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若面色也凝重起来:“那就是有两成的人……会被毒死。”
“是。”吴延寿点头。
“可,不对。”司若摇头,“此次京城之疫,并非人麻,症状也与您说的不相同。您确定是同一种药吗?”
吴延寿看向他:“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
①中药部分全是瞎掰的,请不要相信,和真正的中药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197章
吴延寿看着眼前年轻人微怔的目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哪怕在疫病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染上人麻的。”
司若知道吴延寿说的意思。人麻通常会流传于体弱多病的稚童与老人身上,迅速而多发地带走一批人口后,而后才会慢慢地蔓延开来,这也是为何人麻初期并不会受重视的原因。但哪怕十不存一,但还是有那个“一”是可以留存下来的。司屿庭留下的医书上说,有许多地方最后活下来的,都是年轻精壮的男子——他们不易受病气所害。
但这与如今的人麻之毒,又有何关系呢?
面对司若疑惑的眼神,吴延寿并没有卖关子,而是说起自己许多年前亲身经历的另一件事。
那是吴延寿还追随师父求学,正值青年的年纪,当时无论是医卫司的防治还是民间对各种疫病的重视程度都没有如今完备,他们年轻大夫成长的方式就是走街串巷替各方百姓处不同的疑难杂症。也是像人麻出现的山乡,也是来势汹汹的疫病——只不过这次是天花,几乎屠戮尽了整个村落的人。待吴延寿和他的师傅到村子里的时候,每个村落中近百口人,只余下不过两手之数,且大多奄奄一息。
更要命的是,他们深居山中,不通外事,因而面对疫病,以为是天神安排,十分抵御外来医者的医治。
但好在当地地方官是一名年轻尽责的土著,在地方官诚心劝阻下,终于肯接受吴延寿他们的安排,将周围几个村落还活着的百姓都引导一处,分别问药。
司若皱眉不解:“这与人麻、与今日之人麻有何关系?”他望向吴延寿,“吴老先生,我明白当年之事对你来说并非易提往事,但学生……真的非常需要这一条线索。”
“咳咳……”吴延寿咳嗽两声,也许是屋门没有合死,风灌进来,将原本暖炉一样的屋子弄凉,他抬抬手,示意司若去生起取暖的丝碳,“你且听我说,莫要心急。”
司若屏下心神,只得先去将屋子暖和起来。
拨弄着小巧丝碳,温温热气在热红的火中逐渐升起,司若背后也传来吴延寿缓慢而清晰的声音:
“你要知道,其实人都是怕死的。”他说,“就算之前那些不愿意信任我们的人也不例外。”
“有人活过来,有人死去,那么还活着的、尚未染病却目睹了这一切的人,心中自然会有别的念头。他们开始莫名出现在我们的住处附近,然后找我们要药吃——哪怕他们没病,但他们害怕,所以宁愿吃一些没用的药,也务必要求下一个心安慰。”
司若听明白了,转身向他:“你的意思是,当年人麻,也有人做了同样的事?”
吴延寿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更甚。那味药我们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不可能像是当初天花一般,给他们随便尝试。当时……因为这药死的人也不少,我又年轻,并不如现在一般老成,呵斥退那些人后,就以为没事了,去忙活病人的事。然而人麻比之天花,更要叫人恐慌。于是一夜之间,我和师父发现,我们药房中所有炮制好的药都丢了——”
“……他们偷走了那些药。”司若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他们偷走了那些药,自己回去熬着喝。”吴延寿再度长叹出声。
“我此生最憾有二,一是没有搞明白那药到底是什么,二来就是没有阻止那些害怕的百姓。”
司若垂眸沉思。
吴延寿没有再说话,但司若已经大概猜出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在屋中踱步:“您是说……那些并未得过人麻的人,在喝了那味药后,反而染上了与人麻非常相似的病症,就如同现在京城无患所里的那些人一样?”
“不错,药石无医。”吴延寿掷地有声。
至此,京中这场人麻之乱的来由,终于从那一层层乱麻之中,抽出了一条清晰的线头。
这是一次投毒,而这毒,来自人麻的解药。
而很显然的,在当年活下来的那些人里,有人注意到了这似毒非毒的解药,并且不知以什么原因,在数十年后,重启了当年的人麻之疫——或许他是因为某种愤懑,或许他还有着别的追求……
接下来只需要谁还握着人麻解药的药方——虽然此人在司若心中早有预想,但蔺慈仪亦是朝中不可撼动的巨物,若非真有证据,怕是逼不出他所有死手。
他朝吴延寿深深一揖:“多谢吴老先生慷慨。只是学生……还有最后一问。”
“问罢。”吴延寿微微扯出一个虚虚笑容。
“这个方子,据您所知,有多少人知道?”司若问,“或是,它可藏在朝中什么地方?有谁能接触?”他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蔺慈仪蔺左相,可来寻过您提问相似的问题吗?”
吴延寿微微一顿,随即摇头:“此药凶猛,非死即活,当年人麻退散后,我师父便上禀朝廷,摧毁了在外的所有药方。唯一可知的……”他用手指点点自己右侧的太阳穴,“在我脑子里。”
……可这样,线索就断了。
这时,司若又想起什么:“吴老先生,您先前可是说,未得人麻的人,服了这药,是无药可救的?”他也不知道为何,莫名地就将声音提高了些,“可这不对,我对皇上、对沈……对我挚友都对症下药,他们已经好转许多。这怎么是没有解药呢?”
“……”吴延寿沉默须臾,片刻,抬起头,深深望了司若一眼,“在过去我救过一个孩子,三岁。”
他说,又是那种讲故事的口吻。
“她不是主动喝下那些药,而是被她的父母灌下的,喝下后没几天就起了高热。我自觉羞愧啊,若是我将药房看紧一些,若是我没有放错椒青草,若是我更聪明、更努力……一切就不会这样。于是我昼夜不停地照顾她,给她下针用药,仿佛只要救活她呀,我就能够证明,我至少没有做错这一件事。”
“她的确好起来了,像你说的那样。三日,五日,半旬……她从病床上起来,围着我唱歌,还时常帮我择一些药。我以为我可以战胜这一切,我真是师父口中的天才——”
“但有一个晚上,她突然陷入沉睡,再也没醒来。”
“我亲自为这孩子验了尸,她的死亡原因与那些人麻死去的人别无一二——好像我做了这样多努力,只是叫更多的人受害。”
司若心重重一坠。
“司若,你与我一样聪明,你应该知道有个词叫做,回光返照。”吴延寿叹息,“若还来得及……自私一些,放下手中的一切吧。”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司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焦灼地相聚,仿佛两块火石相掷碰撞,闷闷的,又猛烈的,“去陪陪你的挚友,这可能是你们仅剩的,可以相伴的日子。至于其他的——随他去吧。”
“不……不可能……!”司若下意识地反驳,“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这就不是那药……”他胡乱地摇着头,目露不安,心中大乱。
“你觉得,我在骗你吗?”吴延寿反问他道,“若我能有解药……若我能有解药——又何必眼睁睁看着一城变作两半?又为何不救更更多的孩子?”
是的,那该死的、无时无刻存在着的智又告知着他——吴延寿并没有说谎,也没有判断错误。这味毒药他研究了一辈子,他不可能出错。
那么出错的只能是自己。
这就意味着,沈灼怀时日无多。
司若脚下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他扶住桌角,才意识到自己脚下已经发软。他面上分明什么也没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口鼻一般,哪怕大口大口的呼吸,也无法攫取足够的空气。而吴延寿仍在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抱、抱歉。”司若躲闪开吴延寿那属于长者的通透的、又近乎怜悯的目光,转身推开门,匆匆离去。
此刻他的心仿若被人用尖刺在反复扎刺,又用醋盥洗,苦涩与疼痛一瞬间袭上心头,流出血来,而这伤口密密麻麻的,这处好了,那里又崩裂。
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嘴角流下来。
司若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是血。
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阁楼,面色苍白,目光狠利,与来时相比,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似的,那管事医官见到他这副模样,本想问他两句,却又被那目光吓退。
但司若现在已经无法顾及他人的目光,甚至无法顾及什么大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沈灼怀,一刻也不能耽误。
太医署在外宫,离内宫还有一段距离,按律非诏令不得入内。然而司若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药箱。
他站在朱红大门前,赤手空拳,重重拍起了门。
第198章
司若之举可谓逾矩非常。
他自然没有见到皇帝,拿到与沈灼怀相见的诏令,甚至,没能进入那扇高大得如同山峦一般的朱门。
“司大人。”门口宫卫无奈地望着他,“圣上说了,不见任何人。”
司若唇色发白:“是不见任何人,还是不见沈家和温家人?”他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我有要事……与圣上相禀,若是误了天时,你们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几个宫卫无奈地相视一眼,却仍旧不为所动,站作一排,右手都牢牢把在腰间佩剑上。
意味着,若是司若有所异动,他们不会留任何情面。
司若手紧攥成拳。
他明白,这件事不是几个卫兵能够决定的,但总无可奈何地产生一种迁怒。他越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宫卫去看那紧紧闭合的城门,目光凝着,似乎在期待什么奇迹。
此刻他心里的慌乱并非是往日经历所有能够比拟的。哪怕得知沈灼怀染病、哪怕要离宫调查时,他都并未有过这样的恐慌——那时他虽然慌乱,却有事可做,明白眼前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要治好沈灼怀,纵使艰难,但不会像水中观月、雾里看花。然而如今……然而如今,他却仿佛像浑身被抽干了气力,与沈灼怀离得很远吗?不,他们只有这一道宫墙之隔。
可又如同天堑。
他向来很稳的手,竟不自主地发起抖来。
风并没有寒冬的冷了,空气中是可以嗅闻到的新叶生长的湿润气息,遥遥的,似乎还能听到宫墙之中风铃的叮当。
很安静。
但却不是令人心安的安静,而是更似死一般的寂静。
司若垂眉,丝毫未动,仿佛要立在原地,成为一樽枯死的神像。
宫卫们与司若多有往来,见到他这番模样,心有不忍,纷纷别过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那道朱红大门被打开了。
一个太监打扮的小侍从从里头跑出来,不知附耳在门口宫卫耳边说了些什么,宫卫下意识地望向司若。
司若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饱含骐骥的光。
“我是不是能进去了?”他问道。
领头宫卫与司若目光相对,面色有些复杂,顿了须臾,但还是摇摇头。
光芒熄灭了。
司若垂下眉眼,却依旧没有挪动半步:“还请禀报。”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繁复长袍与饰品摩擦发出的声响,伴随着越来越响的风铃声,朝他而来。
……是很熟悉的脚步声。
司若再度抬起头,鼻头浑然一酸。
只见狭长宫道之中,有一个人与司若遥遥相对着。那人身着玄青色、绣有四爪龙纹的华服,身上的冠冕与配饰沉重,几乎将他本就苍白的面色压得更弱了半分。与上次和他见面时相比,他的身形已经明显削瘦了许多,纵使衣袍华丽,但却快瘦出骨相来,几乎撑不起这一身衣裳。
他的身边有很多很多人,竖着帷帐的、引路的,还有带刀的。与其说是拥簇着各类随从,倒不如说布满了看管着他的“眼睛”。
……沈灼怀。
沈明之。
他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悄无声息地呼唤出口,也不知沈灼怀能不能听闻。
隔着这样多的人,司若看到他脚步匆匆,繁坠的袍子挡不住他向前的动作,却被身边的人挡住去路。
他看到他面上闪过一丝无措,但又瞬间被很好地遮掩住。
司若心头有些抽抽的疼痛,好像沾上了水的伤口生了炎症,久久不会愈合的那种疼。
远远的,司若与沈灼怀两个人相望着,没有多余的动作,隔着一堵宫墙,一道打开的高大城门。
司若能意识到沈灼怀那灼灼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着,仿佛像野兽盯住猎物,要咬下一块肉来,而司若呢?司若也恨不得能抽出身边那些宫卫腰间的佩刀,将阻碍在他们之间的人通通杀了,与他相拥。
他真想告诉沈灼怀,他后悔了,当初他应该自私一些,抛开一切与他留在乌川,隐居下去,什么也不要。
这样不至于叫他们到今天这个境地。
然而突然的,司若看到沈灼怀笑了,沈灼怀伸手指了一下他,然后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司若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学着他的动作去触碰自己的脸庞。
却摸到一点冰冷的水珠。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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