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若是有个人,像当初的赤锋一样,做一颗埋在狺人内部的钉子便好了。
沈灼怀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这里自然有一个现成的人选,赤妙。
可……沈灼怀也明白,按道,赤妙应该随他们葬身火海,成为一个死人。加之,赤妙的父亲,已经因为他心中的事业——所谓的复仇,成为了牺牲自我,哪怕死前,都没能撇清自己的孤胆英雄,如今他的女儿,却还要重蹈他的覆辙吗?沈灼怀眸色深沉。这是一个极为自私的决定,意味着赤妙绝对的牺牲。
如果是从前的他,沈灼怀会想也不想地去找到赤妙,晓之以动之以情,让她成为这枚棋子,他只看结果,不在乎过程。可如今……如今的沈灼怀不再是以前那个冷酷的、唯结果论的人了,他那那颗心好像被司若一点一点融化,分明司若才是那个看起来更冷冰冰的人,却叫他却不再愿意选择利用。
哪怕这种不选择同样是一种自私,是下意识地不想叫司若伤心。
“你在苦恼什么?”司若看出沈灼怀眸中刹那的风云变动,他轻声道,“是很难做下的决定吗?”
沈灼怀的思索突然被司若开口打断,他愣了愣,随即目光移向司若脸上,那是再真切不过的关怀,他露出一个笑,伸出手去,掐了一把司若的脸:“没事,已经想好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是什么大事。”
过了早上喝茶的时候,旅店中来人也散得七七八八,外头声音渐歇,偶尔能听得迟将招呼打杂的收拾东西的声音,之后又归于平静。与安静的旅店内相反的,是哪怕沈灼怀他们在隔楼之中,都能清晰听得的频繁的马蹄声响,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却似乎跑过了千军万马。
温楚志有些忧心:“他们似乎是真在纠集人马……狺人究竟要做什么?贩卖私盐,需要这样多的人手吗?”
不需旁人回答,众人心中也很清楚,并不。
私盐是一笔生意,哪怕它利润再高,再是刀头舔血的生意,那也只是生意,更何况狺人贩盐,利用的是死尸与棺材,而非兵马金戈。如今他们听到的动静,一来可能是他们失踪后,为平百姓疑惑做出的镇压,二来就……
“要是能出去看看就好了。”温楚志托着下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直起身来,“我,我不是明面上和你们没什么关系吗?要不我去吧!我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给你们带些消息。要是有问题也简单,我直接回清川找霍将军去!”
“你想得简单。”沈灼怀摇摇头,“你觉得,苍川出了这样大的事,狺人杀害朝廷命官,他们还会随便许人出川吗?到时不知你出的是苍川,还是去的黄泉路!”
“这、这……”温楚志倒没想这么多,“可诺生先前不是和孟此凡说……”
“我那是在定孟大人他们的心。”司若道,如今没有外人在,他也不必惺惺作态,“孟大人他们突遭此劫,惶恐不安,虽为汉人,可毕竟在苍川良久,与狺人也素有往来。若非我如此安抚,或许他们慌乱之下,就会出卖我们。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那你们这谎说得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掺假……”温楚志苦恼地捏捏眉心,又趴了下去。
第117章
就在几人还在讨论的时候,耳尖的司若突然听得一阵闷闷的“咚咚咚”声音从靠近旅店前门一处传来,而后便是几声急促的脚步。司若立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竖起耳朵,听起外头动静。
率先出现的是一声巨大的门响,好似是那可怜木门被谁一脚踹开,而后便是粗声粗气、咄咄逼人的狺人土话,他们听不大懂狺人是在说什么,但大致从他们的态度里,可以猜到他们是在找人。
三人对视一眼,面上神色沉静下来。
果然,金爻并没有因为地牢的崩塌就完全相信他们的死亡,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别说,狺人族中,一定会留下迟将与赤锋有旧的记录。
司若几乎是屏住呼吸,贴近那冰冷墙壁,既试图将外头的动静听得更清晰一些,却又怕自己胸膛之中如擂鼓一般的心跳,会透过这传音的墙传递出去,叫外头的敌人发觉不妙。
狺人找上门来了,而他们只能藏在这夹缝中,无能为力。
“!@¥#%5@#……!”一个狺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然后兵戈碰撞的声音响起。
“我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您不能随便进来搜查。”而后是迟将镇定中带着一些若有几分提示意味的声线,他似是故意地将狺人的要求大致重复了一遍,“您说您要找几个死人,我这又不是棺材铺,还请回去。”
“噌——”
长刀摩擦刀鞘,发出金属拔出时独有的声响——狺人动兵器了!司若有些紧张,他手指紧紧扒在墙上,恨不得现在他在屋外而非夹缝之内,狺人对迟将做了什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吗?
好在下一刻,迟将毫无波澜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的旅店隶属于赤家,我是为赤家招待来往汉人,收集情报的功臣,你们没资格这样对我。”
似是这句话对于那些找上门来的普通狺人士兵还有几分威慑力,很快,司若便听到了刀被插回刀鞘的响声。
司若也随之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听到一些很低的狺人土话的嘀咕声,只是听不大清,而后是一个汉话发音生疏的狺人开了口:“……窝们费肥去zao赤家,泥做豪准备。”
然后旅店再度归于宁静。
砰砰直跳的心终于慢了一些,司若回头,看到沈灼怀与温楚志眼中如出一辙的担忧。
他们能藏,但却不知道还能藏多久,本以为至少能谋划到反攻的时候,却并未想到,狺人那方,也早早起了怀疑。
闷闷的敲击墙壁声再度响起,不过这次却是从暗门处。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大步走到暗门前,却没有开门,也没有应答。
门外传来迟将的声音:“是我。”
厚重的门板被推开,进来的迟将亦是满面忧色,他警惕地看了看自己身后,立刻进入夹层中后,便快速将门恢复原状:“我本以为他们不会来得这样快,但没想到狺人今日便找上门来了。”他看看屋中众人,“……诸位大人,或许我们该另寻藏身之所。”
言下之意是,这里已经不够安全。
温楚志一愣:“可、他们并不知道这屋中有夹层,不是吗?”
迟将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只是,今日说汉话那狺人,与我有些利益关系,因而给了我些暗示。”
“他们要对旅店进行大搜查?”沈灼怀皱起眉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两日。”迟将沉声道,“但也请大人们放心,我会尽快找好地方,只是请诸位提前做好准备……赤妙?你怎么来了?”他话为未说完,余光却瞥见众人身后出现一道红色身影,那正是独自沉寂,一直没与司若沈灼怀他们有任何交流的赤妙姑娘。
赤妙没有再穿先前逃跑时的那身麻布衣裳,而是一袭狺人的红衣打扮,却扎了个汉人发式。经过弑父、逃亡,又得知真相一系列的冲击后,她面如白纸,一双英气凌厉的眼睛里唯留下几分厌世的冷厉与脆弱。赤妙微微垂着头,手上拿着一根木棍,神情有些呆呆的,似是听到迟将声音后,她才缓缓开了口。
“……我听到他们来找人。”
这“他们”,自然指的是那些狺人。
“他们、他们要杀了我们吗?”赤妙声音有些止不住的颤抖,她手指上纤长的豆蔻色指甲几乎深深扣入手心,“他们已经让我杀了我爹,也杀了赤祸了,我们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我们这轮又能逃到哪里去?!”她声音有些大,几乎震彻整个夹层。
“嘘,嘘……别怕,我们一定能活下来。”见赤妙如此,迟将心头一沉,慌忙上去安抚,大抵是因为不久前与赤妙的长谈叫她放下了戒心,在迟将的耐心安慰下,赤妙终于安静下来,小声小声地啜泣着。
司若看了心头有些不忍,别过眼睛去。
也好在……赤妙是跟着他们离开,而非金爻真的突然大发善心,让她回到狺人族群中去。赤妙年纪比他和沈灼怀还要小上几岁,又在土司的强压之下亲手杀死自己至亲,先前强撑已经到了头。司若第一次进黑市时,就跟着师傅办了这样一个单子,那也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被她的丈夫送来黑市,说要治治她的疯病。但后来司若才知晓,她并不是一直这样,而是不小心闷死了自己新生的孩子,便日日在梦中见到自己弑亲的过往……
那女人的神色,与如今的赤妙,不能说十分,但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若回到族群中,说不准她会变成第二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被送进黑市里治病,治不好便发卖掉,成为黑市藤蔓交错的养分之一。
或是那圣棺中的第二具尸体。
外头动静这样大,孟此凡三人耳朵没聋,自然是听到了的,连带着迟将那句仅剩的期限一起。孟此凡、他的师爷,他的心腹衙役,三个脑袋齐齐从屋中探出来,活像是一串糖葫芦似的。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动静停歇,孟此凡方才讷讷开口:“几位大人……”他顿了顿,“我们商量好了。”
他推推挤在身边的两个手下,咳嗽一声:“苍川狺人反叛,无论如何……我们府衙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到这儿,他悄悄望了一眼温楚志,但似乎温楚志并未解他话外之意,丝毫没给他眼神,依旧一脸的纯良,孟此凡只好转回目光来,“我们决定与几位大人同进同退。”
意思是,即使面对狺人的搜捕,他们也绝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最后他们商议出来的方案,简洁,却又难办:
两日之内,躲藏在旅店夹层中的几人必须要找好新的藏身之地,然后在如今遍地狺人的情况下,在几乎明摆着有监视的金爻眼皮子底下安全转移出去,这是其一;其二,温楚志必须找准时机,逃出苍川,一是去向霍天雄报告如今苍川发生之事,让清川有所预备,二是给京中递信——虽霍天雄是个实权将军,但他手下兵力并没有太多,而且在没有京中命令的情况下,霍天雄随意出兵,无异于自寻死路;而其三……
沈灼怀的目光放在了赤妙与孟此凡身上。
“金爻怀疑旅店藏匿‘背叛者’,无论如何,他势必是要从这里,找到一些东西交代上去的。”沈灼怀淡淡道,“即使我们离开。可问题就是,迟先生,能交出什么无伤大雅的东西呢?”
迟将一愣。
他并没有将沈灼怀他们的存在暴露出去的心思,思索片刻后,迟将回应:“若是这样,是否有些冒险?”
“要交谁?”司若皱眉道,“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出去,很可能都是自寻死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灼怀见司若误会,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们要出去另寻他处,至少也要绕开那些狺人的目光。”他伸出一只手,在赤妙与孟此凡中间停顿一下,最后还是指向了孟此凡,“孟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你说的,要你戴罪立功一说?”
“我、我?”孟此凡指指自己,“这、沈大人,下官能做些什么……沈大人,下官在桑梓,可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妻儿待养呐……”他的声音低低下去,目光也避开沈灼怀投射过来的眼神。
虽是这么说,但毕竟孟此凡浸淫官场时间不短,他也大致猜到了沈灼怀大概是要自己出去做那枚引走狺人的引子。至于为什么不用他的手下这件事——孟此凡心里很清楚,虽说是心腹,那也只是对他自己而言,这两个心腹,在外身份低微,对于狺人没有什么威胁性,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吸引力。
“我心里已有些打算。放心,孟大人,这不算太过冒险。”沈灼怀换了安抚的口吻,“倒是我会乔装打扮,陪孟大人入狺人群居地,保证我二人安危。”
沈灼怀这样说了,孟此凡那颗快跳出喉咙的心才稍稍好过一些,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点点头,算作是同意。
一番讨价还价之下,最后只等迟将寻到新藏身之处。
原本一个还算轻松的白日,又这样被突然闯进的狺人给轻易搅合,虽说后续都有了安排,可每个人心头,都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翳。
司若有些心烦,与沈灼怀他们说了一声,便回房间,先行读书静静心,孟此凡一行人也早跑回自个儿屋中继续恐慌。沈灼怀欲追上司若脚步,却突然听得身后一个轻轻女声——
“你。”
沈灼怀脚步止住,他回头观望,意识到赤妙却是在叫自己。
赤妙身边陪着迟将,经过先前一轮发泄后,她看起来平静许多,眸中依旧有着如霜重的寒意,却没有先前太过的瑟缩。
“我是在叫你。”她记不住沈灼怀的名字,只是这样又叫了一声。
“何事?”沈灼怀道。
赤妙抿抿唇,看向沈灼怀身后被他开了一条缝的房门:“我想你应该不太乐意你喜欢的人听到。”
沈灼怀闻言,若有所思,轻轻阖上了门。
“说罢。”他说,“我还要回去陪人,他心情不好。”
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赤妙终于开口:“为何,为何你刚才,明明更属意我回到狺族中去做你们的探子,可最后却选了那个治安官?”她苍白的唇色被咬出一道血痕,“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样善良的家伙。”
听到这话,沈灼怀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你想有得选吗?我看你也不是多胆大的家伙。”
可谁知,赤妙深呼吸一下,却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想回去。”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冬至快乐!我刚回到家,准备晚上的菜去啦~大家也吃好喝好,注意保暖呀!
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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