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黑暗之中,轻轻合上了身后的大门。
“沈灼怀。”他轻轻说。
其实这个寝宫很大,地方偏僻,仿佛是外界流传的冷宫,司若心想沈灼怀大抵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的,但他还是想叫,想叫上无数遍。
朦胧灯火围绕之中,是重重帷幕里若隐若现的一个削瘦人影。他似乎侧着身,整个人倚靠在床榻边,抬眼望去,能够看到橘红色摇曳火焰中他披散着长发,仿佛一樽被时间凝固了的塑像。
这样的沈灼怀,与往日不同。
忽然,那樽仿若神明的雕像活了过来。
原本被隔离着的光亮在一瞬间、从被挑起的帷幕中倾泻开来,洒落在司若身上,将他周身弥漫上一层暖黄的金边。
“……”沈灼怀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沈灼怀。”司若叫了他的名字。
相隔快一个月后,如今,此刻,他们的距离只隔着不过数层的长长绸布。
但下一刻,那帷幕却被迅速放了下去,突然出现的明亮仿若是司若梦境中若隐若现的瞬间,叫司若突然有些恍惚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要进来。”沈灼怀开口了,嗓子很哑,比平常要低沉得多,那语气并不像是惊喜,反倒带着一些有的没的恼怒——“现在他们不怕我传染给你了?!”他别着头,手却紧紧抓着那帘幕,紧握凸起的指骨表露了此刻他心中的不安定。
“明之。沈明之。”司若上前两步,隔着绸缎捉住他的手——很迅速,几乎不给沈灼怀任何反应的机会,“你是不是怨我?”
“我没有怨你。”沈灼怀硬邦邦回应,却唯独不敢去直视司若的眼睛。
“事急从权……罢了。”司若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他能留下的时间不多,没有功夫去纠缠那些旧事,于是便了一下思绪,重新开口,“这次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要出宫去了——”他看到沈灼怀急急转过头来,“这可能不是人麻,所以我接触你,没有关系。”
沈灼怀愣了一下,抓着帘幕的手松了。
司若借机,猛地将帷幕掀开——
他呼吸停止了一瞬。
他终于见到沈灼怀了。
他变得……好糟糕。
沈灼怀在司若进入他所处空间的那一刻,迅速别过头去,后退两步,却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力,居然脚下一虚,差点被床脚绊倒。但只是一眼,司若还是看到了他削瘦的面庞、带着青色胡茬,大概刚清过,但却因为没有条件和体力,刮伤了一片的下巴以及眼底那乌青的眼圈。
“别看我。”沈灼怀咬紧牙关,“也别靠近我,你该走就走!”
沈灼怀忍住自己已经疯长的思念,没有回过头去看司若,扶着床头的手有些发颤。
似乎没有声音发出。
他心里空了一下。
司若为什么不说话?他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现在自己脸上是不是长满了麻子,或者更夸张,成了一个面目丑陋的丑八怪?他是不是被自己吓到了?
沈灼怀下意识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脸,可皮肤反馈到的,却只有他手上那些如沟壑的、从他出生起就存在的长长疤痕。
他心里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空落。
但下一刻,一具温热的躯体却从他背后向他靠近,然后抱住了他。
沈灼怀又愣住了。
他想回头,却听到一个带着些哽咽的声音:“别动,沈明之,你瘦了好多。”
司若哭了。
沈灼怀垂下头去,长长的发丝遮挡住他的眉眼。他伸手去,有点颤颤巍巍地,却异常坚定地伸手去握住司若的手。
两个人没有交流,没有动作,许久的时间里,宫室中只能听到轻轻的啜泣声。
“好了,好了。”这回反倒是沈灼怀去安慰人了。他回转身子,正面将司若抱在怀里,两人紧紧相拥,仿佛从未有过这一场近乎生死的分离。
等司若镇定下来后,两人才分开,司若这也才头一回认真打量沈灼怀住了十几日的这个地方。
宫室宽敞,但沈灼怀给自己规划的领地范围,却在宫室一角。这里东西不多,只有一张床榻,一个水盆水桶还有一些零散放着的书和铃铛等小东西,最多的是厚厚的布帘,几乎将整个地方包裹成一个狭窄的巢穴。那些灯火藏匿于帷幕之间,忽明忽灭。
见到司若打量这一切,沈灼怀苦笑一声,踢走了倒在床边的水桶:“我不想染得更多人……”
“我明白。”司若轻声道,他望向沈灼怀,“只是现在没事了,这场疫病,应该不是人麻,因此自然也不会像人麻那样通过接触传人。”
他和沈灼怀细细说了自己同皇帝说过的推测,又事无巨细的、一一向他报告了这些日子里自己在做些什么,见过什么人——他知道,沈灼怀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儿度过了十几天,见不到日头的十几天,他想知道这些。
沈灼怀一反他平日的多话,望着司若,就那样安静听着。
听到司若要独自一人去调查真相,司若注意到沈灼怀的呼吸急促了一下,但这回,他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急着反对,只是说:“你会安全回来的,对吗?”
司若说:“当然。”他笑了笑,“我说的,不会留你一人独活。若我回不来,我也会让他们告诉你,让你和我一起去死。有个世家公子给我陪葬,也不算浪费。”
“好。”沈灼怀也笑了。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话,以前没说过,像以后也没办法说那样说。说累了,两个人就躺下来,并排躺在床榻上,司若和沈灼怀一样解了发髻,散落下一头乌发,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沈灼怀贪婪地望着司若的侧脸,似乎要将他印进自己的眼底。
他其实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在乎有话说还是没话说,只要这样看着司若,就很好了。
但在某一瞬间,司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然后说话声逐渐变作平稳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他其实也很累了。
沈灼怀有些勉力地半撑着身子,看着司若熟睡的脸庞,他的眉心紧紧皱着,似乎哪怕在睡梦里,也没有得到轻松。
沈灼怀伸出手去,轻轻抚开那紧皱的眉心。他下意识想要俯身下去亲吻,但行动到一半,却又想起什么,小心地缩回去。
他还是不敢。
像这样躺在一起,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沈灼怀想。
他几乎没有半点睡意,不知是不是司若才是他最重要的那副药引子,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如今格外清明,他听着司若均匀的呼吸,那些惧怕死去的、惧怕分离的日子似乎早已离自己远去。
他再度直起身,靠在墙边。
两人的长发纠结在一起,密不可分。
不知想到什么,沈灼怀突然伸出手去,有些笨手笨脚地,企图将两人的长发挑出两缕来,打成一个坚固的短结。但他大概是太久没有做过这些精细活儿了,加之病得太久,手上没有力气,越想要小心翼翼,动作却越发笨拙——
不知是不是牵扯到了司若,他皱了一下眉,睁开眼睛。
沈灼怀的手放下了。
他有些讪讪道:“扯疼你了?”
司若半醒半睡,但只是反应了须臾,便立即明白过来沈灼怀在做什么,他眼睛亮了亮,笑了起来,将自己埋进沈灼怀怀中去,轻轻地依靠着他,握着他的手,完成了那个已经打了一半的结。
打好了。
司若翻身从药箱中翻出一把剪子,干净利落地将两人并联的长发剪开,然后举着那枚短结,轻轻道——
“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第186章
第二日,司若便循着旨意,悄悄出了宫,只贴身带着那一缕被编织做同心结的长发和他的药箱。
高耸得仿佛直入云端的红色宫门,将皇宫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头总是肃穆、安静,哪怕人走动起来,几乎都没有任何声音。于是当司若站在那道门边,又重新听到那些藏在街巷中的烟火喧嚣,竟莫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几近一个月过去了,京城好像什么也没有变,但好像又变了许多。
放眼望去的,街上人流几乎消失得七七八八,如今正是走亲访友时候,但所有人都对此避不可及;司若坐在马车上,经过那些京中原本繁华热闹的茶坊酒肆,却只见一片清冷气派,不大门紧闭的,便也只有个把店小二举着蒲扇坐在门口,满目警惕。
司若垂眸沉思。
这“人麻”……怎会蔓延得这样快?他自信早做预警,若医卫司与城防司都像那日一般有所准备,京城染病者,至多至多十之有三;可如今情形,却是不像了。
街上无人,能叫马车畅行,速度便快了些.再拐过一条巷子,便是他们的宅邸。
可就在这时,司若却眼尖见到了什么——
“兄弟,劳烦停下。”他呼道。
“司公子,怎么了?”赶车的是个年轻禁军,“很快就到了。”他不明所以,但也明白司若是奉命出宫,于是缓缓降下车速,最后将马车停在一个粮食店门边。
“我知道,多谢。”司若掀开帘子,朝他点头,但目光却明显向的别处,“您先回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
他下了马车,径直向对角的反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动作极快地带上了一双手套。那禁军似乎发现了什么,想上前阻拦,但又停住了脚步。
如今是大约辰时,太阳虚虚地攀上天际,只露出了一点金边,大部分都被浮云笼罩。这个街角昨夜点上的蜡烛还没有熄,灯笼里的蜡烛被风吹着,亮光忽明忽暗,但又因为是两面店墙的夹角,这里成了个天然的避风港,叫人不至于看不清情况。
一团褐色的人形物就这样“夹”在乱糟糟的絮状物中间。
若非“它”似乎还在轻轻地抖动着,哪怕就连司若,都要觉得这里躺着的是个死人。
他慢慢地走过去,轻轻捻起那些絮状物——似乎是一床烂得不能再烂的被褥的一角,将其扯开——
里面蜷缩着两个冻得脸通红的小孩儿。
司若展眉。
原来不是一个,是两个。
两个孩子看起来一般儿大,不过五六岁模样,眉眼很是相似。大抵是因为害怕,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因为瘦得过分而显得太大的眼睛里都是惊恐。不过好在司若扫了一眼,断定他们在这场灾祸里还算健康,呼吸速度匀称,并没有遭到人麻之苦,顶多因为太冷,有些风寒的迹象。
他直起身来,望着两个孩子:“你们没有地方去吗?”
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其中看起来大一些那个孩子道:“去、去哪里?”他,不她——这是个小姑娘,她声音都在发抖,“去无患所吗?”
这回轮到司若愣了一下——无患所是哪里?然而这个念头也就是一瞬间,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这两个孩子在恐惧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要去的地方”。
但正当司若要开口询问时,那个小一些的孩子却一把抓住旁边的小孩,哇哇大哭起来:“姐姐我不要去无患所,爹娘都死——唔!”她话未讲完,便被她的姐姐一把捂住了嘴。
司若心下一沉。
“我不会送你们走,你们没生病,为何——”他正欲多问一些,背后却传来一个趾高气昂的男声——
“你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要违抗皇命?”
“……”司若直起身来,侧向那声音来源。
说话的是个大抵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头戴帷帽,看不到面容,但却能通过他一身衣袍辨认出他的来处——此人身着褐白长褂,外配简单甲胄,胸前挂着一个红色的“防”字,手拿一把长枪,看起来身形健壮——
他来自京兆府。
司若没有直接与这家伙起冲突,而是一拱手:“这位京兆府的大人,不知司某违抗了哪条皇命?”
那男人上下打量他几眼:“你是从哪个山沟里才出来的?不知道京中有人麻之疫?这两个小孩儿,得了人麻!”他重重“哼”了一声,朝天抱拳,“你这样有意靠近,是想和他们一块进去?!”
司若眸色微沉:“她们得了人麻?”
“是,他们得了人麻!我正要奉命将他们带走!”那京兆府军喝道,语毕,便一挥手,叫身后数人将司若与那两个孩子团团包围。
“……我自认懂两分医术,才方敢靠近。这位将军,您身后似乎并无医者,我斗胆猜一句,你亦非行医出身,又是靠什么来判断她们染了病呢?”司若挽袖,挡在京兆府的人面前,而他背后,那一双姐妹早因听到自己要被带走的消息,吓得失了三魂七魄,抖作一团,司若回头望了一眼,只继续道,“若是因先前便找人诊出她二人身上病症,为何当时不当即带走,却将两个孩子留在冰天雪地里,若非不小心撞进了他人家中,岂不是更会对阻止病症有碍吗?”
司若三言两语,讲得那京兆府军面红耳赤,他原本不把司若当回事,如今却重新、好好打量了司若一番:“你是什么人?既然医术,为何不去医卫司效力?”他瞧出司若身上打扮不菲,语气到底是缓和了些,“他二人在街上流浪,不知何时就接触了病气,或许只是还未显露病症,皇命在上,这些家伙,都要送到城东无患所!”
“呜……哇!哇哇哇——”司若身后那个年纪小一些的孩子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哇哇大哭起来,姐姐娘亲地胡乱大叫。
“我是十三川巡按使司若。”司若面色冰冷,“我可以担保这两个孩子没有得病。”
“哦,哦!我听闻过你,司大人。”京兆府军恍然大悟,“你是个下九流的仵作,是罢!”他笑道,“原来这就算略通医术的话,那我们几个兄弟们岂不是绝世神医?!”跟着他,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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