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臣思索许久,还是觉得事关紧要,需向圣上禀告,才敢有下一步行动。”蔺慈仪捧着笏板,面露为难之色,“兹事体大……”
“行了行了,快说罢。”皇帝打断了蔺慈仪的陈词。
蔺慈仪笑了,是一种叫人看起来有些发寒的笑——
“臣,前些日子方才得知一件要事,也就是先太元帝当年三皇子的孩子,其实并未死于皇宫大火之中——”他看向某个角落,那是缺席的沈家夫妇,“实则,被某对好心人救了下来,存活至今——”
“什、什么?!”
“那、那按照辈分来说,这孩子岂不是嫡亲的皇孙?”
“圣上便是在那场大火过后,才被人从封地带来的……”
这下,不止皇帝心中大震,就连殿中臣子,也忍不住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掷入古井无波的水面,从此水上泛起阵阵水花,久久不息。
“什么?!”皇帝一下子站了起来,“蔺慈仪,你说什么?!”
然而蔺慈仪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番话是平地惊雷,打翻了现场所有平静的意思,他仍旧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继续说道:“臣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令臣很苦恼。毕竟此人也是天潢贵胄,何必流落民间?因此,臣也想借着今日的机会,请求圣上不要叫皇家血脉流散天涯,叫其得以认祖归宗。”
“哦,此人或许圣上曾经见过,他正是寂川沈家的独子,沈灼怀。”
此话一出,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温岚越的脸瞬间白了。
她本以为今日蔺慈仪逼朝,是为了叫众臣知道皇帝真实状况,从而完成自己下一步的谋划。可她却想不到,蔺慈仪是要一箭双雕,把温、沈两家都拖下水!
沈家主支莫名通通辞归朝野、龟缩寂川之事,朝堂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同时,也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似乎一夜之间,沈家便决定再不要做个权臣,同时把自己多年连襟的温家推到了台前。从此,温家人顶替沈家,成为了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角色。甚至从景丰一朝开始,皇帝叫温家人做了宁朝首任女将军,这是无上殊荣。
——然而温岚越也知道,这殊荣从今日起,怕就要成头顶枷锁了。
大火、活下来的皇储、皇帝重病,手持重兵的世家……这一连串的事情连在一起,怎么都不像是巧合,像是他们两家苦心筹谋多年,只为那个万人之上的皇位!
温岚越慌了,恨不得冲上去将蔺慈仪脖颈扭断——她有这个能力,但却又瞬间冷静下来:现在他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成为蔺慈仪话外的佐证——更要紧的是,沈灼怀如今就在皇宫之内。
若是惹恼了皇帝,率先掉脑袋的未必是蔺慈仪。
而是沈家和温家。
可有什么办法能破解这一切呢?温岚越更擅长带兵打仗,她玩阴谋诡计从来不是这些阴险的,文绉绉的文官的对手,而皇帝的救命恩人司若,如今又在无患所之中——
那么唯有一计。
拖。
拖到一切明了,才能叫皇帝放下疑心。至于眼前……只能硬抗了。
“……温将军。”
“温将军!”
温岚越思考太过深入,几乎没有听到堂上皇帝带着不耐的呼唤,还是旁边叔伯又拉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上前抱拳行礼道:“臣在。”
隔着纱帘,没有人能看到皇帝眉眼间的阴鸷,但他语气中的不满,却是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来的:“蔺慈仪所说之事,你可知道?”
“……”温岚越脑中飞快掠过各种可能会出现的结局,最后只能咬牙拿定一种可能,“左相的确与沈伯父沈伯母,私议过此事。”她决议把蔺慈仪也拉下水来,“沈明……沈灼怀,确为先帝三皇子的遗孀,无疑。”
接着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扶着椅身再度站起,在原地不断踱步,“好好好,好好好!你们、你们可真是朕的好臣子、忠臣子啊!”
话音将落,便听得三喜公公那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好,皇上晕倒了!快去叫太医——”
第193章
都说山中不知岁月。司若虽然并非身处山中,可在无患所这个“桃源”里,也几乎与所处深山无异。
他并不知晓朝堂如今震动,仍旧执行着他的计划,只是需要好好考虑,面对沈德清这个蔺慈仪的同党,他要如何处置,是全然信任,还是以利相抵。
但至少,从一句话留下了沈德清后,司若意识到,沈德清与蔺慈仪之间的关系并非固若金汤,铁板一块。
这是司若头一回与无数次想置他和沈灼怀于死地的人,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当然,鉴于沈德清在这无患所里活了这样长时间,地方是他挑的,只是司若提前确认了安全。
“……”司若看着盘着腿,几乎是佝偻着身躯坐在对面还在不停咳喘的沈德清,心中沉思,最后还是先一步开口,“京城的毒,是在井水中下的。”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应该说多少,留多少,因此非常斟酌,“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件事吧。”
沈德清并没有抬头,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在司若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那一刀弄死了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他轻轻一声嗤笑。
司若知道,这是猜错了。
但他没有心急再问,他知道,既然沈德清……肯回头,那么,至少他是有所求的——即使主动权不完全在他自己,但至少他们之间也算势均力敌。若说他这些日子里学会了什么,那便是好猎人即使会错失第一个猎物,但永远不会丢掉最大的那个猎物。而如今,他没必要再对沈德清用激将法。
于是他只是打开了身边药箱,拿出里头的银针,以一个医者面对病人的态度淡然道:“伸你的右手出来。”
明显的,司若看到沈德清愣了一下。
而后,沈德清慢吞吞地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他和沈灼怀一样,幼时都饱受火伤,只是大概因为沈德清先被沈家带走,受过良好的治疗,他手上疤痕并未有沈灼怀那样明显。大抵是这无患所并不安宁的缘故,他的手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裂伤,也脏兮兮的。但司若扫了一眼,并没有会,便将手指搭在他的脉上,垂眸听息。
沈德清见司若没用悬脉丝线,也未戴上手套,就直接接触了自己,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也消失掉,彻底沉静下来。
司若看过不少病人的脉案,加之也亲自上手过重疾之人的脉象,他本以为沈德清此脉,与沈灼怀或者皇帝不会差上太多,但探着探着,却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他抬眸看向沈德清:“你身体中除去人麻之毒外,还有别的毒?”
沈德清闻言,脸上闪过半分诧异,随即便拍掌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你这玩尸体的仵作,竟还有点本事,竟能探出我身体里还有别的毒?”然而下一瞬,他又突然正色,“说罢,你想从我身上要什么东西。”
司若并没有立刻图穷匕见,而是取来三四枚银针,一一下在他的几处脉穴处:“我要的消息很多。但前提是——你别死了。”
“……你还怪有医者仁心的。”沈德清舔着犬齿,阴阳怪气来了一句,“怪不得我那好兄弟会这样宝贝你。若是我,我定不会放你出来冒险。”
“那你呢?”司若一边替他下针,一边聊天似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莫非,为左相在井中投毒,却出不去了。”
沈德清嗤笑一声:“司公子,有话就说,没必要弯弯绕绕——”他没有动,由司若下针,但语气却变得狠厉,“你不是想知道义父——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左相想要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他又很快笑了起来,只是笑得很古怪:“我知道,你和你姘头总觉得我是个变态,但应该想不到,真正变态的不是我,是我义父吧?!”
司若没有说话,他在等着沈德清说出口。
沈德清说:“无患所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无患所究竟为的是什么——你是以大夫的身份混进来的吧,应该也能发现,你们进来不是给病人治病,是看管那些杀人的兵士,叫他们在死前不要失去控制的。啧,吃人肉,我在这无患所里呆了这么久,也没想出还能有这样恶心的活下去的方式。当然——这不是我义父的初衷。我义父只是想做个研试而已。”
“他想看看,如果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大家会怎么选。”
“一份药,两个人,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司公子,你这样高高在上,要不要猜一猜,有多少人选了自己去死,又有多少人选了叫他人去死?”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咄咄逼人,“他命令,进来的每个人都要做这个选择,一开始是父母,夫妻,兄弟姐妹,后来是陌生人。如果说,面对至亲之人,尚有为之去死的冲动,可面对陌生人,如果是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司若亲眼目睹那如同处决般的、血淋淋的现实,也曾经想过,这一切由来是因何而起,然而真听到沈德清告知他真相,却还是感受到了寒气顺着脊背爬上来的冷意:“所以,关于人麻之疫,关于京城百姓,社稷安稳,都只是蔺慈仪想要看百姓们做选择,才做出来的吗?这只是他的一个游戏?真是……荒唐极了!”
“呵呵……”沈德清缩在他一身破布袍子里,分明已经快死了,说起这一切来,眼睛却亮得异常,“我在这里,见过他哦……”
“什么?!”司若猛然起身,“你在这里见过他?他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杀人选择吗?”但起身后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平稳了呼吸,“……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沈德清的眸色微暗:“虽然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要说,沈灼怀找了一个聪明人。若是我当年也像你这样聪明,或许我就能保下我的妻儿。”
闻言,司若心头一跳:沈德清有妻儿?这是他们从未知晓的事情……毕竟从见到沈德清开始,沈德清就已经是那副疯疯癫癫的、对蔺慈仪忠心耿耿的模样。
见司若不搭腔,沈德清冷不丁地问了司若一个问题:“我的毒,还能治好吗?”
司若一愣。
他知道,沈德清指的自然不是人麻,而是他摸脉摸出来的,除去人麻之外,还在他体中肆虐的另一股力量——那是一种慢性毒。
司若自诩对毒有些研究,可无论是人麻还是他体中之毒,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他没有说谎:“这毒是你常年服用之物,伤及心腑五脏,你控制不好你的情绪思维,或许也是因此毒所致。若是能拿到这种慢性毒药的配方,或许能够有转圜的办法,但前提是,得有。”
司若的言外之意是这种毒,除了蔺慈仪,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下。而要从蔺慈仪那里拿到配方,和拿到解药一样困难。
沈德清不是什么笨人,司若的意思他自然明白。
他只是沉默了一会,便说:“有没有纸笔。”
司若知道,此刻,沈德清算是完全给出了信任——无论这信任期有多长。他立刻从箱中拿出草纸炭笔,算算时间,将沈德清身上银针取下。
沈德清低着头写字,司若先前刺伤了他的手,叫他持笔有些不稳,但好在并不妨碍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叫司若恨不得现在就呈递给皇帝的字样出现。阴阳的光影遮挡着他的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大致就是这些。”沈德清一边写一边说,“以及,我有一个要求。”
司若沉吟片刻:“你说。”
“这附近的泥房里原来住着一户人家,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人麻起前,我将他们藏在这里,藏了很多年。后来我听说,这里起了人麻,他们是第一批被我义父‘处置’的住户,如今不知所踪。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们,如果还活着,治好他们,给他们一笔钱。如果死了,和我安葬在一起。”
女人……和孩子?司若心头一动,眼前竟出现那个暴毙的女人和那个眉眼间与沈灼怀有几分相似的小乞儿。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沈德清,不知该不该开口告诉他,人麻之疫,便可能从这两个可怜人而起。
“……”司若心绪如麻,他看着那张与沈灼怀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脸,最终还是开口,“我见过你要找的人。”而后,他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沈德清,“那个孩子,已被医卫司带走了,如今……说不好他在哪里。但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找到他。”
“什么?!”这回错愕的便成了沈德清,他无措地望着司若,望了好一会,而后突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义父,义父!义父你好手段!你说每个人都有软肋,果真……你也明白我的软肋!哈哈哈哈,你慈悲为怀,叫我苦苦哀求你进来这个鬼地方找我的妻儿,可原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猛地抬头,脸上是一种仿佛吃人一般的恨意:“现在我有两个要求了。”
“其二,我要求你把我带出去,我要见我义父最后一面。至于我想做什么,你不用管,只需要让我公开地见他一面——我不想再做沈灼怀背后的影子。”
“作为交换,我会带你到一个地方——对你们应该有用。”
第194章
春天毕竟是要来了。
春风带去晚冬仅剩的冷冽,行走在京郊丛林之间,能渐渐见到那冬日里仿若枯死的枝干间隙生出点点嫩绿的芽。而越离开那死寂一般的无患所的所属范畴,也越能感受到这种如今难得一见的生命力的出现。
丛林间似有水流潺潺,枝头开始能够听到叽喳的鸣叫,比起那半座死城,这真正的深山之中,却才像是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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