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冷了,到了午后,日头却总还躲在阴云背后,抬头望去,见不到多少明朗日色。
宫道绵长。
司若挽袖、提着药箱走在宽阔笔直的宫道上。不知是因为皇帝重病,还是因为深宫本来如此,,周围空寥寥的,几乎听不到任何与人有关的声响。他抬眸望去,只能见那些冬日枯直的树干上方,是漫延如同山峦一般的,一座又一座金殿。除此之外,似乎再无他物。
他莫名觉得孤独,也莫名很想念沈灼怀。
自从皇帝病重,他应旨入宫,并且为沈灼怀也求了同样入宫治病的恩典后,司若已经几近半月没有见过沈灼怀,也几近半月没有走出这高高宫墙。
他深深呼吸一下,喉咙冰冷,似乎吸入了咫尺的所有冷意。
走到一个拐角处,司若脚步停滞。
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直直离开,而是走向左边树丛茂密的小道。
不过一会,一座与这宫中任何金殿几乎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小巧了一些的宫室出现在司若眼中。只是这里比皇帝的寝宫要热闹得多——
宫室周围是个演武场,许多身着甲胄的宫廷侍卫正在演武场中练得热火朝天。而这座小巧宫室门、窗紧闭,也悬挂着几乎能将整座宫室包裹起来的帷幕——只是不同于皇帝寝宫中的明黄,这些布帘是暗红色的,硬生生将这颇有几分江南造趣的宫堂弄得多了几份压抑。
几个腰间悬刀,面色肃穆的禁军把守在宫苑门前,似乎对周围十分警觉——
司若并不在意那锐利刀芒,淡然走入。
其中一个禁军头子模样的人见到司若,愣了一下,立刻挡在了他身前:“司公子,皇上有诏,无令者不得入——”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司若打断了:“我明白。”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把那颇有些重量的药箱放下,似乎只是偶然转到这里,又立刻要离开,“我也是医者,我来问问他的情况。”
门口的两个禁军闻言对视了一眼,仍是那禁军头子想了想,开口道:“司公子,这里没您要找的人……您为圣上操劳,还是莫要靠近这里,小心染上了……”
依旧未说完,司若高声道:“高都尉!”他扫了一眼周围演武场停下看热闹的侍卫们,声音轻了一些,“您是禁军副都尉,仅听从圣上的命令;当日入宫,也是您亲自接的我与沈灼怀。”他看着禁军首领,“司某实在想不出,除了沈灼怀,您还有别的什么要紧人物可守。”
他轻声道:“我知道皇上在意,司某不求见他,只想知道他现下如何。”
说罢,司若便将药箱放下,就那样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禁军首领、以及首领背后那宫门紧闭的宫室。
“……好罢。”似乎是司若的顽固实在难挡,加之他又是皇帝跟前红人,禁军沉默了半响,开口和司若说了,“沈公子很好——”
眼看着司若又要说话,禁军连忙补充道:“您派给太医署的方子,御医们拿到第一日就送过来了,都是煎好的、调配好的药剂。沈公子……不愿人跟着伺候,我们便日日把药和吃食放在门口,敲了门他便自己会来拿,喝完药再送出来。”
“前几日沈公子精神好些了,递出来一张条子,说要看些闲书,要些摇铃之类的小玩意,我们也给他找了,今日早晨还见他递了新条子——”
“他说什么?”司若急急追问。
“……”禁军看看司若,似是有些踌躇,“他问,司公子还好吗。”
司若心里像是被人用小榔头轻轻敲了一下。
“我同沈公子说,您很好,正给皇上看病,忙。”
“……明白了。”司若低垂眼睑,他脸上那种咄咄逼人的冰冷在听到沈灼怀传话的一瞬间消失了,变成了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冷淡,“多谢您。”
司若没有再说什么,拎起地上那个沉重的药箱,转身往自己的来处去。
只是走到拐角处时,他又停了下来。
寒风里,似乎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了风铃清亮的“叮当”声……
……
司若在宫里这些日子,都住在太医署。
他熟门熟路地推开沉重木门,“吱嘎”一声,光顺着打开的门渗透进只有烛光的室内。几个正在埋头苦干的老学究小学究抬起头来,见是司若,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权当打招呼,又低下头去继续苦读。
司若也没有打搅他们,轻手轻脚地绕过正堂,回到自己暂时的住地。
放下药箱后,司若便脱下外袍,点上取暖的炭火,又在书桌边坐下。屋子里很冷,用剩下的干墨都似乎不是干掉,而是被冻上的。他想了想,索性寻了一块炭笔,又抽出书简,开始写今日皇帝的脉案。
这是他入宫以来每日都要做的事情之一——给皇帝看脉象,记录下脉案,而后根据最新的情况更改药方。日复一日,似乎这样简单的生活,渐渐抹去了司若身为宫外的“司若”的锐气。
可今日,他录完脉案后,面对着已经写好的药方,心却定不下来丝毫。
“……”司若心头有些燥,将刚写好那张纸团成一团丢到角落,又开始誊写新的。
“不对……不对,不对。”他深呼吸几下,手指一用力,脆弱的炭笔便化作了黑色的粉末,落在绢纸之上,又被他胡乱抹了几下,糊成一团。
他知道皇帝是对的,从无论哪个角度来说,他都不应该私自去看沈灼怀,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出宫。他现在要做的是冷静,只有冷静,才可以叫他继续要做的事情。
可沈灼怀、沈灼怀这个名字在他舌尖绕了一圈又一圈,被他从喉咙咽下去,完全变成了他心里的一团火,灼灼燃烧。
分明知道沈灼怀在好转,司若应该高兴才是的,沈灼怀能看些书了,能走动了,甚至——甚至他离开前那道风铃声,就是沈灼怀隔着重重帷幕与宫室在告诉他,他还好,他很好。
可只要司若一想起来,若不是他,若不是他一时大意,叫玉佩被偷,他们就不会到贫民窟;若不是他非要多管闲事,一心要看发生了什么……
那沈灼怀就不会被传染,就不会生病,不会在药材短缺的京城里求病无门,也不会被迫被自己带入宫来,如今只能在这狭窄的、看不见天光的方寸之中度过一日又一日。
若不是他。
司若狠狠咬住自己下唇,鲜血瞬间溢出。
作者有话说:
我写完了!!!所有!!!从下周开始直接更新到完结!!!
第183章
那日的贫民窟中,司若从偷玉佩的小贼大宝口中,得知了京城竟在流行疑似不治之症“人麻”的消息。
司若无聊时仔细研读过他祖父给他留下的医书,也知晓这病传染性极强,一旦开始蔓延,很可能京城就要面临书中所说的“十室九空,尸骨之烟没过云端”的恐怖局面。而那小贼日夜与他的病母在一块……怕是业已惹上病端。更何况,为了偷玉佩,他与小贼有过肢体接触。
祖父的医书中便说过,人麻过病气的方式,不同于以往风邪入体,只需小小接触,便有可能遭惹大难。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站在距离自己大约两步外的沈灼怀,心中庆幸,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去向医卫司报告,这里有人麻,最好带些兵士来,叫这里的住户通通只入不出。”
“好。”沈灼怀点头要走,却见司若却留在原地,顿时顿在原地,“诺生,你不走?”
司若只道:“这里情况复杂,我需留在这安排。”他语速很快,“记着,寻个年纪大些的大夫说这——”他深深看了沈灼怀一眼,“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沈灼怀知晓司若这个语气一定是瞒了他些什么,他不通医药,只多少猜出这病大抵不是什么简单货色,虽心有担忧,但还是应下了:“我明白,你自己小心。”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
“娘!”
那茅草做的屋子里却突然闯出来一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大宝的母亲。那女人面色蜡黄,形容枯槁,面上生满了密密麻麻的麻子,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她方才一直猛烈咳嗽着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人几乎站不直身子,将近半冲半滚一般,撞向了司若所在的地方!
“大人,求求你带走我儿——”
“诺生,小心!”
几乎是一瞬间,沈灼怀立刻觉察到巨大的危险袭来,他一把拉过司若,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而那个看起来快要死了的女人便这样直直撞上了沈灼怀!
同时的,在沈灼怀与那可怜女人的眼中,都爆发出一阵错愕。
沈灼怀下意识地将那女人用双手托住——她已经在往下倒了。可也就是这样一个动作,似乎叫女人身上秉持着的最后一份气力也卸了个干净——一口鲜血喷涌出女人的喉咙,直直喷到沈灼怀的脸上。
是热的。
而后她的身躯便再无力气,软软垂落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沈灼怀愣了一下。
“沈明之——”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须臾,司若反应过来后,面色惨白,“沈明之——”他下意识要靠近沈灼怀。
“……”沈灼怀小心放下那可怜女人,垂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你别过来。”他沉声道,“诺生,人麻是很要紧的病是不是。”
沈灼怀回身望向司若,却向后离他远一步,脸上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血痕,用个不恰当的词,面若桃花:“你快走。”他笑了笑说,“回去找医署。”
司若紧咬下唇,知道这一切耽误不得,转身离开。
他本以为人麻消失了许多年,京中对“人麻”一疫,大多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但司若没想到这个词甫一出口,医卫司便倾巢出动,连带着城防司,带上帷帽浩浩荡荡地就往贫民窟去了。
司若跟在那名中年医者身后,面上是丝毫遮掩不住的担忧,他既怕他猜测不假,整个京城将面临大难,又怕被喷了一面血的沈灼怀……心中惶急,不可言喻。更重要的是……若真是人麻,沈灼怀很可能会被关在贫民窟里。
这样的可怖情绪纷乱了他的心绪,几乎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声音,连那名中年医者的询问,司若都差点没有听到。
“司公子,司公子?”
“是,我在。”司若抬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比火海更愁,“抱歉,刚刚在担心是否真是人麻,吴大夫您说什么?”
“哦。”吴姓医者不疑有他,只是重复一遍,“我想问问,司公子是如何发现人麻的?可还有人在那里盯着?可不能有人再多余接触了!”
“有。”司若平静眨眼,大抵说了一些事情经过,“……我的同僚沈公子在那里看着,不过我发现得早,我们都很小心,没同病人有过交流。”
“那就好那就好……”吴姓医者连连点头。
事急从权,城防司特许了在京中骑马,不过一会他们便到了贫民窟。
司若一眼就看到了沈灼怀,注意到他脸上已经干干净净,暗自松了口气。
他知道沈灼怀爱干净,也担心病症,便赌他不会留自己一直污糟。
司若也为沈灼怀准备着一顶帷帽,他率先下了马,赶在前头将帷帽丢到沈灼怀怀里,冲他喊:“戴上!”
沈灼怀自然听话,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立即遮上了脸。
司若回身,同城防司来的人同那吴姓医者道:“这位便是我同僚,沈灼怀。”他心如鼓擂——方才靠近了,司若才发现沈灼怀衣裳上也溅上了血液,虽然立即叫他戴上帷帽,利用长长帽帘遮住,但那些人紧随其后,他实在不能肯定,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注意到蹊跷。
“他方才就在这里看着那疑似患病者的尸体——或许是尸体。不过我们都没有靠近,请吴大夫放心。”
闻言,沈灼怀侧目望了他一下。
司若自然觉察到了沈灼怀的目光,只是他没有会沈灼怀,依旧看着城防司和医卫司的人。
而大宝——站在离他娘尸体不远处的地方,怯生生的看着这一切。
他当然知道司若是在说谎,但他也知道好歹,没有戳破司若的谎言。
“多谢二位大人。”吴姓医者拱手朝二人行了个礼。他似乎并没有怀疑司若的话,而是更关心那倒在地上的女人,和身后人低声耳语几句,便戴好帷帽手套,上前检查。
沈灼怀与司若被晾在一边,沈灼怀依旧离得司若很远。
“你撒谎了,诺生。”他用仅有司若能听到的声音道。
“我知道。”司若声音有些飘忽。
“你不该撒谎。”沈灼怀叹了口气。
“我知道!”司若压低声音,但游移的尾音暴露了他的不安,“可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或许我可以……!”
两人还没有争论完,医卫司却已经得出了结论。
吴姓医者向司若走来,开口的语气已比先前沉重了不少:“是人麻,毫无疑问。”他重重叹气,“二位大人……多谢今日义举。”或许是因为司若也是医者的缘故,他话说得也直白了些,“京城怕是要乱起来了,回去还请多加小心。”
司若将沈灼怀带回了家。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
原本那座大山已经沉沉压在心头,如今又多了一座,叫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司若放退了所有佣人,去信给温家姐弟,叫他们暂时不要来府上,将沈灼怀与自己关在了一座空落落的宅子里。
第一日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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