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迟将开口,那抽水烟的烟嗓男声便说话了:“金叉大人,我每天早晨给他旅店送些猪羊鸡肉,还有粮食,今天也是刚巧。”他笑嘻嘻的,“给耽搁了,这时候才送到。这不,还要去下一家呢。”
“是吗?”金叉半信半疑,随之司若便注意到狺人身上配饰碰撞,叮当作响,似是他在走近他们藏身的拖车,“里面,没别的东西?你检查过了?”
司若的心“咚咚”直跳,他清晰地听到,藏身在拖车中每个人的呼吸都紧了不止一分,包括他自己。为了能透气,那堆着的草摞并没有完全压实,因而他们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丝丝泄露进来的光,此刻,司若便紧张地盯着那一丝光芒看——他和温楚志被安排在最里,沈灼怀在最外,若是要起一场遭遇战,那么沈灼怀一定会率先受袭。
他不信那个叫金叉的狺人会没带着别人来。
在司若紧张的时候,沈灼怀仿佛也冥冥之中觉察到了他内心的不安,目光穿越前头两个人的肩膀,望向司若,是一个安抚的,叫他定心的眼神。
即使司若还在因为他叫赤妙出去牺牲的事情生气,但与他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也好似整个炸毛的猫安定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
“没别的东西,金叉大人。”马夫殷切道,“这每日去哪里,每日拉什么货物,都是定的。”
“那你这草堆里又是什么,垒得这样高?”狺人依旧没有放下疑虑,“真臭!”他用土话骂了一声,突然听得“唰”的一下,兵器与刀鞘碰撞摩擦,他抽出刀来——
沈灼怀目光凌厉,黑暗中,他立刻做了一个手势,让众人都侧偏向拖车两方——
果然就在沈灼怀做出手势的下一刻,一把长刀从草堆中间的缝隙间刺了进来,角度由上至下,直直插ru了地上一只被开膛破肚的乳猪中,发出一声入肉的闷响。孟此凡他们吓得冷汗直流,若不是沈灼怀及时提醒,刚刚他与他的心腹衙役,怕就要被捅成一串糖葫芦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不能放松,沈灼怀的手已经握在了腰间软剑之上,只预备着若是他们躲藏被掀开,便随时拔出剑去,一剑结果了那名叫金叉的狺人。
“嗯?!”感受到刺穿了什么东西,金叉立刻把刀抽回,看到刀尖上淌下的鲜红血液,他怒目而视,“嗯?这是什么?!”
“这、这里面都是些死猪死羊!”见金叉可能要动手,马夫连忙上前。
马夫狠狠一脚踹在拖车上,本就不太坚固的拖车摇晃起来,藏身其中的几人都不得不扒紧了车壁。似是意识到什么,马夫踹完一脚还不够,又扒在车前板前,几乎整个身子遮挡住狺人,而后伸手进草堆中,开始摸索。
“我给您拖一只出来看看便是!这其他的猪羊还要卖给别家,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啊!”
一只粗糙的,明显是汉人皮肤颜色的手探入草堆,却没有如同他话中意思那般在找什么东西,只是张了张手指。
沈灼怀愣了一下,随即立刻会意。
他扯着刚才被金叉刺中的那只乳猪,将它拖到那只手上,而马夫感觉到自己捉到了切实的东西,便也小心翼翼地拖了出去。
“您看,还恰好是您刚才刺中那只!”马夫举着那只被刺了一剑的乳猪笑道,“哎,也不要叫金叉大人白走一趟,我听说您妻子做炙烤乳猪是一绝,不如就带回去如何?若不方便,带回我亲自给您送回府上!”
迟将打蛇随棍上:“金叉大人辛苦,这区区一只乳猪罢了,日后我给大人送上半月都是应该的!金叉大人与土司乃是本族,从前疏忽,是我等之过,日后定会好好报答!”
虽说金叉在汉人面前被叫“大人大人”的,又同姓金,可在狺人中,他不过是个最底层的苦力,捞不到什么油水,今日来迟将这也是被日常安排的搜查,谁知他好运气,搜出了逃跑的赤妙,如今一边被迟将和马夫他们这般奉承,一边许以好处,也不由得暗自心动。
他假模假样地擦了一下刀,装作在思考,而后又立刻道:“你们两个家伙说得有礼。你——”他好像在对马夫道,“待会你送我家里,我,先把他们带回去。”
终于,脚步声再次走远,这回连带前前院那些细琐响声也都消失不见。
“没事了,终于没事了……”孟此凡嘟囔了一句,听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
毕竟险些被扎成糖串子的经历,也不是哪个封疆大官都能有的。
司若还在担心迟将与赤妙:“他们都被带回去了,会不会遇上什么险事?”
沈灼怀轻生道:“ 听迟先生的语气,不像没有准备的样子……诺生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司若打断:“迟将有准备,可赤妙呢?赤妙回去还能活吗?”
眼看着两人,或者说司若单方面又要和沈灼怀吵起来,就在这时,遮在他们面前的草摞却突然被拨开——
此前没有任何预兆,也没人注意到声响,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射进来的日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下意识伸手遮住了眼目。
而后他们便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嘶哑烟嗓开口道:“迟老板果然没同我说实话。”
沈灼怀最先适应了强光,他紧皱着眉头,腰间长剑已经拔了一半:“你?!”
“别急,我没有恶意。”
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名马夫的模样。
马夫看起来五六十的年纪,一身苍色短打,头上裹着布巾,鼻骨挺拔,浑浊的眼睛中有一丝幽幽蓝色——他大抵也是个混血的狺人。一条长长的刀疤自他左眼上方纵厉而下,几乎布遍他的整张左脸,破掉了他原本还相对较为憨厚的面相。马夫有些吊儿郎当地站着,背却挺直,手上依旧拿着那杆水烟。
他身后没有别人,手上也没有任何刀刃武器,这叫沈灼怀他们放下些心来。
“没事了,我只是看一眼,你们该往哪儿去还往哪儿去。”马夫伸了个懒腰,把草堆扒拉好,“待会我还得给金叉送猪去呢。”
第120章
除了刚才和马夫有过“合作”的沈灼怀,和虽然在生气,但无论如何都认为有沈灼怀在不会出什么问题,实在出大问题大不了就是一死的司若,拖车中的四个人险险度过一次惊魂时刻。车马重新行动起来,能够听到车轱辘在石板砖地面上翻滚了,他们还惊魂未定,甚至试图抱着彼此,战战兢兢抱团取暖。
“沈明之,我们,我们不会被那家伙卖猪仔吧!”温楚志开口问,又不敢太大声,生怕嘈杂街道上有人注意到这辆“会说话的拖车”。
“看样子不会。”沈灼怀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拖车中尽是些牲畜的血味,他勉强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皱着英俊的眉头,“他刚才连着帮了我们两次。若是想出卖我们,刚刚那个狺人在的时候就出卖了,不必还试探我。”
但沈灼怀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拨开一些草秆,向外望去——
明日高照,街道熙攘,这是他们来苍川后并没走过的一条道,并不宽,马夫这车马经过后,两侧几乎无法正常容人行走,需要侧身而过。街上摆着不少的摊子,比他们住的那块要热闹得多,更重要的是——这些摊主也好,百姓也罢,大多都是汉人长相,在沈灼怀视线可达的范围内,几乎见不到狺人的身影。
这里似乎是比较正常的中原人群居所。
马夫还在专心致志地驾驭着马车,并没有回头,可他却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扯了一下马鞍,低声道:“待会前面有狺人哨所,过了哨所再跑个半刻钟,便是迟老板要我带你们到的那家农户。”
车马速度不慢,风声中,沈灼怀却准确捕捉到了马夫话中的提示,他当即重新将那破洞补回,回头叱道:“息声!就快到了!”
温楚志他们立刻噤言。
车夫果真所言不差,众人又在黑暗之中奔波了一刻钟的功夫,拖车再度停了下来,周围也没了闹市的喧吵,偶得一两声鸟雀的叽鸣。
马夫从车上跳下来,用铜质的水烟管子敲了一下拖车的板子:“到地方了,出来吧。”
沈灼怀正要下去,孟此凡却扯住他,有些害怕:“可之前迟先生不说让我们等他……”
沈灼怀道:“他有帮我们的意思,我们也得给些诚意出来。”但他并没有胁迫孟此凡他们一块下来,而是缓声道,“我下去看看情况再说。”
说罢,他一把撑开开口,镇定自若跳下拖车去。
这里似乎已经不是苍川城内,周围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沈灼怀四下打量,附近非常安静,能够隐约听到一点淌水声响,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翠色中的农家小院,小院四四方方,一道柴门虚掩,门边有棵不高的树,还是绿意盎然的模样,枝丫上挂了颗圆乎乎的果子,把枝叶压得很低很低,一只黑羊被圈在其中,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地面贫瘠的草被。
这正是迟将口中形容的那一户远离狺人,能够让他们安宁躲藏的农家。
马夫抽了一口水烟,缓缓吐出一个个圆乎乎的烟圈,他看出沈灼怀一行人对他警惕未熄,倒也没有不满,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冲沈灼怀道:“要不要来一口?青天一口烟,快活似神仙!”
沈灼怀委婉回绝:“多谢,先生自己享用便好。”他看看马夫,试探道,“先生与迟将老板很熟?”他没有把他们私底下对迟将的称呼叫出来,而是用了先前马夫的称呼。
“老交情了。”见沈灼怀不领情,马夫也没有多行劝阻,一口一口抽着,“也不用叫我先生,叫我老马好了。我呢,和迟老板认识也有个十来年了,迟老板旅店生意做得不孬,时常光顾我,我嘛,也就今天帮他运点狺人的迷草,明天帮他送点狺人的消息出川。”老马眯起眼睛,目光扫过沈灼怀身后的拖车,“不过嘛,替他送整整六个人……我这还是头一回。”
他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水烟袋轻轻敲了一下:“……是吧,执行官大人?”
沈灼怀眸中惊光瞬射而出!
他长剑出鞘,不过瞬息之间,已经架在了马夫的脖子上!
“你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
马夫老马立刻扔掉手里的水烟,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哎哎哎,你们年轻人,火气总是这么大做什么?”他急忙道,“我和迟老板熟,知道他前段时间旅店里来了贵客,今天突然叫我拉东西走,他本人又说是什么窝藏赤家小姐,我马老头也不是傻子吧?动动脑子,就能猜得到,赤家小姐逃婚的消息闹得这样大,然后便是府衙失火,他突然说赤家小姐在他那里,又想瞒着我叫我拉你们离开,你们肯定是那几个大官嘛!”
老马嘟囔道:“再说了,里头那个,哝,孟大人是不?从前老头我偶然见过他一面的。”
见老马解释得有些逻辑,再加上他们带着孟此凡这个熟脸,被认出来,倒不是一件非常叫人意外的事。沈灼怀微微蹙着眉,心头还有些怀疑,但看在附近一片平安,收回了长剑。
“是怎了?”司若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沈灼怀回头看,发现刚才他们动静太大,车中几个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跳了下来。在那充溢着血腥味道的车中待久,几乎没有人是不狼狈的,出来见到这一片山清水秀,仿佛重获了一番新生。
“无事。”沈灼怀摇摇头,他觉得这个老马有点奇怪,他的气质和对真相的敏锐程度并不只是一个平常的马夫可以有的,可从他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表现来看,他又的确像是一个和迟将走私多年,有些自己主意的普通人。
因而他并没和司若说什么,只是对那老马道:“那马先生可能帮我们联系上迟老板?他现在安危不定,我们很是担心。”
老马摇头晃脑一番:“说难也不算难,我也的确不单单只给你们迟老板做送货上门的生意,狺人那里,我多少还算有点门路。若他今日回不来……那你们便安心住下等等罢!”他朝农家小院努努嘴,“这院子我知道,迟老板给自己准备的养老的地方,很清净,里面吃喝用的都有,附近少说几里没有人烟。不过那羊是迟老板心头好,你们别宰了便是。”
“我嘛……我去去便来!”
说罢,他大摇大摆走向车边,把上面些零碎货物一把卸下来——是一次性的。
沈灼怀心想,此人力气很大。
而后老马便卸下其中一头驴,施施然离去。
……
对于他们来说,今日可算得上是劫后余生。
迟将的农庄里一切准备俱全,小院不大,却有四个房间,早前他们的包裹衣物也被悄悄送到这里。沈灼怀先进了一个房间,回头却发现司若已经坚定地选择了一个离他不远不近,恰好有些距离的地方。
沈灼怀无奈地笑笑,司若这分明是在闹脾气,等着自己去哄。
真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
一开始他一定是不明白为什么原先说好的孟此凡却变成了赤妙,倒不是司若不在意孟此凡的命,而是司若这个人就像是一只执拗的小动物,很认死,他认为赤家,赤锋已经替他们牺牲过一次,赤妙没有必要,也不应该成为第二个为了复仇而一心冲进去的祭品。司若不解明明可以活着,为什么非要去死。
可沈灼怀却很清楚赤妙的想法,或者说,赤妙的这种选择,他是完全认同的。
复仇也好,心有不甘也罢,对于赤妙自己来说,狺人族是她自己不可撼动的一棵大树,她只是那树下一只蝼蚁。赤妙短短十数年的人生之中,她首先被赤锋这个父亲控制着,而她的父亲,又深深置于狺人这一父权群族的控制之中,从前她或许是被带着走的,可当她真被逼迫做出弑父的举动后,她不得不亲自直面这双重控制的后果。
沈灼怀看出了她说“要解救其他狺人”下,不得不借此藏起来的那些堂皇,就如同他自己突然得知自己真正存在的那一日一样。
他必须去做些什么,即使后果是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有时沈灼怀也很羡慕司若,他身边一直有着祖父、老师的存在,他迈出的每一步,看似没有人替他兜底,可司若永远知道,他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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