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怀闻言,抱胸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
说是女子,但赤妙岁数最多算个小姑娘,若是在中原,或许还在祖父祖母膝下承欢。可这是苍川,狺人又向来显得过分早熟,赤妙这个年纪,在他们看来,已下意识会觉得这是个已快成年岁的大人。但无论是赤妙被金爻威胁教唆,还是后来她经历这惊险一日的崩溃,都显露了她的真实年纪和心性。
虽说知道不该这样想,赤妙逃婚亦是为她自己自由……沈灼怀心内叹息一声,或许当时赤锋也是想到,自己女儿在他大权旁落后,断断无法抵抗赤祸那样的狡诈之徒,更无法继承自己颠覆狺人族群的念想,才想着快快把赤妙嫁出去,嫁给一个与狺人无关,又可保她一世安康的富足人家。
沈灼怀讨厌这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赤锋的用心珍重。
见沈灼怀久久没有回应,赤妙似是有些急了,她向前一步:“你、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吗?”她嘴皮子飞快,好似连珠炮似的,“我知道在你们这些汉人官员看来我就是个、是个……”她一下子想不出形容词,“那个什么草!但我是真心想帮你们的!”她求助地看了旁边的迟将一眼,迟将没有开口,只是鼓励地看着她,赤妙便继续道,“横竖,这里已经被怀疑了,你们若是想逃,必定需要一个转移注意力的人。”
她抿抿唇:“我……我看出来你想拿那个姓孟的官出去顶了。”赤妙手指捏着袖边,似乎是在下最后的决心,“可他后面,肯定还有别的作用,是吗?所以你看到了我。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你没有选择我。但现在,我愿意做那个诱饵。我也想回去看看……狺人内部,到底成了什么样。”
赤妙的眼眸颜色不同于中原人,瞳孔是发亮的浅棕,或许是带些西域人血统,在黑暗中还有些许暗蓝色的反光。不得不说,虽然只见过赤锋几面,甚至见的还是赤锋伪装过的模样,可赤妙这样看过去——沈灼怀却好像见到了迟将口中那个十几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狺人。
和眼前完全继承了他血脉的女儿一般,都有一双始终燃烧着火焰的瞳孔。
不知怎么的,沈灼怀有些触动。
他沉默一会,开口道:“可你回去,很可能会死。”
沈灼怀对赤妙说,也对迟将说:“迟先生,你也可能会死。”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计划能得到完美实施而感到欣喜若狂,而是冷静地给眼前分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站在一起,却精神上又有着几分相似的两个人分析着利弊,“先前金爻只是怀疑旅店,一是因为我们住过,二是因为迟先生多年前和赤家的关系。但赤妙你回去后,他的怀疑便顺成章变成了现实——他很可能会对你以及你经营多年的旅店下手,这是其一。”
“其二——”沈灼怀锐利的目光投射向赤妙,“我让孟此凡回去,不是让他回去之后高坐庙堂,做个傀儡治安官的。如果有可能,我要他深入狺人内部,打探他们贩盐的更多证据以及幕后支使狺人完成跨川大案的黑手。你是狺人,要做的,只会更多而不会更少。而且,作为汉人,我很难像帮助孟此凡那样,作为你的后援。”他顿了顿,“赤妙,你愿意吗?你敢吗?你又能吗?”
“狺人背叛狺人的下场,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沈灼怀声音不大,似乎是不想让其他人听见他们三人间的谈话,但语气却像是操纵着这场交谈,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我……”赤妙的眼圈红了,她咬咬牙,“我是为我赤家,为我父亲之叛变。狺人从来都不是土司的狺人,而是狺人神灵的狺人。金爻所做一切,只会让我狺人彻底灭族……”她看着沈灼怀,“我愿意,但作为交换!”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你要对天发誓,事毕之后,不得让朝廷灭族。哪怕是狺人,也有无辜者!”
沈灼怀轻轻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们一言为定。”
他说罢,转身就想打开门,可须臾,他又停下了手中动作,返身,看向眼前的迟将和赤妙,喟叹一声:“还有两日,二位好好告个别罢。”
末了,便推门而去。
……
外头回廊已有些凉意,沈灼怀进入屋内,大抵是因不大通风的缘故,总觉得有一股暖意。一点明亮的烛火在屋中一点一点跳动着,微微照亮了一处,司若则裹着被子,背对门口,靠在床榻上,手上拿着一本书,轻轻翻页。他看得很是入迷,就连沈灼怀开门进来,也没能扰到他。
在屋内,司若便没这么拘着,散下了长长乌发,随意地披散着,灯火明灭间,将他长而卷翘的睫毛打下薄薄一层阴影,可他恍然不绝,纤长白皙的手指捻开一页有些发黄干脆的纸,似乎因为散下的发挡了些光,指尖又轻轻扫过额边。他们是临时回到旅店的,为了不叫搜查的狺人怀疑,他们的行李都放在原地没有动,身上换的衣衫多是迟将找的一些旧袍子。司若本就身形瘦削,穿上宽松的袖袍,露出一截藕般的手臂,更是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沈灼怀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笑道:“小书生,看什么这样入迷?”
“!”司若被沈灼怀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忍不住伸手抽了他一下,“你走路没声儿的吗!”
“我进来不知多久了。”沈灼怀一摊手,“是你看得太入迷。若我是个狐妖,你这书生估计早被我吃干抹净了。”
司若瞪了他一眼:“真不知你从哪里学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他又问,“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样久?有新的消息不成?”
沈灼怀张嘴想答他与赤妙达成的交易,可转念一想,如今事情未定,能少些人知道,就少些风险。他不是不信任司若,而是按他的计划……司若知道得越少,会越安全。
因而,沈灼怀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没什么。”他笑笑道,“只是讨论了一下接下来的事。迟先生已经对我们如何转移有想法了,只是还需要时间周旋。待事情决定,他会再次召集我们。”
“哦。”司若点点头,不疑有他。
虽说他自诩向来脑子比沈灼怀快得多,可对于那些“阴谋诡计”——他自然是不如浸淫多年的沈灼怀的。而这么多次出生入死下来,沈灼怀的安排也从未出过错,因此司若并没有半分异议。
接下来两日,他们难得过上了一段平静悠闲的时光。若不是不能出这黑乎乎的夹层,这等衣来伸手(对于司若来说),饭来张口(勉强对于所有人来说)的日子,不亚于去山庄度假。除了沈灼怀有时要与迟将谈事外,每日每日司若与沈灼怀基本都在房中厮混,算是久别胜新婚,若不是司若警告他做出了问题现在不好请大夫拿药,说不准沈灼怀还要做得更过分一些。
直到面色严肃的迟将敲响了所有人的门。
他们再度齐聚起来。
“准备好了。”迟将神色匆匆,似乎几日未得休息,眼底青黑愈发重了,他身边跟着一身狺人裙装打扮的赤妙,比起已经修养了几日的几个汉人,两人面上都有着几分对不能确定的未来的迟疑。
迟将将手上一个包裹打开,上面是几套粗麻布衣裳,还有包头的头巾:“还请诸位大人待会换上这身衣服,而后我会简单帮大家易容成混血狺人的长相和打扮。”他将手上衣物一一递到几人手上,“现在是卯时二刻。卯时三刻,会有一辆送菜的车马进来,介后我会安排诸位藏入车马中。拉车的人我一定打点好了,他会送你们到三里之外的一户农家。随后我会到地方,再行安排。”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眼前的几个人,司若注意到,他好像在轻轻地叹气:“请大家,也多加小心”
司若敏锐地感知到了空气中仿若丝缕状漂浮着的苦涩情绪,他不知道这情绪是从哪儿来的,下意识看了沈灼怀一眼。
沈灼怀却好像故意地没有注意他,微微皱着眉,扯着粗麻布衣上的线头。
温楚志也好像嘟囔了一句:“本少爷能穿这种东西吗……”
孟此凡的三人小组看看迟将,又看看沈灼怀,凑在一起像是议论了几句,而后孟此凡站出来,朝沈灼怀鞠了一下:“沈大人,先前说的那事……”他侧目偷偷瞧沈灼怀那边,“可还需要其他的图谋……?”
“……不必。”沈灼怀抬起眸来,他面色沉静,好似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波动,“有人替你去做这件事了。”
“谁……?”孟此凡挠挠头,他看看自己两个属下,两个属下一边猛摆手一边向后挪,“谁要主动接这苦差事……”
“我。”这时,站在迟将身侧,一直没有开过口,这么些天也从未与孟此凡有过任何交流的赤妙却突然说话了,她定定地看着孟此凡,“我替你回狺人那里去,我来做这个探子。”
“什么?”这是目瞪口呆的孟此凡一行、温楚志。
“什么?!”这是将目光直直投向沈灼怀的司若。
“怎么会是她?”司若用质问的目光看着沈灼怀。
其实不需沈灼怀回应,司若也知道沈灼怀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
那日回来后沈灼怀的欲言又止,他提问后的些微迟钝,还有后来两日让他沉浸投入而无法思索其余东西的情事,好像都是为了掩护今日的回答。
沈灼怀从来是能拖则拖的。
“为什么。”司若问,方向面对沈灼怀那侧,带着一点旁人觉察不到,但在沈灼怀看来却几乎实质化的怒气,“为什么。”
“是我自己愿意的。”赤妙替沈灼怀辩解,“我觉得我应该回去,而且,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她很认真地对司若说,“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和沈大人没有关系。”
司若深吸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摇铃声却从墙外传来,伴随着摇铃响的,还有狺人粗鲁的叫骂。迟将稍稍推开一些阻隔着夹层与外头的机关门,深吸一口气:“我们的计划得临时改变一些。”
第119章
“狺人一起来了。”
迟将面色凝重。
现在再争吵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司若冷冷瞪了沈灼怀一眼,迅速把外袍脱下,换上了粗布衣袍。
易容也来不及,迟将左右打量一下,正巧看到角落处有一筐快用完的灰碳,便抓起一把灰,也不管恭敬不恭敬了,往面前几个人脸上抹,又帮他们把头发扯乱,不过几下功夫,原本是个正常百姓打扮的沈灼怀几人俨然一群灰头土脸、方从田地间回来的农户。
迟将语速快了些:“我与那马夫约定好在后院等,他不知道他车里要藏人,从前我也与他一起偷偷往川外或者附近运些狺人不喜的东西过,因而他不会检查车里是什么,请诸位大人不要出声。他放好马车后会出去抽水烟,到时列位藏好便好。然后待会狺人一定会进来搜查,我会带着赤妙出去自投罗网——”
他语气中带了一点沉重:“若一个时辰后我未去与大家会面……”他看向众人,“请各自珍重。”
“从先前你们上来的那条路可以直接通往后院,我与大家分开走。”迟将又迅速将先前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情绪遮掩,“尽快,平安。”
他们两方人,将要面对的是不一样的两条路,也是未知的两个未来。
他们只能匆匆地对彼此点了点头,然后走向不同的路。
司若没有再和沈灼怀说一句话。
他第一次看到与前面旅店相接的那道隐秘的木门被打开,赤妙那暗红色的裙摆在罅隙间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
离开夹层后,前头传来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也更分明,他们逃亡的脚步之中,狺人士兵的大声呵斥与其中迟将的冷静应答既远又近,或许只有一墙之隔,但又好似咫尺天边。走向另一端的六人在那种紧张的呵斥下快速奔下台阶,经过乌黑没有光的廊道,推开那扇门——
许久未见的灿烂天光突然穿越门头,摄入众人眼前,叫几人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
“……走罢。”沈灼怀打破沉默。
与前头旅店分隔的后院寂静一片,沈灼怀与司若的骏马正在吃草,见到他们,忍不住伸颈去看,地上两只得意洋洋的鸡走来走去,不时啄一啄泥地。而他们要藏身的那送货车马,就静静停在庭院之中。
那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两匹驴子驮着一辆有顶的拖车,高高的草堆在里面被堆摞起来,菜肉放了一个拖车,空气中混杂着被屠宰动物的血腥味。拖车不小,加上那些草堆,足以他们小心躲藏。
沈灼怀大致安排了一下,温楚志与司若在最里面,孟此凡和他的师爷中间,他与那个衙役殿后。司若没等他说完,便转身往车里钻。
他们刚刚藏好,勉强将车马货物恢复原样,便听到一阵亟亟的脚步声自前院传来,司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动,视线被絮缕的草絮遮挡,但因为紧张,偶尔还能听到些衣物摩擦的声响。
“!@¥#¥@#¥”那个粗鲁的狺人男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只可惜他们还是听不懂,不过大概率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大人!”一个距离他们很近的烟嗓男声把那粗鲁狺人声音拦在似乎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听声音,他也是个会说狺人话的,只是不知是汉人还是狺人,而后这烟嗓高声叫道,“啊呀,迟老板,怎么你被……?”
司若攥住拳头。
迟将和赤妙果然也被带走了。
只听得迟将苦笑一声:“一些误会……”而后似乎是和搜查的狺人说了些什么,迟将又道,“我知道私自收留赤家小姐,是迟某的罪责,金叉大人日日搜查不易,将迟某带回去给土司大人论功行赏是应该的,但还请勿要殃及旅店无辜。”
赤妙也说:“金叉,你把迟将放了,我和你回去便是。”
那个叫金叉的狺人居然也会些汉话:“这些土司会有决断!你后院那是什么?”
86/149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