖躲闪:“马兄,夜深了。”
饶是马复再不懂得看脸色,他也该知道司若对他是半点意思也没有,急急向前半步,最终还是退回原地:“……我如今身份,不差那公子多少。”他低低道,却不敢去看司若的眼睛,“望司兄……好生考虑。”说罢,转身疾走。
司若回屋,紧闭门窗,脑中思绪万千,一切线索告诉他,答案已经快出来了,除去瑛娘的身体这个突然的存在,他不必再冒险住在这里。然而他一如既往准确的直觉却又告诉他,一切不过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底下深沉,且不可知。
……
第二天,马复依旧不在。
司若松了口气。
若是马复还要纠缠他,他倒是要更头疼一些。
由于昨日说好了要给瑛娘听诊施针,早早的,司若就到了厅前——却见瑛娘早已经在候着了。
司若下针向来是很狠的,从前旅程中温楚志吃坏过肚子,司若给他扎过几次,温楚志那叫一个呲牙咧嘴。但大抵是从小见医见得多了,极疼的几个穴位下去,瑛娘却仍旧一声不吭,静静地坐着,脚晃呀晃,盯着自己被扎入银针的手臂,看起来很是好奇。司若实则对治好瑛娘没有太大的把握,下完针后,便又探脉一观——随即觉察到了古怪:
先前发病时他为瑛娘下过一次针,扶过脉;瑛娘服下那古怪药丸后他亦扶过一次脉。两次他都探出将死之相。但此刻他下针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生气却似乎在横冲直撞,像是要将她体内混沌搅作一团遭,司若抬眸,见到瑛娘忍不住皱眉,心觉不好,立刻取下了所有银针。
“瑛娘。”司若问,“刚才是不是不舒服?”
瑛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你照说无妨。”司若道。
瑛娘点了点头:“没有……没有吃药舒服。”她小小声,似乎是怕司若生气。
司若对瑛娘的情况几乎闻所未闻,他眉头紧紧纠起,脑海中飞快检索着自己见过的所有医例,但还是不得其法:“……瑛娘,你能把你那药给我看看吗?”他仍旧觉得,那药的问题很大。不会有一味药里,总是血的味道。
若是能让他辨一辨其中端倪,说不准,还能找出真相来。
然而瑛娘告诉他,上回她发病时吃的那是最后一颗,家中已没有了。
司若有些气馁。
“不过!”瑛娘的眼睛一亮,“我知道哥哥是在哪个药房拿的!”她说,“头一回我跟着去过,如果司哥哥愿意带我出门,我就答应带你去拿!”
瑛娘愿意配合,这自然是好事,然而司若仍有顾虑:“你哥哥不在,药房怎会愿意让你取到手呢?”
瑛娘鼓起嘴巴:“寻常都是哥哥要我的印章去取,回来手上就拿到啦。”她从腰间取下一枚小巧精美的玉制印章,“司哥哥拿着印章,说是帮哥哥拿去的,一定也没问题!”
司若心头一跳:印章?
他应承了瑛娘,又装作不经意问:“为何你哥哥的印章在你这里?”
瑛娘果然毫无警惕之心:“才不是哥哥的呢!不对,或者说,现在还不是哥哥的。”她跟着司若脚步,蹦蹦哒哒地出了门,好像永远被禁锢在那具看起来只有十三岁的身体里了一样,她的灵魂都仿佛都还活在那时候,“我没成婚之前、没到十六之前,这个就是我的!哪怕哥哥要用,也要借!”
她看起来是那样灵动,丝毫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司若把玩着那枚有些冰凉的玉制印章——上面只刻下了瑛娘与马复共同的姓氏,此外便是打磨圆琢的表面。司若见过沈家家纹,大抵也能猜测出马家这枚印章的作用——用不太合适的类比,就是半枚将军印。将军令可号令万军,马家的印章虽无这样大的功用,但至少也能管马家——特指瑛娘家所有财富。
他正把这和瑛娘口中的“十六岁”挂勾上,却见瑛娘扯了扯他袖子——药堂到了。
司若抬眸一愣:这竟是京中规模最大、也最知名的药堂“三生堂”。
那种古怪的药丸,竟来自于此。
他本以为,那东西会出自什么不入流的小药房。
但瑛娘说得不错,这药房取药,只看印章,不看人。那个颐指气使的店里学徒虽瞧得出司若是个生面孔,可他拿出印章表明自己来意后,却也叫他进了门。更出乎司若意料的,取用那古怪药丸的人不在少数,从衣着褴褛的走卒到打扮华贵的富家随从,都在这取药的队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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