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说到雪眉春一案,沈灼怀沉默一会,放下竹箸,开口道:“父亲,母亲,我见到‘他’了。”
孟榕君原本还托着下巴,面带笑意地听着司若是如何从一处几乎等长伤口发现线索与真凶的,沈灼怀这样一开口,却教她愣了愣。
沈灼怀再道:“我与诺生……都见到他了。”他顿了顿,“他想杀了诺生。”
原本和谐的、融融其乐的气氛突然一下子冷了下来。
沈无非与孟榕君都是聪明人,况且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关注着儿子的近况,因此沈灼怀只是开口,他们便立刻明白,沈灼怀口中那个“他”,到底是谁。
孟榕君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她与丈夫对视一眼,或许在沈灼怀眼里看来,沈无非是面无表情的,但孟榕君与沈无非夫妻多年,已是彼此一个眼神便能猜出心中所想,她清楚看出,丈夫隐藏在那面无表情后的怒色。
见孟榕君与沈无非都没有说话,沈灼怀眸色沉了沉。
但他并未沉默,继续开口道:“逼死瑛娘的,是他;京中雪眉春案,有他的手笔。他还想以马复诱出诺生,将诺生杀死。我知道,他……也是你们的儿子,甚至你们见到他,比我要早。但我不能接受一个随时会杀死我与诺生的同胞兄弟。”
“父亲,母亲,对不起,我会杀了他。”
掷地有声。
孟榕君美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紧攥着衣角。而沈无非在听完沈灼怀说的话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也放下竹著,别过头去。
“沈明之……”司若蹙眉,他扯扯沈灼怀衣襟,“别在这里……”
可他话未说完,沈灼怀却很难得地打断了他,他朝司若摇了摇头,而后又望向沈无非与孟榕君:“你们大概也看出,我与他其实早已到他个不死不休的地步了罢。无论我愿不愿意看在你们的面子上给他留条活路,他都不会因为过往情分放手的。沈德清是个疯子。”
这是沈灼怀今天第一次在沈无非二人面前说出沈德清的名字,听到这个阔别已久,陌生又熟悉的姓名,沈无非搁在桌上的手指忍不住一颤。
许久,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经也叫做“沈德清”,后来执意要将自己的名字改做“灼怀”的孩子,恍惚之间,仿佛还能看到沈灼怀板着一张固执的小脸,气鼓鼓的背着比他人还要高的剑,跑向训练场,在几乎能将人晒化的太阳底下,一下一下地挥着重剑的模样。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意识到,沈德清是沈德清,沈灼怀是沈灼怀。纵使二人相貌再那样相似,彼此心性却秉持着与姓名几乎完全相反的存在。
沈无非叹了口气,他正视沈灼怀:“做事要干净利落一些。”
他说:“既然要做,就不要瞻前顾后。”
沈灼怀一怔。
他目光直直向沈无非而去,但沈无非却避开了这灼灼眼光,给自己倒了杯酒,轻抿一口,道:“把沈德清带回来时,我给他起名德清,是想他日后成为一个品德清正,行事正派的人。”沈无非说,“但他从小身体便不大好,再加之身上手上的灼烧——直至四岁前,他都没有下过地,没有亲自吃过一口饭,所有一切,都有身边奴仆,或是我与你娘亲手照料。或许也是因此……或许、或许又是他天性如此,他便被养废了。”
他好像并没有想要固定倾诉些什么,只是想起一搭说一搭:“他性子异常暴戾,动辄打骂下人,对府中年长一些、在府中侍候多年的奴仆,也毫无尊重敬畏之心,时常以辱骂捉弄他们为乐。但在我们面前,他又总是一副很乖巧的模样。直至这一切被捅到我与你娘面前来……”
沈无非与孟榕君对视一眼,苦笑:“才发觉他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小霸王,‘死性不改’这一词,便是为他量身打造。所以我们才想将他送出川去,去他处寻个老师,好好教上一教,谁知后来便出了意外。”
沈灼怀呼吸顿止。
但沈无非却并没有继续说“意外”后的事情,反而是止住话头,重新拾起竹箸,夹了一筷子沈灼怀从前在家里爱吃的时令蔬菜到他碗里:“总之,我与君儿年纪已大了,由不得你们,也不想再生出许多事端来。我只想嘱咐你一句,万事小心。”
“……知道了。”沈灼怀夹起那菜,塞入口中,很是清甜,“父亲。”
父子间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但在场的几个人,都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决定。
沈德清要杀。
沈无非不会阻拦。
孟榕君惯会活跃气氛,不一会,饭桌上又开始融洽起来。
桌上饭菜渐空,天色也逐渐晚了,司若与沈灼怀对了个眼色,便打算准备辞行回温家。
倒不是沈无非和孟榕君不愿意他们住下,只是司若觉得住下——多少还是有些别扭,他宁愿回去被温楚志打趣。
然而就在这时,管家江维良却突然走进侧厅中。按道主人用饭时,没有命令或是传唤,江维良是不会进来的,然而他却突兀走进,未等沈无非准许,便紧着步子到了沈无非孟榕君身边,俯下身子,附耳在两人身边说了一些什么。
沈无非与孟榕君忍不住皱起眉头。
司若望向沈灼怀:这是怎么了?
沈灼怀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江维良平日里不是那样不得体的人,除非真的有急事。
“好,你出去吧,把人请到正厅,同他说我们很快便到。”沈无非眉头未解,做了个摆手的动作。
江维良离开后,沈无非掏出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方才开口:“……蔺慈仪蔺左相,突然登门拜访。”
沈灼怀与司若同时一愣。
左相?
这位不是,他们怀疑的对象之一吗?!
司若立刻望向沈灼怀,与他相对,动了动唇:“是他!”他下意识抓住沈灼怀桌下的左手。
沈灼怀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抬头望向沈无非:“父亲要和左相谈事,我与诺生可要回避?我们可以从后门走,避开左相的尊驾。”
“不必。”然而沈无非面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神色,他点点桌面,皱眉道,“他听闻你与司公子都在,说是要见见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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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司若与沈灼怀从彼此眼睛里,都读出了一个词:
不安好心。
且不说这位蔺左相是怎么知道沈灼怀与司若都在这里的,又是为何莫名其妙地不请自来,按道来说,哪怕要见,蔺慈仪要见的,应该也只是身为沈无非独子、沈家世子的沈灼怀而已,如何偏偏又带上了一个司若呢?他又是从何种渠道得知,司若在其中的关系?
沈无非看出他们心中有所疑虑,开口安抚道:“蔺左相是圣上身侧之人,为人……算得上方正,或许只是从皇上口中听闻过,有所好奇罢了。无事,你们权当是陪我去喝茶消食的,无非必要,不必开口。”
有沈无非话在这里,蔺慈仪又那样说了,沈灼怀他们是不去也得去。
说来也奇,沈灼怀虽身为世家子,但这些年里,却从未真正见过这位大名鼎鼎,权倾朝野的左相一面,今日他与司若,是头一回见到蔺慈仪。
在他人府中,这位左相倒是半点也没有身在客场的拘束,已经品起茶来。见到几人入了正厅,他笑笑,举起茶杯,权当打了个招呼。
蔺慈仪看起来大概六十末尾,至多到七十岁左右岁的模样,头发结成高椎,梳得整齐,太阳穴两侧鬓发霜白,嘴边蓄着一小簇胡须,也已夹杂着白色,与他如今年纪不太相当。他并不是司若想象中的那般奸佞模样,相反的,就好像沈无非说的那个词,“方正”,他打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典型的清瘦文官长相,身形修长,相貌堂堂,温文儒雅之间,又透露着一股清正大方、叫人信服的气质。而那双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凶相——
司若都有些疑惑。
此人着实不像是什么坏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在说自己是个君子,身上穿的不是官袍,而是一件普通的儒生衣裳,甚至在不太惹人注目的边角,司若还能眼尖看到一个补丁若隐若现。
但也是因为这个补丁,让司若心里始终保持了一点怀疑。
一个当朝首相,真的会完美廉洁如此吗?
若真廉洁如此,又如何会让手下门客轻易逃脱制裁呢?
自然,司若没有再那样光明正大地盯着蔺慈仪看,而是悄悄收回目光,随沈灼怀坐至下首,听沈无非他们寒暄。
“沈兄,实在是许久未见了啊!”蔺慈仪开口便唤的沈无非“沈兄”,“沈兄伉俪,也有将将十年并未入京了,可教小弟好想。”
“哪里哪里。”沈无非带笑推辞,“蔺大人如今已是左相,这‘沈兄’一称,我们实在是当不起啊。”他见蔺慈仪杯中茶水快见底,亲自帮他添上,“只是不知今日蔺大人前来,诱失了远迎。”寒暄几句后,沈无非也没有客气,露出锋芒,“蔺大人消息实在灵通,明之这混孩子才回家,连榕君都是才知道的事,蔺大人便立刻上门来见这混小子了,他如何当得起啊!”
蔺慈仪嘴角弧度一滞,很快,他恢复笑容,借拂去茶叶的动作掩盖自己面上情绪:“沈世子可是如今圣上面前红人,我入宫几次,都与世子错开,这不,才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他一摊手,“没料到,沈世子还正在,还有司公子——”他笑眯眯看向司若,“司公子也真是个能人。姓司……蔺某似乎记得,从前刑部还是大寺,有名仵作便是姓司,只是这年纪似乎对不上,他也没有儿子……司公子莫非也与刑部有旧?!”
司若心头一跳,没想到蔺慈仪这样快就联系到他祖父身上了,他微微垂眸,作揖道:“多谢左相夸赞。只是下官从前不过是个书生,自学成才罢了,没有什么家学渊源。”
“哦,可惜了。我还以为能旧友相聚。”蔺慈仪点点头,又转回目光,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又接着与沈无非和孟榕君畅谈起来,“沈兄与令正此番上京不易,是打算在京中长住吗?”他一拍掌,“如此也好,世家自从分川而住,京城已许久未这样热闹过了。至少住至开春?皇上说今年要重新将耕春节办了,可是件大事!”他目光流转,望向对面几人。
孟榕君立刻一笑:“哪里能住这样久。”她将手放在沈无非手上,“各川有礼法可循,无诏,世家在京中不得住过一月,如今也快过去一半了。想来元日前后,我们便要动身。”她笑得温柔,话里却半点破绽不留,拍拍沈无非的手,用埋怨似的口吻说,“是我太久没回京城了,也太久未见明之,想的慌,非要他与我上来的。”她喝了口茶,笑道,“倒是要谢谢蔺大人,日万机的,还要来关心我们家事。”
蔺慈仪被孟榕君明里暗里刺了两句,倒是不恼,只是拍了拍脑袋道:“哎呀,是我记不得了,沈夫人从前也是京中虎门将女出身,寂川毕竟比不得京城,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孟榕君不说话,只是笑。
又聊一阵,蔺慈仪似乎没什么话好说了,便起身辞行。沈无非乐得送这位不知来意的家伙走,赶紧端茶送客,让江维良将他送走了。
等确认蔺慈仪离开,沈灼怀和司若方才从后门离开沈家,回到温府。
面对左相的突然来访,司若仍旧觉得很奇怪,然而更奇怪的是——蔺慈仪打的幌子,是来看看沈无非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子沈灼怀。可在几近三炷香的时间里,蔺慈仪却似乎完全将坐在下首的沈灼怀忽视掉了,他甚至问起过司若,却唯独没有提起过沈灼怀。
这让司若觉得古怪和别扭。
他对沈灼怀道:“你说蔺慈仪今日……所来到底为何?”
两人并排躺着,司若新洗了头发,长发松松散开,落在身侧。沈灼怀捉着一簇鸦青发丝,一边玩一边思考:“……我想不到。”他想了一会,摇摇头,坦白道,“这个人……我捉摸不透。”他翻转侧身,与司若目光相接,“诺生,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司若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但……”他又说,“我觉得,不完全。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好像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样良善。”
他蜷缩着身子,脑袋垫在沈灼怀坚实的手臂上,司若戳戳沈灼怀果露出来的结实肌肉,突然说:“为什么我明明与你差不了几分高,却偏偏你就这样大只结实,我与你同吃同住,练武也是学的你,总比不上你半点。”
沈灼怀笑了,他掐住司若的脸蛋,忍不住亲了上去,亲了好一会,司若脸都绯红一片,沈灼怀才放手,将他虚虚搂入怀中,亲亲额头:“不然怎么说我是你夫君呢?”他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你说的对,我也觉得蔺慈仪不可能是个好人。”说着正经事,结果手开始不正经地上下其手。
司若被他捉弄得头昏脑胀,一顿羞恼地反击后,仍旧不得了结,又还要全神贯注地听沈灼怀的话,只能恨恨踹了他一脚:“什么夫君?大尾巴狼!”他揉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脸,“……蔺慈仪……蔺慈仪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又是不是这一切的主谋……可他已经位极人臣了,谋划这一切,又还能为他带来些什么呢?”司若蹙眉,却感觉到温热的吻在自己眉心舒展开来,“……沈明之……”他呢喃道。
“春宵苦短。”沈灼怀说,“我现在不想想蔺慈仪,只想想你。”
月色如水一般融化,一点一点渗进了半开着门的屋子。“吱呀”一声,有些松动的门叫唤一下,好似是被这皎白月光给推动了,又好像是被即将到来的春风吹拂的。醉人chum情中的人抬头探目,却又很快被这冬日里更灼热的炉火所覆盖。
……
司若睡醒时,发觉身边的褥子已经冷了,所有被子都盖在自己身上。
他扭头望去,发觉沈灼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站在窗边,窗子被支得大大的,月光大片大片泼洒进来,将他照亮,好似叫他周身都笼罩上一层遥不可及的光。沈灼怀手上捏着一个酒壶,背对着床,望着窗外景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他赤l/u/o着半身,麦色皮肤上长而粗砺的伤痕几乎布满整个背部,在月光之下,却如同什么神祇降世一般,反射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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