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人是自小长大的交情,于公于私,温岚越倒也没这么冷血,还是按着约定,把司若叫来了。
只是不太高兴。
“是他。”司若面上没有什么情绪,那一双好看的眸子仿佛一潭深井,毫无波动,“被蔺慈仪带走的,是他;在苍川对我们下手的,是他;沈灼怀的孪生兄弟,也是他。”
“我和他交换了条件,他给我们线索,帮我们钉死蔺慈仪,这不好么?”
温岚越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她现在开始庆幸这件事她找的是自己心腹,不会让温家除了她的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又开始担心接下来的局面司若要怎么处——重点是,司若根本还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司若蹙眉,“在我进无患所的时候。”
温岚越极少这样一副纠结万分的模样,更不要说那眉眼间掩盖不住的暴躁难安——除非有什么不好告诉他的麻烦事。
司若上前一步,截住了还想继续踱步的温岚越:“长姐,如果是和沈灼怀有关的——告诉我。”
温岚越停了下来——望了他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到沈德清在那边不安好心地煽风点火:“我那好兄弟死在宫里了?那可太好了!”
司若看也没看他一眼,随手抄起一个杯子就砸了过去。
“……”温岚越说,“你在无患所时,确实发生了不小的事。”
“沈明之要被认回去了。”
司若瞳孔紧缩了一下。
他立即追问:“认回去?什么意思?他被认回皇室?谁出的主意?!不可能是他本人,他不会犯这种错误!”司若皱起眉头,“不对,圣上已经罢朝许久,短期内都不可能主动上朝,而且宫中已有公主,不可能莫名要认一个已死的皇子之子——”
“还能有谁?”沈德清语气凉凉,“还用想吗,当然是我那个好义父呀!”他自嘲笑笑,“趁你病要你命,除了我义父,谁还能干出这样厉害的事情?!”
温岚越没有否认,朝司若点了点头。
司若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莫大的恐慌。
他自然知晓,沈灼怀既然被认回皇室,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之后呢?再之后呢?当今皇帝是个清明君主,却并不代表他是个面对一个正当年的皇位竞争时,还过分仁慈的人。他还能安全离开那重重高墙吗?沈灼怀是必定不愿意,困死在那一成不变的,仿若只有一种颜色的宫廷之中的。
他攥紧了袖子,用力得指骨都有些发白。
“……但你也别太担心,沈明之现在……很安全。”温岚越语气复杂。
当然安全,只是是哪种程度上的安全,就很难说了。
而蔺慈仪既然已经亮出了这张牌,就说明他的谋划已经几近走到了最后——可到目前为止,司若他们连蔺慈仪这个人究竟动机为何、谋划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都不明白。
他们落后得实在太多。
“……我要入宫面圣。”司若声音有些发颤。
“万万不可!”温岚越赶忙阻拦,“小司,我知道你现在心中烦闷,我也很担忧沈明之,但——一来,沈明之身份曝光后,圣上已经不愿见我们这些与他有关的人。二来,你就这样莽撞冲进宫去,除了叫圣上觉得你是在挟恩图报,又还能为沈明之做些什么呢?”她急道:“哪怕是要扳倒蔺慈仪,也要有证据——”
司若虚虚阖着眼,眼前浮现起他出宫前,沈灼怀隔着帷帐看自己的眼睛,灯火摇曳下他的眼睛很明亮。他也想起晚上迷迷糊糊时,头皮传来的刺痛感——以及沈灼怀笨手笨脚想要留下他们一缕头发的动作,他唇边的笑,还有他和他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你说的对。”司若睁开眼,望向温岚越,“现在的确不是我替沈灼怀辩解的最佳时机。”
他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我该走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
司若想,他的确该相信沈灼怀——沈灼怀即使身处囹吾,也不会是一个什么都不做,任凭别人处置的人。更何况,今日之事,他一定会预演过许多次。
就像那些噩梦一样,反反复复在他意识中重现。
*前情在第一百三十六章 最后一段
第196章
从午门一侧的闱门进去,绕过数个冷清宫殿,便是太医院的所在地。各朝各代都爱将太医署安排在这里,无他——既不深入后宫,又不至于太远,贵人们身体有碍时,御医们总能及时赶到。
司若在这里住了不短时间,对这里已经想当稔熟了。他亮了令牌,垂眸躲过同僚的问好,便提着药箱匆匆进入到太医署的小楼中。
他此番入宫不是为给皇帝看病,而是找一个人。
“吴太医今日可当值?”太医署中很安静,司若寻了管事的医官,低声讯问。
见到是他,那管事医官面上一喜:“呀,司大人,你有几日不在,吴老先生可总念叨你!”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自然在的,请跟我来。”
司若点点头,提起药箱,跟着他往小楼更深处走。
这位吴太医,便是先前他出宫前帮了他大忙的老御医,真名已不可考,如今有一名号“吴延寿”,已是个经了许多朝代的老大夫了,医术很是高明,,本早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只是贪恋太医院中得天独厚的藏书,特求了恩典,在太医署中修书,不参与俗世,是个避世的人物。
可以说,外头的太医们,有一个算一个是他的徒子徒孙。
说来也巧,司若认识他是因为司屿庭留下的那份手书。那日司若欲在古籍里找到一些与人麻有关的讯息,带上了祖父的墨宝,恰好便被吴延寿见到了。司若并没能在那多如牛毛的藏书里找到什么消息,却被吴延寿看到了司屿庭的字——而司峪庭当年毕竟在太医署待过一阵子。
顺带着,吴延寿也将司若认做了自己徒子徒孙的一者。
“今日落雨,天气湿冷,吴老先生膝盖不好,便躲在阁楼上休息。”医官朝司若解释,“那些来寻他的大人物们,吴老先生有一个叫一个叫我们打发走了,可真不容易。对了司大人,听说你是家中有事才告假离宫,如今事情是处完了?”
司若闻言,眉头轻轻一动,他颔首:“算是吧。”接着便不留痕迹地将话头转移到另一处去,“陈大人,我离开这几日,圣上身体如何了?”
“这……唉。”医官重重叹了口气,“病……并无大碍,只是总忧思过度,司大人你总见御面,想来也能明白。”
大概是因为蔺慈仪爆出沈灼怀的身世而苦恼吧……心中这样想着,司若面上却神色未变,点点头,望向前方:“是不是到了?”
“是,是!光顾着和您说话,差点走过了!”当值医官恍然,赶忙停下,“您进就好。”
司若推门进去时,吴延寿正在靠着椅背打呼噜。
这是个鬓发皆白的老头子,看不出究竟是八十岁还是九十岁了,总之年纪不会很轻,常年穿着一身青色的宽袍,面色红润,以他的年纪来说,称得上是驻颜有道。他手边落着一本书,司若捡起来看了一眼,正是他先前怎样都寻不到的人麻记录——看来这个老顽童,也并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样不惹俗世。
“吴老先生。”司若推了推他。
吴延寿发出一声响亮的鼾声,顺成章地转过另一头去,接着睡。
司若并没有放过他,接着推:“吴老先生,我来请教你一件事。”
呼噜接着响着。
司若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银针来,在吴延寿百会穴轻轻一刺——
“哎哟喂!”吴延寿捂着脑门叫了起来,“干什么,不让人睡个好觉啊!哦,是你啊。”
司若收回银针,朝吴延寿作揖:“吴老先生,学生有一事相问。”
吴延寿“哼”了一声,缩在那太师椅里,转身不看司若:“你上回这么说,可是叫我安排你进无患所里。这回又是什么事?”他摆了摆手,“我说了啊,上回是最后一回帮你,你们小年轻,不能什么事儿都叫人帮忙,得自己承担这点……”
眼看着他又要唠叨起来,司若赶忙开口打断:“是人麻的事。我发现人麻——似是一种毒。”他之所以敢这样开诚布公地将真相告知吴延寿,一来是确定吴延寿的确是个心无朝野的纯粹医者,二来也是因为眼下看来这个忙,还真只有吴延寿能帮得上。
他停顿须臾,果然看到吴延寿那种老人耍无赖似的神情产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坐直,正视司若,面上也出现一些高位者总会有的肃穆:“你说这是毒?”
“十有八九。”司若的十有八九,其实就是肯定的意思——只是他向来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死,“学生在无患所的谁冤种……发现一些药渣,里头有许多草药,学生不才,只能认出一两种。但是学生怀疑,这便是导致人麻之疫出现的罪魁祸首。”
吴延寿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司若,你要知道,你说这话是要负天大的责任的。”
司若朗声道:“我自然明白。”
“……好。”吴延寿沉思片刻,缩回椅子上,懒洋洋道,“你将那药拿出来给我看看罢。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东西,连你都认不出。”
司若将药箱摊平,拆出里头的暗格——为安全起见,他带出无患所的药渣并不多,几乎不到一拳之数,为确保它们始终保持自己所见的状态,司若甚至没有将他们拿出来过。
“只有这些。”他对吴延寿说。
那些黑乎乎的,只隐约能看出一点深翠颜色的药渣被司若仔细平铺在台面上,纵使过了有一段时间,仍旧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啧。”吴延寿挠了挠头,“椒青草啊。”
“是!”司若的眼睛亮了,他知道今天自己是来对了的,“只是更多的……学生愚钝,只能嗅出一些相对平常的,活血化瘀的当归、桃仁①等物。”
吴延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好好的小子,司峪庭叫你做什么仵作……真是白瞎了这一身天赐的本领。”他懒洋洋地弯下身子来,伸手去捻开一些结成团的药渣,轻轻嗅闻,“这不是很简单……咦?!”
几乎在数息之间,吴延寿脸上那种慢悠悠的漫不经心便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与惊恐万分相结合的神态——司若从未见过有什么事情能叫吴延寿有这样的震惊,哪怕他初来宫中那一日皇帝将将驾崩都没有。
司若很快意识到:“这药,老先生从前见过?”
吴延寿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身手矫健地从太师椅上跳下来——根本看不出一点雨天风湿的模样,年纪大了身材萎缩,可吴延寿却异常灵活,他一手抓起几乎所有的药渣,重重攥了一把,又闻了好几下,口中念念有词——是司若听不明白的话,然后又在屋子里上窜下窜。
司若眉头蹙起,能让吴延寿如此谨慎……他心头突然一跳,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吴老先生!”司若轻喝一声,“你从前是不是见过这毒!”
一番手忙脚乱过后,吴延寿终于停下来了。
他回到桌边,一屁股坐下:“你确定,这是从无患所带出来的?”
“半分不假。”司若答。
吴延寿面上闪过片刻迟疑。
半响,他提起茶壶,就着长长的壶嘴就往自己嘴里倒茶,“咕噜咕噜”喝了好大一口,方才接着开口:“我见过。具体来说, 这是我的老师和我一同研制出来的。”
“不是毒,是药。”
“什么?!”司若懵了。
吴延寿叹了口气。
他刚才身上那种几乎在一瞬之间的好像年轻人一般的锐气,在那口气之后又悉数散尽了,眼底罕见地升起一点倦意:“你们年轻人应该已经不知道了,许多年前——大约是我三四十岁的时候,宁朝也起过一次人麻。”
“那时人麻比如今更可怕,百姓死伤无数,当年我正当年,同我的师傅一起出去游历,深感百姓不易。师傅决定,一定要研制出一味药来,平息此乱。”
“事实证明,我们也做到了。”
司若不解:“可若这是一味解药,又如何会是毒呢?”
“这药……其实是个意外。”吴延寿正色道,“原本我的师傅是想以另一味药作为这药的药引子的,但那时他太忙太累,把活儿安排给了我,我却没分出来椒青草与另一味药的细微区别,不小心制成了如今这药,发派给了病人,直到他们喝完,我师傅才发现这个问题。”
“你是知道的,一药之间,药性千差万别……”吴延寿低头,又是一轮长长叹气,“我本以为要出大问题的,可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人好了?”司若接话。
“是。”吴延寿语气沉重,“他好起来的速度近乎神迹,也因此,师傅查到了药渣的错漏。”
他目光直直望向远处,似乎在透过什么窥探往事:“一开始我们挺高兴的,我也以为,我要因这个错漏成一带名医。只是没想到,那药开始大规模使用后,出现了问题。”
“……我究其一生,都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漏,但却就是找不到,一共就这几味药,会是哪里出了岔子呢?”吴延寿半托着脑袋,目光放空,“我和师傅给了一十八个病患服用此药,都是同一种药,都是患了人麻的重病者。有十四个病患服用这味药后,顺利度过难关,恢复了健康,但剩下四个病患,有三个在服用完这味药后即刻暴毙,有一个我师傅施救了一天一夜,终究也没救回来。之后服药者……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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