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若又注意到那更深入泥层的血液:“……似乎开始凝结了。”他面色有些不太好,“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他看向沈灼怀,“这样快的流失血液的速度,要么是难产大出血,要么是身上有极大的创口,不太可能是吐血导致的!她快要死了!”
沈灼怀与苍木闻言,双双望向赤祸。
“哼,赤祸,你还有什么好说!你还敢不说你家小姐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你们害死?!”苍木咄咄逼人,“开棺,我要开棺!无论如何,我要给我那倒霉儿子一个交代!”
但赤祸依旧是一言不发,狠狠瞪了几人一眼,与手下的人手持武器,守候在木棺周围,似乎其他人要想开棺,就要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见状,苍木也与自己身边人低低交代几句,接着与赤祸周旋。
很快,两边的“救兵”都来了。
先来的是一群狺人,领头的是一个衣裳上花纹与赤祸衣服有许多相似的男子,年纪与苍木相仿,气质沉稳,也是个纯狺人,赤祸甫一见到他,便唤了一声“家主”。但赤家家主身后,还有个非常与众不同的角色。那是个穿着一身土黄色袍子的高大狺人,同样有着一对鹰般的眼眸,但眸子更为锐利,带着隐隐的威压;他的长袍由上至下重工绣着许多绚丽纹样,比起其他狺人只多不少,走近,身上还能隐隐地闻到一丝丝宗教气息。这高大狺人头戴一顶非常高的、几乎直耸而上的帽子,帽子与他的衣袍是同一个色系,上面是狺人独特的文字。
在场所有狺人,包括混血一族的苍木,见到此人时,都不自觉地低下脑袋来,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半礼,呼他“土司”。
原来这便是狺人中最至高无上之人、狺人族中祭司,传说中拥有着沟通天地能力的狺人族土司。
他四下横扫一眼,微微昂起下巴,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那些低着头的狺人却似乎收到了什么暗示,方敢抬起头来。
而后他又看向沈灼怀与司若。
越过人群。
司若顿时感到一种带着不怀好意的、恶意满满的凝视透过一种长远的目光对准了自己,但又很快飘过他,似乎朝向他身后而去,他有些敏感地皱起眉,却没有错开眼,而是勇敢地与那土司对视。
而后,那种目光方才消失。
但司若却觉得自己背后发凉,仿佛有荆棘的刺顺着他的衣裳攀爬上他的后背。
“我讨厌这个人。”他压低声音对沈灼怀道,“他的眼神很不对劲。”
沈灼怀自然察觉到了那狺人土司目光之中遮掩不住的恶意,袖下安抚似的与他相握:“别怕,他没办法怎么我们。”
比起对中原人有着明显不信任的赤祸,这看起来位高权重的土司看起来却温和得多——至少从表面上来说。意识到沈灼怀与司若的警惕后,那土司眯了眯眼睛,面上很快扬起一束笑容,挥挥手,示意那些把沈灼怀与司若围住的狺人离开。
很快,苍川官府的人也到来。
苍川的前执行官卸任后,负责暂时管苍川的是一名名为孟此凡的治安官,司若瞧了他几眼,看出他虽然有个汉人姓名,但面目上却有着一些狺人的血缘痕迹,想来只是因血缘稀少,因而表现不多。他能做此地的治安官,或许也有有着狺人血统的缘故。
比起狺人土司的假和气,这位孟姓治安官倒是真和气,一来就毫无官架子地朝在场所有人掬手,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哪怕面对高瘦矮胖衙役两个下属,他也只是拍拍他们后背,和蔼可亲地问了一句今天如何。看得出来,孟此凡是个能与百姓打成一片的好官。
只是在异族群居之所,却未必是个合适的官。
“金爻土司,许久未见,身体可好啊?”和下属打完招呼,孟此凡又和狺人土司问好,“听说你们出了点误会,不知是何事?”
闻言,苍木下意识看了金爻土司一眼。
土司眼睛微眯,笑了笑,开口道:“我也是刚到罢了,苍木,孟大人是你喊的,你说罢。”他甩袖,让出了个身位。
苍木比土司年纪要大上许多,可看起来却是拘谨不少,得了土司同意,他方才点点头,向前一步:“是,土司,孟大人,事情是这样的……”他将先前司若沈灼怀拦下墓驾、要求开棺的事一一说清,最后道,“我认为……若赤清真还活着,就开一次棺,也无妨。”
“哦,原来是这样啊。”听完后,孟此凡还没开口,土司却率先发了话,他仍旧笑着,只是面上的笑容带了不少意味深长下的不耐,金爻土司转向送葬队伍中的另一方人——也就是赤祸,“赤祸,果真如此吗?为你们家小姐送葬,为何你家家主不在?”
赤祸本能地打了个颤。
面对这新情境下的你来我往,司若自然紧盯着。
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自金爻土司与孟此凡一同到来,原本嚣张跋扈的赤祸似乎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劲头,而变得非常紧张和害怕。可土司是他自己叫来的,他为何要这样紧张呢?难不成他原意并非如此吗?
司若手藏在袖中,戳了戳沈灼怀,示意他也注意注意他们的不对。
果然很快,赤祸便给出了答案。
“家主……家主悲伤过度,在家中静养,命我前来送棺。”赤祸结结巴巴道,“原本、只是想叫族人前来,前来主持个公道,没想到却……却把您给打扰了。”或许是因为实在害怕、或许是因为官话学得还不够精通,不过一个长句,被他分成了好几节来说。
“开棺……惊扰魂灵……我……不好交代……”这个时候,赤祸已经完全没了先前那种威风气势,一边说话,一边避开着眼神。
好像土司的问题是什么致命的提问似的。
孟此凡看出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哎,果然是个误会嘛。这两位公子也是为了你们赤家好,苍家报官,为的也是知晓真相。不过这到底开不开,还是要尊重你们自个儿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向金爻,“不知土司的意思是……?”
土司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应或是反对,反倒是看起来很好说话地对赤祸道:“虽说都是狺人,可这毕竟是赤家的事。”
只见赤祸浑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他似乎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反对,可一个“不”字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被他收了回去,末了,赤祸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似是用土话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方才开口道:“一切、都听土司的。赤家一切都听土司的。”
土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挑起眉头,再度看向沈灼怀与司若,面上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既然如此,便请二位开棺就是。只是……我丑话也说在前头,若是棺中并无你们所说的什么活人,那你们便要任由我族人处,可好?”
司若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答应你。”
然而这个时候,司若却感觉沈灼怀似乎掐了他一下。
他有些诧异地朝沈灼怀看去,却见到沈灼怀稍稍挡在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来,在土司、孟此凡与众狺人面前晃了一晃,叫他们大致看出上面无法伪证的官府印记后,便迅速将令牌收回怀中。
“我的属下若是判断出了问题,我自己处便好,就不劳烦金爻土司大动肝火了。”沈灼怀八风不动,下巴微微抬起,一副倨傲模样。
孟此凡下意识“嘶”了一声:“哎呀,莫非是……先前通告的新任执行官大人到了?!今日……今日也的确是最后一天了!”他立刻跪下行礼,“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土司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也惊着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沈灼怀手上那块令牌跑,然而看到孟此凡如此恭敬地态度,他作为狺人的最高统治者,也不能不做出回应,眼珠子一转,脸上立刻露出一副假笑,做了个中原人的礼:“既然是新任父母官到了,那我这个狺人土司的话自然做不得数。这位公子,请吧。”
司若在看到沈灼怀拿出令牌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心惊的,这家伙没与他商量过,就演了这么一出戏,着实吓了他一跳。好在两人有着长时间来的默契,加之情况紧急,司若很快调整好面上神情,点点头,从随身取出手套和匕首,走向那周围已无人围堵的巨大木棺。
他轻轻抽了抽鼻子,贴近棺木之后,依旧能够嗅见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道,只是不知狺人们为何反应如此迟钝……司若神色沉肃,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之下,用锋利的匕首挑开了棺木四周、以繁复绳结锁上棺盖的棺材,而后用力一推——
瞬间,鲜血伴随着腥臭味从棺木连接之处炸开!
沈灼怀立刻上前去,挡在司若面前,以背部作为遮挡物,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由棺内迸发出来的血液与血肉。
但周围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大多都被突然喷溅的鲜血溅得浑身狼藉,以手遮目。
“我刚才好似……”司若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看到一条腿夹在棺盖上?!”
“腿?!”沈灼怀难以相信,转过身去,准备与他一起再靠近棺木。
但还未得他们动作,便已听到一人惨烈的大叫——
“啊、啊——这!这是!这是什么!”只见赤家的亲家,苍木双手扶着棺边,瞳孔放大,抓着棺木的一双手连同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举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棺材——“和尚!是个和尚!赤祸!你赤家的女儿呢,你赤家出嫁的女儿去了哪里!”
第105章
众人眼中纷纷升起一种不可思议与不敢置信,迅速围到棺木边,却见到的是令他们目瞪口呆的存在——
只见棺木中躺着一个身着僧袍,头顶戒疤,浑身躺在血泊之中的和尚,和尚约莫三十多的年纪,几乎是被塞进这棺木之中的,一条腿半曲着,另一条则居然被卡在了棺椁本体与棺材板盖之间,血肉模糊,已能看到森森白骨——想来这便是先前开棺那爆射的血肉的来源。
而正如司若所说的,棺中之人,这名和尚并没有死去。初初开棺时,他似是因突如其来的光线,无法承受,迟缓地抬起手遮住双目,而后见到棺外众人,那双已是垂死之人的灰暗眸子瞬间射出一道光来!他喃喃着:“救……救救我……救命……”却很小声,几乎叫人听不见。
这几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喊完后,和尚头一歪,又失去了意识。
司若赶紧上前摸他的脉搏:好在还有一息尚存。
周围人面色都有些严肃。
这与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
先前他们哪怕争执,也只争执在棺中女子究竟是死是活,该不该开棺救她这一点上。可、可如今开棺后,里头如何出来的是个大男人?还是个和尚呢?在场几乎所有狺人都知道这是赤家新死的新娘,如何进入棺椁,却摇身一变,成了个和尚?!
赤祸脸色尤其难看,几乎一片青白,低头躲着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也不敢看棺中之人。而司若也注意到,他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一个站在棺椁不远处,身上衣裳却相当干净的。似是……他早知开棺会出现什么,也早知里面,根本不是大家所猜测的存在。
“哼!”哪怕土司在此,苍木也没了什么好脸色,作为一个常年与与苍川中原人混血的狺人家族,苍家历来是不太受狺人重视的,也因此他如此急切地要与同土司交好的赤家结亲。可如今亲没结成不说,倒还丢了个大人!被赤家这样羞辱!
苍木死死盯着赤祸:“赤祸!你不要给苍家一个交代吗!”
“就是!”、“我们苍家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吗?!”、“赤清小姐呢?怎么变成了和尚?”苍木身后的族人也十分气愤,义愤填膺地叫喊着,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赤祸依旧不去看任何人,退后两步,站到棺后去,似乎这样便能不用回答任何问题。
苍木则越来越气,按捺不住,一下子扑上去——
眼看着事情要越发不可收拾,沈灼怀眉头紧皱,出手将苍木拉住,而后又喝道:“住手!官府在此,不得械斗!”
苍木被拉住交给两个衙役,却依旧狠狠地盯着赤祸不放。
而土司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不知事因为这场闹剧,还是因为手下人在中原人面前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金爻土司原本还戴着假笑面具的脸上此刻一点笑容都没有了,阴沉沉的,一双鹰目狠戾地扫荡着在场狺人,而后忍着怒气开口道:“来人,把赤祸给我拿下,带回族牢里去!”
司若听到土司要带可能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离开,立刻开口阻拦:“不可!”
沈灼怀知晓司若意思,立刻为他找补:“我副手的意思是,土司想要处置赤祸,自然有土司的道。”他目光炯炯,“可毕竟苍川也是天子治下,出了这等害及人命的大事——”他在“大事”两个字上重重落音,“还是交由官府处置,比较稳妥一些。况且、伤的是佛门中人……”
沈灼怀欲言又止。
当今圣上,崇尚佛法。
他未尽之言,众人皆知。
金爻似是没料到自己已经发话,却还被忤逆,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想说什么,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沈灼怀这一套既给了充分的由,又罩了个皇帝崇佛的帽子,无论他再怎么想把赤祸和棺材带走,都不合适了。
金爻土司只好又露出一副假笑,实则内里牙关紧咬:“大人说得是。”
沈灼怀轻笑一声,像是邀功似的看向司若,而后方给了金爻一个台阶下:“不过这赤祸毕竟是狺人,许多东西还需土司在场处比较合适,不如土司,与我们一同回府衙?”
这是个叫人皆大欢喜的决定。
于是在场狺人、中原人,以及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棺材之中的佛门中人以及棺材本身,一起跟随着孟此凡回到了苍川府衙。和尚很快被叫来的大夫送去救治——好在司若发现及时,他捡回一条命,只是还未清醒,无法作证。
赤祸则被五花大绑,丢在了堂中,周围是手持水火棍的一众衙役。衙役们似乎是头一回见到被绑的狺人,虽说面上保持着肃穆,但眼神都好奇不已,偷偷看着堂下之人。而赤祸向来是看不起中原人的,此刻却被迫跪在中原人面前,只觉屈辱,恶狠狠地瞪向每一个朝他看来的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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