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前头的队伍就动了,他们要进入无患所——如今的另一半京城。
罢了。司若想,快要进去,便什么都清楚了。
“无患所”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居所,更不是几间房子,夸张一些说,它是被蔺慈仪刻意区分开的部分京城辖区。但京城寸土寸金,哪怕是贫民窟与居民住所,也并没有十分分明的界限。因而所谓的门口,实则是朝廷派了重病把守的一条街道,临时垒起的高高泥墙与手持刀枪、身着甲胄,十二时辰巡逻不停的城防,将内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或许会有好事者想爬到墙头去看看无患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他将得到的便是直中头颅的长箭。
他们此次进去的加上司若,应该是十七名医者,配上十七名士兵。司若注意到,每一个士兵与医者都会在进入前各得到一块木制的令牌——他猜测,那令牌大概是一对儿的,一个士兵看管一个大夫,加上一个领队。
“这就有点难办了……”司若暗忖。
若要尽意调查,还得想法子甩掉身边的监视者。
前头的队伍缓慢行进着,即将要到达他了。可就在这时,那个领队的士兵却莫名和前头人附耳说了些什么,然后径直走向队末——
似是冲着司若来的。
司若顿时紧张起来。
莫非,他的假身份出了什么岔子?不应该……他与那位太医的真徒弟年纪相仿,也恰好都姓司,而且他这一途,绝对没有叫从前认识自己的任何人经手过那份假荐书……
果然,那领队士兵在司若面前停下来了,上下打量他两眼:“你,是新来的?陈家康介绍过来的?”
司若拱手:“这位将军如何称呼,在下司寿……”他装得一副酸腐模样,战战兢兢道,“可是、可是出了什么岔子?陈大哥说……”
“不用啰嗦这么多!”领队士兵一挥手,“听说你还是什么太医的徒弟,第一次来,陈嘉康没和你说过规矩?!咱兄弟可是要保护你们的!”
司若一愣,随即明白这人确是来找茬的,但又不是因为怀疑他的身份,于是装作一副惶恐模样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明白明白,是我愚钝……”
见他识相,领队士兵方心满意足地拿走那锭有些分量的银锭,大手一挥:“算你聪明。行了,跟着进去吧,机灵点,明白?!”
司若仍旧毕恭毕敬的样子,领了令牌,才跟着负责看管自己的士兵进入高墙。
就连城防军,都已贪腐成性。
……
他们走进高墙不久,队伍便停了下来。
似乎是领头的士兵不再带着他们往下走了。
那士兵将他们叫到跟前,随意指示了几个方向,然后说:“还是老规矩,东南西北都有,有烟的地方就是。”刚要走,他似乎想起这次多出来的,刚上供了一份的司若,“咳,你们大夫,跟着城防军走,记住,别落单,落单会死。不过分散一些,这次尽量快些把事儿做完,结束了事。”但他话里含含糊糊,依旧没说明白什么事。
说完,仿佛背后跟着什么似的,立刻往回走了。
周围的人已经来过不止一次,自然稔熟地分散开,不过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司若和他身边那个士兵,定在原地。
司若抬头望天,看那个领头士兵说的,“有烟的方向”。
他感到一丝古怪。
司若处过的尸首迄今不下百具,虽没怎么见过群尸,但他很清楚死了许多人的地方会是什么模样——就仿佛苍川一般,天永远是灰色的,不是因为死了人就永远会被阴云笼罩,而是尸首会引来吃腐肉的鹰和乌鸦,它们盘旋在云端,遮蔽云日,随时等待着一个可以饱餐一顿的机会。而吃惯了血肉的鸟,有时甚至会对活人下手,那些奄奄一息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也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
用沈灼怀的话来说,这里一定会蔓延着一股死气,因为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但是……这无患营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几乎不像是十不存一的死亡之地,甚至与外头都没有什么区别。
而天边……天边没有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只有那士兵口中所描述的,四处可见的冲天的黑烟。
……以及一股奇怪的,焚烧油脂的味道。
司若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预感叫他背后发凉。
同时他意识到,在他停留原地,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本该作为引导者领着他去行动的士兵,也像一樽石像一样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他根本不想动弹。
司若微微皱起眉头,决心还是先跟随士兵,去看看无患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道诡异的黑烟——又是因什么而起。
于是他上前半步,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肩:“这位小哥,我们还不走吗?”
那个士兵缓慢的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极其缓慢,仿佛是在确认什么,却没有回半句话,迈开步子就往其中一个方向去了。
司若赶紧跟上。
随着深入无患所,司若的疑虑越来越大——这里完全没有一个医所该有的样子,哪怕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异常空旷静谧,不见其余士兵,也不见病人,更看不到烹煮过食物的痕迹——干干净净,仿佛一个空城。
他们要处的尸体呢?要帮忙医治的士兵呢?他们在那里?
那个士兵步子迈得很大,走的飞快,司若紧赶慢赶才赶上他。他很明显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穿街绕巷十分娴熟,径直往最近的黑烟处去。而随着他们离那烟雾越来越近,哪怕戴着帷帽,司若也愈发能闻到那种炙烤过皮肉的,干涸的血腥味。
司若终于想起来,他到底在哪里嗅到过这种味道——
在苍川。
这是尸体焚烧不尽的烟,腻得令人作呕。
突然,那个士兵停下了。
“终于到了。”司若听到他说——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但因为此时此处,以及那声音里的一些快乐,它听起来分外诡异。
他们的确即将逼近一处黑烟。
司若也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人,许多人,或者说许多尸首,被粗鲁地像是堆垃圾一般,堆叠成差不多一个半人高的小山丘,有些人面色青白,像是病重死去,但有些人却面色红润,眼睛圆睁,似乎很是惊恐,这些尸首的手脚……们,堆叠在一起,层层叠叠,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人形,在冲天的大火中被迫焚烧着,那原本还能看清一些面目的黑洞洞的眼睛,在周围一把又一把柴火中,逐渐被吞噬。
饶是司若见过奉火教、验过火烧尸,如今也不免得有些作呕。
他深呼吸一下,平复了心绪:“我们要做的,是烧这些尸首?那要治病的人呢?”
那个很年轻的士兵用古怪地眼神看了他一眼,干巴巴道:“病人,要找。尸首,烧掉就好了。”
司若不明所以,却看到那个士兵立刻似乎从怀中掏出什么,吹响了——一声尖锐长哨鸣起,也不知从附近哪里窜出来一群人,他们身穿和士兵差不多的衣裳,手上拿着的却不是刀剑而是柴火,像是压刑犯一般,压出来两个人——面色青白,很明显都是得了病的人,看相貌又有些相似,仿佛是一家人。
“我要治他们?”司若开口,就想着要上前接触那两个病患,但士兵“噌”地拔出腰间利刃,阻拦了他的去路。
下一刻,那群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还未等司若疑问那瓷瓶里头是什么,那领头的便说话了:“今天轮到你们了。”他说,“王大,王二,如果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是留给对方,还是留给自己。”
“!”司若心头一惊!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对得了病的兄弟对视一眼,仿佛身上病症全然消失一般,蹦跳起来,大叫道:“给我!留给我!”、“我是弟弟,以往家中什么都给你了,应该留给我!”、“我是你哥!你嫂子还在家里等着我!”……
“闭嘴!”领头的怒喝一声,“我把瓷瓶放前头,数三声,谁先拿到,谁就有机会!”
“三——二——一——”
话音未落,两个兄弟便扭打起来,撕打作一团。
“哈哈!我拿到了!”最终,王大气喘吁吁地将弟弟压倒在身下,拔开瓶塞便将瓷瓶里的东西往嘴里倒。
“我、我……我!有毒!”
但他的胜利并没有得逞太久,不过须臾之间,王大掐着喉咙,瞳孔紧缩,挣扎着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我就知道,王大,你以为我争不过你吗?”王二半跪着,望着自己兄弟抽搐的身躯,一边大笑一边落泪,“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不能争……家里不争,我也会赢……哈哈……我才是最大的——”
他话未说完。
原本横档在司若面前的士兵向前一步,电光火石之间,利刃出鞘。
血液飞溅上司若遮面的帷帘,帷帽后,是他震惊紧缩的瞳孔。
第189章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司若的大脑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刀刺得停转了片刻。等他反应过来要上前阻拦时,那王二已经捂着喉咙瘫倒在他哥哥的尸体上,鲜血像条小河一般汩汩淌着,他死不瞑目地微微抽搐。
很快,这一对兄弟便不动了。
旁遭的、那些拿着柴火的人,稔熟地围了上来,像是拖什么垃圾一般,将两具尸体沿着已经被拖出来的轨迹拖拽至火堆——或者说是尸体堆最上方,然后加满柴火。
火小了一息,又重新烈烈燃烧起来,黑烟冲天,仿佛某种可怖的仪式。
而那个随队的年轻士兵收刀后,面上的麻木才终于被什么东西抹开了一样,脸庞不自然地抽动数下,抬头望向司若——帷帘被吹起,司若看到他眼睛通红,却不是悲伤或恐惧的红,更像是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起来,并不正常。
司若心里打鼓,他猜测过无患所可能出现过的无数种危险,却并未预料到这一种。他尝试上前一步,那个年轻士兵并没有阻拦。
先前他们都带着帷帽,并且相隔不近,如今司若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士兵比看上去的更要年轻——或者说,稚嫩。他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
“……”司若在心中长叹一声。
他捉起这年轻士兵的右手,捏住他的脉——紊乱得像一条麻线。
士兵并没有任何阻止的动作,这也更让司若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们这些随行的医者,并非进入无患所的主角,甚至也不是士兵随行他们,而是他们随行士兵。 而他们进来,也不是为了替原本就在无患所内驻扎的兵士们治病——而是这些执行杀人任务的人。
司若一阵背脊发寒。
所以他们才在一直找新的大夫代替……想来大部分医者仁心,很难面对这一切。
可,得知无患所惨状的他们,真的能活着出去吗?
想到这里,司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先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他一把抓过年轻士兵,沉声问道:“你来过这里几次了,为何不带钱粮?你在这里吃什么?”
他药箱里带着好几天的干粮,可这个年轻士兵,却只随身带着刀剑。
那个士兵眼睛里露出一些无措,随即咧开嘴,恶狠狠地朝司若呲牙一笑——但更像是虚张声势。
“说!”很显然,司若看出了那点一戳就破的嚣张,自袖中抽出一把尖刀,抵在那个士兵的喉头,“他们给你吃了什么?!”
他显然是被吓住了。
周围那些添柴火的“同僚”烧了人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除了那焚烧血肉的臭味和直上云霄的黑烟,偌大一块地方便只有司若和那个年轻士兵两人,这儿又重新变作半座死城。
士兵没有反抗。
他只是隔着纱幕,望了司若一会,然后转身,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也是令司若心快要跳出喉咙的一句话——
他指着那堆成一团的、被焚烧成块的尸体:
“他们。”
司若脑子“嗡”了一下。
前朝战乱,常有易子而食。
但如今……
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
要“帮忙治病”的医者,通红的眼睛,残缺的尸体……
司若嘴唇颤抖,张口欲问,又有些迟疑:“他们……叫你们吃人吗……是城防司,还是……”
最终,司若在这个年轻士兵的口中,得知了一切。
士兵、包括和他一块儿进来的同僚们大多都是所谓的“死士”,只是不隶属城防司或是如今任何一个地方,他们是被单独挑选出来的新兵。这些人几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背景:家中条件不好,这一份俸禄要供全家吃用,而至亲“也都得了人麻”。但他们的顶头上司承诺,只要他们进无患所来干这些脏活儿,家里的人就不必被送进来遭罪,所以一开始愿意参与的人很多。
但也是自这人麻之乱开始后,药材逐渐开始短缺,紧接着便是粮食、干净的水……这些东西在京城现在被权贵们牢牢把握着,可逾千金。起初他们进来是每次都配备一些粮食和水的,可自打粮食越来越贵后,顶头的便表示他们的配给会折算成银钱一块儿发下去。可那些钱虽然不少,却远远不够如今京城高昂的粮价。
冬日严严,几乎猎不到什么猎物,就连老鼠都没有几只。
于是某一日,他们在夜里发现自己的一个弟兄偷偷刨出那火中焦透的人肉吃。
他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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