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若手里还抓着另一把银针。
离开之间,他自然听到了沈德清的惨叫。司若不知道他的银针究竟命中了沈德清哪处要害——他也顾不得那一点好奇心。
“诺生!诺生!”有人在叫他。
沈灼怀穿越人群,急促跑来,眼中竟是担忧神色,他甫一见到司若模样,更加快脚步,跑至司若身边:“你去哪里了,沈德清没把你怎么样吧?!”沈灼怀有些心急,不顾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要为司若检查。
“无事,只是有些受惊。”司若深呼吸几下,手还有些发抖,他看着沈灼怀,忍不住抱住了他——“沈德清……沈德清……”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沈灼怀的衣裳,在他怀中抬起眸来,“沈德清还在做雪眉春。”
他了一下心绪,开始说自己的想法:“我们周围或许有他的眼线——不是指探子,可以一直盯着你,让他模仿你的穿着打扮,举止行为……他今日是来见马复最后一面不错,同时也是为引出你,利用你毁掉我。”见沈灼怀立刻皱起眉头,他赶紧说,“他没有得逞,我没受一点伤。”司若去拉沈灼怀,“但他话里话外很得意他的‘事业’还在继续。”
“沈灼怀,刑部真的不能继续查了吗?”司若抿唇,“温家和沈家不是……”
“嘘。”沈灼怀将手指压在司若唇上,望望四周,微微叹了口气,牵着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司若离开,一边走,一边低声道“……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很难。案子查到这里,是圣上的意思,即使不是明示,但亦很难再有回转。”
正午过去,正是太阳最鼎盛的时候,却叫司若感觉背后阴凉。
大抵是因为行刑结束,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路过司若与沈灼怀身边的,也有不少在讨论着马复的案子,只是他们口中多是那雪眉春的残酷血腥,与可能牵扯其中的达官贵人。似乎无人在意每一颗雪眉春背后真实的存在过的、真切的受害人。
司若敛眉,抽去心头杂乱无章的想法,快步跟上沈灼怀。
雪眉春一案,就这样尘埃落地,不,应该说是戛然而止。
再在茶余饭后听到关于这个案子的消息,已经是京兆府张贴原京府尹赵祥被贬出京,林少尹林子虚继任京兆尹的告示之后了。司若闻讯去看,却只见到告示被撕下,而门口的守卫也完成了大换血。门头两只目光炯炯的石狮被擦得锃亮,鸣冤鼓的鼓面也被换成更好的皮,对于整个京兆府来说,好像从头到尾都换了新的。
京城好像一片海洋,此刻风平浪静,水面如古井无波。然而在这样的平静之下,是深邃得无法触底,不知深浅的、暗流涌动的海水,而海平面上,还有飞鸦盘旋在黑压压的乌云之下,发出阵阵好似来自远古的遥遥哀鸣,渐渐隐没在黑云之中。
……
而司若面前的大危机,却并非来自朝堂。
而是来自沈灼怀。
准确点说,来自不怀好意地替沈家传话的沈灼怀的好兄弟温楚志。
自从沈灼怀主动破冰之后,他们与沈无非孟榕君多少也有了些来往。即便是还未住回沈家,但每隔几日,温家都会收到来自孟榕君的爱心茶点,而沈灼怀看到什么适合母亲或是沈无非的东西,也会顺手买下来拜托管家送回去——当然免不了被温楚志一番嘲笑。
说实话,司若其实没想到他们的和解能来得这样快的。
沈灼怀对“受伤”这件事的警惕性实在太强,甚至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意思,他好像一只小时候被抛弃在街边的狗崽子,淋过雨,也受过欺负,所以即便是后来有了家,也对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虎视眈眈。
那天他说沈德清与沈灼怀不像的确是真心的,不过后面那些大多是胡扯。
沈灼怀与沈德清最大的区别,不仅仅是那双眼睛里的清明与否。
还有所谓“我执”。
沈德清的执着到底是什么司若不知道,或许也与他这些年的遭遇有关。但就好像一个正常人可能会讨厌某种动物,某个人,但他不会对其通下杀手。但沈德清的执着却已经完全超越了正常人思考的范畴,变成一种睚眦必报的执念。沈灼怀与沈德清作为双胎兄弟,两人自然有其相似之处,然而沈灼怀最大的优点就是肯认错。
甭管那小狗崽子凶人的时候有多不近人情,但知错就改后,他一定是头一个巴巴儿贴过来蹭你的手的。
就好像之前离开沈府那样决绝,如今面对父母的主动示好,他也禁不住心软一样。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灼怀也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
……
司若与沈家夫妇这次见面,被温楚志笑称作是“小媳妇见家长”,司若脸当即就绯红一片,比窗外落日余晖还要艳上几分。沈灼怀倒好,非但不帮惩治一下没大没小的温楚志不说,听到这话还乐弯了腰,最后两人双双落了个一顿好揍。
但无论司若再怎么紧张,再见沈无非孟榕君还是很快被提上日程。
寂川沈家在京城的宅邸倒是万分低调,甚至不比马复家宅广阔,步入府门后,便是一扇垂花门联通诸进,游廊幽深,几名小厮在照料着冬日难得的绿枝,而沈家管家——自然也是跟随沈无非夫妇自寂川而来的,自见到沈灼怀司若二人后,便将其引入正厅,沈无非他们已在等候。
不过最多大几月的功夫未曾相见,沈无非如今面目,却叫司若有些吃惊:从前见他时,沈无非尚是个精壮中年模样,虽说眉目间已有些年纪,但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上不少,头发乌黑;然而今日所见,他却苍老憔悴许多,那一头黑发之中,也掺杂不少银白色发丝,纵使一双眼目熠熠有神如常,但也可从中窥见不少疲倦神色。
司若与沈灼怀作揖落座,掩下心头忧虑。
倒是孟榕君先开了口:“我听温家那小子说了,这一路,你们做了不少厉害的事。”孟榕君温柔笑笑,眼尾出现一道细纹,她望着司若与沈灼怀,眸中尽是欣慰与疼惜,“辛苦了。”
沈灼怀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他微微垂眸,没有去看孟榕君,却下意识抓住了身侧司若的手。
沈灼怀不是瞎子,他当然能看得出来父母在自己离家之后老了多少,他也不敢去想这份苍老里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沈灼怀抿抿唇:“我……”
他想道歉,又不知怎么开口。
沈家不是那种父母与孩子比较平等的家庭,也因为沈无非的严厉,他们之间很难有那种真心实意的道歉,更多的是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的抱怨,就连温岚越都说过很大逆不道的话,即沈家像是一个“小朝廷”,沈灼怀是其中唯一的臣子。
但沈无非却恰到好处地开口,打断了沈灼怀的欲言又止,他望向坐在一侧,手紧紧相握的沈灼怀与司若二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回来便好。”
沈灼怀愣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投向沈无非。
须臾,他似乎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含义,心头微定,思考片刻,重新开口:“……沈灼怀永远是沈灼怀,不会因为我的血缘成为别人,也不会因他人教唆而叫亲爱之人再置于险境。”他郑重道,眼睛里是某种确定的、可以掌握自我的力量。
“……好。”沈无非沉默了许久一段时间,方才摸了摸桌面,好像在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欣慰道,“明之长大了。”
他笑了笑,笑意直向司若:“果然成家立业,是需得先成家,后立业。”
司若突然明白今日的会面,绝不仅仅是因为沈家夫妇想和儿子来个简单的和解。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谋深远,他们这一路能够化险为夷,不知这白了头的父母在背后,又做了多少推手。
司若心中暗叹,同时也有些隐隐羡慕:若他爹娘还在,或许他也能分得这样的疼爱。
孟榕君垂眸看着司若,突然开口:“诺生这一路,也辛苦了。”她轻声道,“明之任性,分明长你两岁,却偏偏总要你去点醒他。”她一双美目之中,有垂怜神色流转,“你过来。”
孟榕君朝司若道。
司若一愣,与她对视。
分明司若从未见过自己早逝的母亲,可他却似乎从眼前这个、与他亡母年纪相仿的女人眼里,看到了类似的,母亲一般的慈爱。
司若下意识望向身边的人,沈灼怀同样一怔,可很快的,却伸手推了推司若,示意他过去。
他上前去,脚步有些迟疑。
这时司若方才注意到,孟榕君身侧边桌上,有一个小小木盒。见他过来,孟榕君伸手取来,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莹润玉牌,乃是由一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巧如天工,代表着寂川沈氏的家纹顺着天青玉色雕刻其上,弯弯绕绕,形成一面舆图一般的画。
孟榕君朝司若张开手——
将这玉牌塞进了司若手中。
“这是……”司若迟疑。
这玉牌,与司若当初在沈灼怀手中所见的,沈家玉牌相似,可又不完全一样。沈灼怀那一块,上头明显地刻着一个“沈”字,而这一块却是纯粹地刻着家纹纹,背面则是光滑一片。
孟榕君与沈无非相视一笑,她开口道:“日后,你是沈家家主。”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海星到我碗裏來!!!
人心几两后
第167章
“日后,你是沈家家主。”
孟榕君这一句话,叫司若顿时瞪大眼睛,双手并持,也险些没握住那块莹润玉牌,险些叫它掉到地上去!
他定定心神,咬了咬下唇:“孟……伯母,这是何意?”
司若拿着那块玉牌,好像拿着块烫手山芋似的,还回去不是,接着拿着也不是,末了,他只得回头朝沈灼怀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快来解围。
沈灼怀很显然也被母亲这一句话给砸晕了,但接收到司若目光,他下意识起身,上去接过了玉牌,将它塞进木盒里,“啪”地合上。
两个人手足无措地站立着,面面相觑。
孟榕君轻轻叹息:“拿着罢,不必多想。”她重将木匣打开,对于那能够代表沈家家主身份的玉牌,却似乎只是将其当做一件普通的礼物,“就当是我与无非能为你做的。”她说,“你吃了许多苦——因为明之。他糊涂时有多糊涂,我想你已经很清楚。”
孟榕君看着司若,笑了笑,这笑中带着一点长辈看待小辈的慈和,沈灼怀虽说并非孟榕君亲生,但大抵是因为在她身边长大的缘故,颦笑之间,司若竟能从孟榕君眉目之间,看出一些相似之处来,这叫司若有些恍惚——好似他们是真正的母子。
“我与无非商量过,你能与明之在一起,已是明之之幸,亦是沈家之幸。”孟榕君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我们没法儿为你做些什么,因而便想着,能为你争一份保障——”她朝司若招手,司若也不知怎的,竟就这样呆呆走上前去,末了,手心一凉——那块玉牌又被塞了回来,“这玉牌从来只有沈家家主能持,你握此牌,此后在外,便等同整个沈家。”
说到这,孟榕君顿了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很像沈灼怀说俏皮话时的神态:“若是他又混账,你就拿着这个,将他扫地出门。”
语毕,孟榕君推搡一下旁边的沈无非,给他使了个眼色。
“嗯,是这样。”沈无非点点头,郑重开口,“小司,今日……我们请你来,只是想与你说,沈家永远会成为你的第二个退路。”
司若说过他有自己的后路,是回到乌川的家,与祖父常伴余生,但此刻沈无非孟榕君给了他第二条退路,让他能够在可能不平等的关系中全身而退。
司若……
司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说实在的,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或许是前一次相见,司若见到的沈无非下手是那样的狠戾,沈灼怀的伤不知养了多久,身上的伤疤揭了又留下新痕,导致他对沈无非的观感一直不太好。但司若没料到……他们实则一直在做出让步,甚至连沈灼怀身边的自己,都细细考虑到。
男子与男子相恋,自古以来便是有悖天伦的事情,司若知道沈灼怀并不太在乎他人目光,但也从未想过会从彼此家人那里得到什么真正的祝福和承认,但丝毫没有料到,沈无非与孟榕君却先迈出了这一步。
他看着那枚润泽的玉佩,手指轻轻抚过上头繁复精致的纹,抬头看向沈家夫妇:“伯父,伯母……”司若斟酌着字词,“我……”他做了个深呼吸,“我会与沈明之、好好的。”他郑重其事的,手指抓紧了那枚玉佩的边缘,“我真的……不知如何去感激……”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可临了,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孟榕君微微侧着头,笑着看着他,似是在鼓励。
沈灼怀不知何时悄悄上前来,轻轻牵住了他:“我们都会好好的,父亲,母亲。”
“咳……”似乎是觉得这场面有些无法控制,沈无非轻咳一声,“好了,这便得了。江维良都催了几次菜了,再不去又该凉了。”他起身,“先去吃饭。”
于是一行人便移步侧厅。
……
侧厅很小,只恰恰能容下一张能坐个几人的红木圆桌,沈无非自然坐了上首,孟榕君列其身旁,而司若与沈灼怀的各自分坐孟榕君与沈无非两边。
由于是家宴,孟榕君叫退了布菜的丫鬟,四个人像是寻常人家那般,一边用饭吃菜,一边谈天,说说最近的见闻。沈家厨房做事向来都是很妥帖的,依着几人的口味,京城时兴的菜色有,沈无非孟榕君吃惯的寂川菜自然也在,而就连京城很难见到的乌川时鲜,竟也有好几道。其中有一道清炒的鲜菇子,就连司若也许久未见过了,一时之间,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而沈家夫妇似乎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他们在苍川经历不同寻常,因而谈话间,会故意避开苍川不谈,多问那些奇诡案子,分明司若与他们两人不算得上熟,见面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可同桌而食,倒也完全不觉得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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