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否又是一个新的圈套?为何身为执棋者之一的沈德清,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他的判断又没有错,眼前的沈德清重病在身,皮肉紧贴着骨头,很明显已经病了好些时候。而司若进入无患所,不过这两天的事儿,哪怕背后之人真有谋划,又怎么能预卜先知,提前将沈德清安排到这里来?
似乎是司若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叫沈德清觉得耻辱,他恶狠狠地朝司若瞪了一眼:“你不是很想替你那姘头杀我吗?怎么还不动手?!”
……说话间,沈德清气息浮动不平,并非伪装。
司若心中极乱,面上却不动分毫,他持着长刀:“你为何在这里,又要做什么坏事?”
闻言,沈德清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猛地从地上一个猛子扎起来,要扑向司若,却被他立刻察觉,一脚踹了回去:“老实点儿!”
“咳——咳咳咳——”这回沈德清真是动弹不得了。
“我还没问你呢!”沈德清咬牙吐出一口血,“你怎么进来的?莫非……”他哈哈两声,“沈灼怀死了!那个冒牌货!哈哈!他终于——”
“……闭嘴!”司若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一刀刺在他右臂,“嘴巴放干净点儿!沈灼怀好着呢,比你好。倒是你——”司若嗤笑一声,“像个乞丐一样,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几日。”
司若这几下丝毫没有留情,这下,沈德清是真要奄奄一息了。
他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撑着墙壁站起:“我自有要务在身,你不也是么?”或许是因为死期将至,沈德清面上一扫从前司若和沈灼怀见到他时那种戾气与狠辣,竟多出几丝沉稳,他本就与沈灼怀是双生子,如今不靠伪装,居然真与沈灼怀神态上颇为相似。
司若恍惚一下,又想起沈灼怀,心道既然沈德清如今已是色厉内荏,他绝不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便两步上前,将欲要离开的沈德清拦下:“我可以替你治病。”他语气缓和一些,“此病并非人麻,而是某种毒——”但司若话只说一半,并没有将自己不能治好这病的事实坦然告知,毕竟沈德清是敌非友,“沈灼怀得过这病,如今他已没事了。”
听到沈灼怀的名字,沈德清的脚步停下了。
他回首看向司若,冷哼一声:“他还真是有位好伴侣。”
司若没会他带着嘲讽的语气,继续道:“我可以替你治病,甚至,可以将你带出无患所——你应该很清楚无患所是个怎样的存在罢?要么你病死,要么,你被那些兵士杀了,分了肉吃。你愿意这样?”
司若注意到沈德清下意识握了握拳。
他再度开口:“但当然,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要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并且,你要向朝廷指认你背后的人——人选我都替你找好了,当今左相蔺慈仪,没有错吧?”
“……”沈德清沉默须臾。
然后他开口:“我拒绝。”
“你拒绝什么?”司若追道,“是拒绝告诉我你的任务,还是拒绝指认你背后的人?”
“我拒绝。”沈德清只说,然后扶着墙,慢悠悠地向外走。
司若眨了眨眼睛,没有再拦他,只是当他快走到门边时,开口说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做别人的狗吗?”
闻言,沈德清回头,与司若对视。
……
京城,元宵。
这大抵是宁朝建立以来最为清冷的一个元宵,亦是二十三年后第一个重设的耕春节。街上早在年前已经布上了竹枝编成的春牛,但却只完成了一半,春牛空有骨架,却无毛皮,那双竹编的眼睛空荡荡的,并没有半分吉祥之意。街道上空荡荡的,节前烧的红纸和礼炮碎片还留着地上,被雪水和泥浆浸泡过一次又一次,只剩下泥泞的零星足印。 不知是哪里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却孤零零的,一遍又一遍在这座城市里回荡。
没有人愿意出门望一眼,似乎外头有鬼怪在游荡,要捉走每一个无知无畏的人。偶尔朱雀长街上,一队巡逻的马队疾驰来去,一身黑衣,仿若阎罗来兵。
相隔朱墙林立,碧瓦皇宫之中。
众臣手持笏板,头戴帷帽,等候在午门之外。如今已过寅时,午门却迟迟未开,众臣已在此等候许久,不由得心生烦躁。
一个礼部的末品小官这是头一回跟随众臣上朝,见状,不由得心里犯嘀咕,忍不住拉了身边的同僚问:“兄台,往日议朝,也会拖延这般久吗?”
“不会啊……”他身边的大臣也很奇怪,“往日至多至多等半个时辰,也便能进去了……咦,兄台,从前怎么未曾见过你?”
那末品小官赶忙作揖:“哦,下官这是头回参与议朝。”他摸摸脑袋,“说来也怪,小弟这等品级,从前是没有资格参加朝政的,可这回小弟的上官却说,所有在京官员,只要没死的,还能动弹的,都要来……”他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莫非,皇上这是要说什么大事儿?”
他身边同僚摇摇头,也压低嗓门同他说:“不知,小弟是户部的,听上司说,自打圣上头风犯了,圣上便没再召过我们户部的人,事儿都往左相大人那儿递!”他打了个寒战,“总不能……天子脚下,不能胡言乱语,不能胡言乱语啊!”
众大臣已等了超过一个时辰,往日人麻,大臣们几乎没有相聚见面的机会,此次聚集,这样的议论与忧虑自然不止出现在一两个大臣身上。除去那些皇帝身边近臣,明知皇帝身患人麻的,对此面面相觑外,议论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多。
“今日朝会,皇上可同你说了?”两位天子近臣靠在一块,窃窃私语。
“并未。我以为是同你说了?一大早左相的手下就来敲我的门说要上早朝!我还以为怎么了!”另一个低语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啊……”
两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这次朝会,是左相安排的?!”
就在议论声越来越大的时候,那笨重的午门终于开了,里面走出来面色凝重的三喜太监,他一打拂尘:“诸位大人,随我进去吧。”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一切照旧,只是那龙椅前头,却用重重深色纱帘遮挡,此番情景,更叫大臣们心里没底:莫非今日上朝的并非皇帝本人,而是皇后代为处之?然而三呼万岁后,那深色纱帘后,却传来皇帝沙哑的、明显病恹恹的声音:
“众卿平身。”
在场众臣,无一不心中打鼓,同时也明白了这古怪纱帐出现的缘由——
皇帝得了人麻。
虽为臣子,但在场的没有哪个是没家没室的,心里都提了一口气。
“皇上怎么会得病?”
“不如说,皇上得病多久了……我记着皇上说头风犯了,已是快一月前的事了罢?!”
“那岂不是人麻刚开始就——”
“慎言,慎言——”
朝臣一片哗然。
皇帝坐于高位之上,看着座下臣子带着恐慌的模样,冷哼一声:“朕还没死呐!”
不过瞬间,偌大殿堂如同被噤了声,立刻没了半点声音,座下朝臣们纷纷出了冷汗,一股脑地跪下来,不敢目睹天颜——哪怕那还隔着几层纱帐。
毕竟,皇帝算是点明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皇帝得了人麻,人麻……是不治之症。他还能活吗,又还能活多久?虽然嘴上都说着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脑子活络的,已经开始思索往后的一切。
皇帝面带愠色,咳嗽两声,三喜立刻端来一杯热茶:“皇上,润润喉咙。”
“……你下去罢,朕没事。”温热的茶水落肚,皇帝脸色才好了半分,他也是今日才得知,自己需要上朝,还是左相亲自来告诉他的——说是群臣实在担心他的身体,纷纷向左相进言,务必要见上他一面。
不过逼宫罢了。
皇帝哼了一声。
他开口:“是,朕是得了人麻。”
从皇帝口中得到确认的消息,非但没给众臣吃下定心丸,却更叫他们心头恐慌:真是人麻。皇帝如今,怕已是时日不多……堂下有些人分明还低着头,却已经想起了更远一些的事,比如从龙之功。
不知是何等原因,宁朝皇族的子孙运都相当不丰茂,皇帝膝下,如今只有一位独女。可在大臣们看来,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如何能够担当如此大任呢?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所有人也都在等别人开口——皇帝还活着,这样的话,说出口,小命能不能保,都是一个问题。
朝堂上沉默了许久。
突然,一个礼部的老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就走到中间来:
“臣,有言要进。”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盯着他。
第192章
这老臣他们都认识,是礼部一个老人了。据说已经是个四朝元老,只是一直没什么官运,一直停在礼部管礼乐祭祀的一个从三品,不动寸步,平日里至多也就凭些自己的资历,对着礼部的小辈吹胡子瞪眼。总的来说,这是个相当守旧的老古板。
而此刻,这老古板捧着笏板,施然一拜:“老臣恳请圣上,考虑皇储,以备不时之需。”
金銮殿下又骤然安静了一瞬。
老古板一句未完,仍在继续:“老臣明白,老臣此话,实属大逆不道。但圣上膝下,唯有明华公主,后宫更无其他年轻有孕的妃嫔。明华公主日后、如何登临大宝呢?如今情形,已是迫在眉睫,先太元帝正是因没有早立皇储,才闹出种种事端来,臣亲眼所见,倍感痛心!因而哪怕忠言逆耳,老臣也要豁出去这条老命,请圣上另立皇储啊!”
语毕,他径直跪地,“碰碰”磕起头来,俨然一位全然为朝廷着想的众臣模样。
而四周众臣,有窃窃私语的,亦有冷眼旁观的。
皇帝握紧了那龙头椅柄。
这老古板的话,说得虽冠冕堂皇,可却字字诛心,就差明摆着说你景丰帝如今已没几个好日头可活了,快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尽早把立储大事给定下来,莫要吊着一口气还霸着位置。
“你……咳咳咳……咳咳咳!”他虚虚抬起手,指向那跪着的,身子骨看起来比他还要好的老头,训斥的话才出口,却怒急攻心,变作一阵猛烈的咳嗽,“混账……咳!咳咳咳!混账!”
“皇上,皇上!”三喜公公赶忙上前替皇帝顺气,“莫要听那些乱臣贼子的话!太医说了,您不能受气啊!”
可皇帝却一挥手,将三喜公公赶到一边:“走开!朕倒是要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
他咳了半天,方才缓过心神,喘着粗气怒道:“还有谁支持他的?都滚出来让朕看看!再说啊!说说你们都想干些什么!”皇帝猛踹一角前头方案,“方老儒,我看你真是年纪大……咳咳咳!糊涂透了!来人啊,把他送回家去,择日还乡!”
这是要摘了老古板的官帽子。
底下群臣噤若寒蝉,唯有那老古板仿佛是耳背没听到一般,“哎哟哎哟”了几下,便被上来的一队侍卫拉走,慢吞吞离开了金銮大殿。
皇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虽有人这样想,但已经没人敢像老古板那样强出头了,偌大殿堂中,只能听得皇帝的咳嗽声在朝堂中阵阵回荡。投机的在思忖景丰帝的身体究竟如何,忠臣在担心这样的局面接着下去皇帝还能挺多久。
但没有人说话。
“呵,圣上好容易出来和你们见一次,你们却这样惹圣上生气。”
突然,文官队伍里出现一下轻飘飘的笑声,接着是一个身穿银黑蟒袍,大约五六十岁的中年男子走出其间——不是别人,正是蔺慈仪。
蔺慈仪朝皇帝一拜:“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际,圣上在,朝廷就在。若是有谁像方老儒那般要落井下石的,我看,可不是什么忠言逆耳,而是另有所图罢?!”他笑眯眯地扫了文武诸臣一眼,不少人被那看起来温和的一眼,吓得缩了缩脑袋。
皇帝听到蔺慈仪的话,心里多少稳当一些。虽然他知晓,蔺慈仪与自己亲近的几个世家都合不来,最近他也时常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毕竟他养病时交权给蔺慈仪,蔺慈仪却并未篡权,他只权当是底下一些小打小闹。
只要别闹到他跟前。
他“哼”了一声:“蔺爱卿,方老儒的返乡事宜,便全权交由你办罢。”
“是,陛下。”蔺慈仪道。
而后在蔺慈仪的主持下,朝会恢复了正常。皇帝捏着眉心,闭眼听着下面的臣子汇报近来京城的状况,却大多是一些“状况安定、四海皆平”的空话,渐渐的,倦意涌上心头。
“得了。”皇帝虚虚开口,“还有何事?若都是是这等事,便不用报到朕面前了,都递给左相便是。对了左相,前些阵子朕让你安排那个无患所,如今如何了?”
蔺慈仪笑道:“回禀皇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温岚越身着乌袍,站在武官之间。听到蔺慈仪的话,她皱起眉头,本想上前开口,却被身侧的伯父拉住袖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意思是,时候未到。
温岚越垂眸,攥紧了拳头。
她心里已打定主意,待朝会结束后,定要入宫面圣。
皇帝扫了三喜一眼,三喜便要唤退朝。
“圣上,臣,有事要奏。”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蔺慈仪突然又开口了。
“哦?什么事?快说吧。”皇帝已明显有些疲累,“若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自己决定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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