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先前之事,举杯共祝。
沈灼怀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团圆饭。
他大了些之后,就直接离开沈家,借着沈家世子的身份,四处闯荡去了。起初是怯,怯自己是个冒牌货,盗了他人的爱,又无处可回报;而后来隐约接触到一些真相,他又总是奔波在寻找真相的路上,从未停留。像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与爹娘吃上一顿团圆饭,已经不知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沈灼怀看看身边小口小口喝着汤的人,又看看对侧的父母,心头仅剩的那一点埋怨终究还是一扫而空。
有如今,他已经很是满足了。
他想了想,给孟榕君与沈无非各夹了一筷子他们爱吃的:“爹娘,吃菜。”
沈无非夫妇对视一眼。
“好。”孟榕君笑道,吃了那筷子时蔬,又忍不住叮嘱,“雪天阴冷,你身上有旧伤,不要总觉得轻便便穿得太少。”似乎是想起什么,她又掩嘴笑了笑,“哦,是我多嘴了,如今不单只有我盯着你了。”说着,她打趣似的望向司若。
司若还在埋头吃饭——他很久没吃过司屿庭亲手下厨的饭菜。
闻言,他赶忙看了司屿庭一眼。
虽然他没想着再隐瞒司屿庭,但毕竟没有直接说开,就这样在饭桌上被揶揄,还是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好在司屿庭气定神闲,仿佛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仍在吃饭。
“咳……”好像是孟榕君推了一把正在喝酒的沈无非,沈无非咳嗽两声,开口道,“明之……”他顿了顿,“父亲知道,我们瞒你这么多年,今日突然说出来,让你一时之间不太能接受。”他又被孟榕君推了一下,但沈无非没管,“父亲毁了你的除夕夜,要向你道歉。但——”
沈无非正色道:“明日我和你母亲就要离开了,这是早已定好的行程。所以有些话,我也不妨同你,同小司说清楚。”
孟榕君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说大好的时候沈无非非要做怪,沈无非装作没看到,接着说:“是我邀请司兄到京城来的,也是我希望与他一起,亲口告诉你二十三年前那个大雪夜发生的事情。”沈无非将酒杯放稳,“虽然我与君儿下野多年,但朝中多少有我沈家人,因而多少能窥到些风声——”
他说:“圣上只有一位公主,有人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司若心头一动,与沈灼怀对视:“沈伯父的意思是,有人想要重演二十三年前的事?”
“谁也不能确定。或许有人有这个胆子,或许没有。”孟榕君说,“但更大的可能是,有人要做这个推手。”
从前那一场逼宫是五皇子自知没有登基的可能,带军队逼宫,意图囚禁先帝,杀死他的唯一对手——当年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三皇子,登临大位,谁知却闹了个玉石俱焚。说得不好听一些,最后倒是让身为皇室旁枝,原本没有一点登位胜算的当今圣上捡了便宜。
“但皇室子嗣凋零,几乎已没有适龄王爷能够为圣上分忧了……”司若说得含糊其辞,但其实在场的大多都能明白——当今皇帝上位后,为避免出现相似的旁枝上位问题,一坐稳位置,就基本削藩削得个差不多了,如今朝中仅剩的,称得上与圣上血脉相连的人,都是来自皇后母家。
司屿庭先前一直在吃东西,没有说话,此刻,他抬眸,看向司若,或许还有他身边的沈灼怀:“皇上知道的,是没有,可还有人知道皇上不知道的呢?”
他这话说得拗口,不过意思也很明显——
沈灼怀,或许还有沈德清。
当年在大火里,大难不死的,五皇子的亲生孩子。
忽地吹过来一阵冷风,桌上两个空酒杯被吹得一倒,碰撞在一起,发出闷闷响声。
司若被吹得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说:
前陣子特別特別忙,熬夜熬得想死_(:з」∠)_本來以為這段時間可以緩過來了,結果還是事情堆著事情,頭疼嗚嗚嗚
第179章
第二日是元日。
新的一年。
沈无非夫妇最终还是没有留宿,吃完那顿年夜饭后,再交代了沈灼怀与司若一些话,便回了京中沈家,第二日,便照着原定的计划出城——司若他们自是要一路相送。
冬日天亮得早,不过寅时路上便已是亮堂堂的,更夫干脆熄了火,敲着锣鼓吆喝着走过长街。
司若最是怕冻,穿得浑身圆乎乎的,外头还搭了件狐毛的绒领子,仍嫌冻得手冷,干脆把手伸进沈灼怀脖颈那块去取暖,沈灼怀被冻得一哆嗦,又只好笑着宠他。除夕夜又下了一场大雪,雪高得都将门头堵住了,他们要出门,只好拜托江百通临时唤了下仆来铲雪。
只是一扭头,司若赶紧将手缩回袖中去,规规矩矩道:“祖父,你怎么起这样早,不再睡一会儿吗?”
司屿庭踩着雪来了,竟也已装扮整齐。
司屿庭目光扫过他还没有缩完回去的玉白手指,道:“沈兄和孟娘子要回去,我自是要送一送的。”他停了须臾,似是想说些什么,末了,还是没开口,咳嗽两声,“很冷吗?”
司若连连点头,小脸缩在狐绒里,目光有些躲闪:“那……那我让江管家叫轿子!”
说罢,匆匆跑走。
沈灼怀无奈无奈笑笑,回眸看到司屿庭:“祖父早。”
司屿庭也点点头:“早。”
载着一家三口(?)便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司若本以为他们起得算早的,谁知到了约定好的城门,却已经看到沈无非与孟榕君忙碌的身影了。两人似乎行囊众多,浩浩荡荡地满载了三个马车,还有一队明显是镖队的人物警惕地站在马车边。
见到三人前来,孟榕君快步上前:“司——老先生,明之,诺生,你们来了。”她似乎是本要叫“司兄”的,但不知为何,好似话到嘴边,又绕了个弯,饶了回去。
几人寒暄一番,孟榕君又指挥沈灼怀去帮忙搬了个贵重的大件,转头对司屿庭他们道:“这一走,山高水远,又不知要何时才能再逢。”她婉转眉目中流露出一点不舍,“若非要为……有所准备,我们故友重见,怎么也该多喝上几天!”说这话时,司若倒是能够窥见孟榕君平日里藏在贵妇人外表下的英气来,“此间事了,一定要来寂川一叙啊!”
司屿庭避祸辞官,回乡多年,说完全不在乎朝中好友,曾经风云,是不可能的,他摸了摸胡子,也笑:“自然,自然。到时候必定叨扰!”
孟榕君又转向司若,语气温柔:“沈明之这小子,打小便不好对付。如今有诺生你这样一个能治得住他的人,能与他久久相伴,又是忍冬的女儿……果然缘分都是天定的。”她轻轻拍了拍司若的手臂,调皮地眨了眨眼,“我与无非,都很满意你这个‘儿媳妇’。”
司若:“……!”
沈灼怀:“?!”
沈灼怀听到这句话,扛在肩上的东西直接掉了下来,直直砸在他脚面。但沈灼怀根本没来得及注意疼,只顾着司若、司屿庭还有他爹娘的反应了,一向精明的沈家世子从来没有这般呆楞的模样过。
几个人里,孟榕君笑眯眯的,好像一只狐狸;沈无非神色淡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说明了他很显然在看好戏;司若看看自己祖父,又看看沈灼怀,露出一副求助似的神情。而司屿庭,反倒是看起来最淡定的那个,一点儿也没有第一次听说自己孙儿成了个断袖的镇静,好像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沈灼怀终于反应过来后,赶紧一瘸一拐地跑到司屿庭跟前,一把抓住司若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以从未有过的诚恳态度开口:“祖父……不,司老先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诺生是因为我才变成断袖的,您要是怪,就怪我好了!我随您打骂!您要怎么对待我我都接受!只是……只是希望您不要让我离开——”
“谁说我不是断袖了。”司若被沈灼怀在祖父面前抓住手,又一顿自我告白后,脸就开始红彤彤的,但他小小声开口,决绝打断沈灼怀的话,“我……我早便是断袖了……也不能完全说是沈明之的错吧……当然他也挺……咳!”
眼看着两个年轻人就要开始你推我,我推你,司屿庭拢拳虚虚咳嗽几声:“咳咳……”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纷纷目光一致地看向司屿庭。
司屿庭慢悠悠道:“谁说我不准你们在一块儿了?”他挺直腰板,目光扫射过两人相握的手,但这回,无论是司若还是沈灼怀,都没有主动分开,司屿庭笑道,“老头子我,什么时候是这样古板的人?还有你,司诺生,你是觉得你瞒得挺好?我告诉你,你把这小子第一次带回家那会儿,喝,我就瞧出来了,你们俩之间不对劲!”
司若与沈灼怀对视一眼。
他第一次把沈灼怀带回家,是沈灼怀被沈无非毒打一顿,毅然离开沈家的时候。
可那几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司若要不是刻意回想,都想不起来。
那个时候司屿庭居然就!
司若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通红,就连耳廓都成了好看的粉色——那时、那时祖父语焉不详,说他什么年纪大家里不隔音……定是误会了啊!可、可那个时候,他分明还没有与……沈灼怀!都怪沈灼怀!他现在连解释都解释不了!
司若瞪大眼睛,张口欲辩,可、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什么都说不了啊!
于是他只能用自以为凶狠,可在沈灼怀看来却只是羞得好似一汪春水的眼神,“恶狠狠”地瞪了沈灼怀一眼。
折腾了好大一番,总算是把沈无非和孟榕君送出城去。他们此行要回寂川,亦要为沈灼怀与司若留一条后路。离开前,沈无非为两人留下了一队暗卫,并且告知,若非逼不得已,不要用这张底牌对外传信,或是对人动手。
起得早,出来也耗了些功夫,司屿庭自是有些乏了。他看出被说破后,司若与沈灼怀的局促不安,干脆和他们说,自己打算回去休息一阵,叫他们在外面拜完春再回府,不要打扰自己。司若的窘迫才消解了一半,听到祖父这么说,自然忙不迭点头,拉着沈灼怀就跑了。
虽然时间还早,但今日毕竟是元日,大街上已有不少出来拜春的百姓。
雪没有化,地上湿烂,便有官兵与自发的一些摊贩帮着在地上撒防滑的稻草。有些调皮小孩儿也来帮忙,却只是拿着草秆吹着玩儿,或是躲在铺面或是忙碌的大人们身后捉迷藏。沈灼怀与司若一路走过去,身边竟也围了不少孩子。
积雪中参杂着昨夜未扫净的鞭炮留下的红纸与礼花,司若沿着长长官道走向街的另一头,脚上沾了雪,也沾了五色纸花。
突然,好像有一点凉凉的东西滴落到司若眼皮上。
司若停下了脚步,张开手,试图去接:“咦,又下雪了。没带伞,这可怎么办。”
沈灼怀在他身侧:“横竖也不大。都说元日见新雪,是一年好气象。”他看着星点雪花落在司若眉间,忍不住伸手去拂,“要是大起来了,我就把你抱在怀里,用轻功把你运回去。信不信,明日整个京城就要知道,有家小公子被我给绑了。”
“你又来!”司若笑着打他,却一个扑空,扑进了沈灼怀怀里。
沈灼怀抱住他,轻声道,似是与他低语,又似梦中呢喃:“从前见雪,总是怕受冻、挨饿,怕睡着了,便醒不过来。”他眨了眨眼,“可如今见雪,方能欣赏雪中人,人于雪中。”沈灼怀说,“诺生,我想明白了,等这劳什子事做完,若有机会,我们就还做我们的十三川巡按罢,我们去看看这河山。”
“人这一生匆匆走过,总要过桥,看山,涉水,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我很高兴。”司若说,“你放下你的执念,我很高兴。”他微微侧眸,望向沈灼怀,眉眼弯弯,好像河水尚未破冰时看到的那水下一点红苗锦鲤,勾得人心痒。
“我早说过,你就是你,不应该为了谁而活。”
……
“下雪喽!下雪喽!”
“再大些!再大些!我要滚在雪里!”
“你真脏!”
“呸!你才脏呢!刚刚滚在泥里的难道不是你?”
一群孩子蜂群似的,嗡嗡着朝沈灼怀与司若跑来,看起来很是为了这一场大雪而感到雀跃,一边挥洒地上好像粗盐粒似的粗糙雪花,一边长大了嘴巴,试图去舔舐到半空中的新雪。司若虽然并不喜欢孩子,但还是难得被这样的童趣所吸引,扯扯沈灼怀的衣袖,叫他让过一边去,不要挡住孩子们的道。
“没见你这样和善过。”沈灼怀打趣他。
司若“哼”了一声:“是我今日心情好。”
说着说着,雪果然大起来了,司若立刻瞪沈灼怀。
沈灼怀赶紧做投降状,意思自己并没有真的要叫司若出名的意思。
周围几个茶肆也开了门,两人便干脆坐下来躲雪。
这样的冬日,喝上一口热茶,倒也算是慰藉。
随着雪越来越大,进茶肆里躲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街边的小小棚子,一下子挤进来将近十个人,司若不得不和沈灼怀紧紧贴在一起,才能避免和别人接触。
这时,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矮小怯懦,看起来最多不过六、七岁的小乞丐从茶肆前走过。他似乎很冷,浑身蜷缩着,怯生生地望了一眼挤满人的茶肆,好像是想进去,停住脚步,但又实在害怕,拔腿要离开。
司若看的心头一紧。
“那小孩儿,你过来。”他让出半个身位,招呼那小乞丐。
小乞丐迅速望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
“对,就是你,过来躲雪。”司若朝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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