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迟将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你们可别太抬举我们,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后面以尸体运盐的主意,便是我们想出来的。十三年前,那群狺人运盐用的尸体一开始是自然死亡的老人,可自然死亡的人,哪儿有这么多?后来有一段时间,苍川的中原人总在消失,引起了官府注意。也是我和赤锋私下商量后,决定把矛头转向狺人内部,这才有了只有狺人才得入圣棺这一说,赤锋也借此机会,排了不少异己。”
“只是没想到,十几年了,金爻居然还没有放下疑心。兜兜转转,异己成了自己。”
听到杀人运盐的办法是他们两人想出来的,司若和沈灼怀他们也吃了一惊。但他们也很快意识到,纵使十三年过去,当年之策已成为一把杀人利刃,但在当年来说……这的确已是最好的,能保全苍川无辜百姓的手段。
“江湖中有一个故事。”沈灼怀迟迟开口,“独臂大侠获得天下神功时,他的仇家将一村百姓与他此生挚爱之人绑至火山之上,允他救其中之一。”他望着迟将,“迟先生与赤家主所面对,亦无所不同。杀一救一,皆是定数。迟先生虽说是为私仇私欲,却也救了百姓。”
“英雄一词,诸位当得上。”
沈灼怀用的是“诸位”,指代的就不仅仅是迟将本身了。他闻言,大概是想起过去,怔愣一会,最后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迟将小心地将那包沾了血的盐粒重新包裹起来,交予了沈灼怀与司若。
他说:“我希望我能相信你们。”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朝他点头:“迟先生请放心。我们二人其实并非苍川的新任执行官——”沈灼怀朝还在头昏脑胀、因为来迟了,也没太明白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贩盐大案的真执行官温楚志,“那家伙才是。我与诺生,是朝廷的十三川巡按使——他是我的副手。这件事,一定不会就此而已。”
“他——”迟将愣了愣。
他没想到那个知道好友出事后就想冲出去救人,被他一下打晕的愣头青居然才是他们新上任的执行官。
迟将:“……”如果当初来的是温楚志,他还真没勇气捅出一切来。
十三川巡按虽说名义上与苍川执行官同级,但实则十三川巡按的实权是要高于执行官的,加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看起来的确更为靠谱一些。
沈灼怀都发了话,孟此凡一个治安官也不能说什么。更别说,在他治下,狺人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贩卖私盐,他毫不察觉,沈灼怀司若给了一网打尽的机会,还偏偏被他搞砸。纵使孟此凡自个儿心里清楚自己当真和狺人、和金爻一丁点利益瓜葛都没有,看到自己搞砸这么多事,他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内奸。
因此孟此凡在听到迟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去、以及狺人的图谋的时候,他只是大气不敢出,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沈灼怀又突然想起他来:“孟此凡,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
“是、是……啊?”孟此凡一个劲点头,却突然听到自己被点名,结结巴巴道,“沈大人,什么,什么戴罪立功啊?我与你等不是死……假死了吗?”
沈灼怀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木桌,此刻正是日光盛大,金色光芒由原本还晦暗一片的窗外映照而入,自后而前打在他身上,仿若为他裹上一层金光。
沈灼怀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垂眼眸:“不日你便知道。”他眼睛扫过一片,“不过目前,还要拜托迟先生藏匿我们一段时间,大家都累了,需要安全的地方歇息。”
“自然。”迟将点头,但顿了顿,又看向沈灼怀。
众人精神紧绷许久,此刻终于放下了那根拉着的弦,跟随迟将的引导,一个个由迟将房中隐蔽的暗道,去往休息处。
司若在这时,才缓缓打了个哈欠,一点困困的泪意落在睫边,模糊了他的视觉。沈灼怀知道他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自己,缓和了眼神,温柔地替他捏捏坐久僵硬的肩。司若却看出了沈灼怀的意思,揉了一把脸蛋,小小声问他:“你不和我一起去睡觉吗?”
看着那张平日里清冷高傲,如今却因困倦带上了些许幼气与无辜的脸,沈灼怀语气更是温柔,他低低道:“你先睡着,我与迟先生还要去看看赤妙,待会就回去找你。”
司若想想也是,点点头,便先走一步。
回过头来,沈灼怀便见到眼神疲倦,但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的迟将。
沈灼怀道:“迟先生是有事问我吧?你应该不会想叫我这个外人,去与你一起见赤妙。”
迟将叹了口气:“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沈大人,后生可畏。”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我只是想问问,你先前说的那个故事,结局是什么。”他看向眼前英俊却又隐隐透露着不可违抗的威严的年轻人,“那位大侠,最后选了哪一方。”
沈灼怀垂眸,唇边勾起一个有些轻蔑的笑来:“他啊,他选了村民,眼看着挚爱之人葬身火海。”
迟将瞳孔微缩。
他看得出来,此刻的沈灼怀是锋芒毕露的,亦是冰冷的,虽这个故事出自他口,可他本人,却并不满意最后的结局。不,甚至是蔑视。
“沈大人你……”迟将轻轻叹息。
“我。”沈灼怀抬眸,眸光反射金黄日芒,仿若有火焰在他目中燃烧,“若是我,挚爱与道义,两个我都要。哪怕对面是恶鬼,也不可能叫我放我挚爱之人身入火海。”
……
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沈灼怀看到一个裹着薄被的团子缩在大床的角落,似乎已经睡熟了。房间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团子”司若均匀的呼吸声。迟将为他们准备的藏身之所类似商贾棋那一案的夹层,并无窗户,也照不到日光,但司若显然是怕沈灼怀进来跌碰到,在桌上为他留了一截短短的蜡烛。
沈灼怀生怕吵醒司若,小心关上房门,脱下鞋袜,赤脚走到床边,又去吹熄了那一点烛光。
室内顿时昏暗,似完全无天光的夜晚,但经过片刻闭眸适应后,沈灼怀还是一眼看清了司若的方向。
他轻悄悄坐上床榻,床榻发出微微的“吱呀”一声,沈灼怀立刻不敢动了。等声音停止后,他才用了他最轻的动作,合衣躺到司若身边,平心静气。
身侧的人,呼吸依旧绵长。
沈灼怀轻轻吐了口气,合上眼睛。
但随即,他一愣。
身旁的家伙突然翻了个身,整个人有半个身子倒在他身上,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但司若已凭借着往日的熟练,娴熟地找到沈灼怀的怀抱,像只惹人疼的小兽一般,钻进他臂膀中去。沈灼怀睁开眼睛,望向怀中的人——大概是闷着被子的缘故,司若的脸有些红扑扑的,他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闭着眼,但长长的睫毛一直在翕动,至于身上的被子,早不知道被他踢到天南海北去了。
沈灼怀顿了顿,想伸手去拉薄被给司若盖上,谁知司若手“啪”地拍了过来,依旧阖着眼,但嘴里开始嘟囔:“你怎么才回来……快睡,我好困。”
而后,这梦话一般的词句又被他吞进肚子里,陷入美梦的伴侣紧紧将沈灼怀环绕。
沈灼怀轻轻失笑一声,忍不住歪头去,亲了亲司若微乱的额发。
“嗯,睡吧,快睡。”他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拍司若的背,又侧了身子,视若珍宝地,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宝贝搂入怀中,闭上了眼睛。
绵长的呼吸此起彼伏,像是在交颈缠绕,永不分离。
小剧场:
温楚志:主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是永远的幸运儿。
第116章
沈灼怀与司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太阳穴在隐隐作痛,沈灼怀皱着眉落了地,去打开房门:外面是神色肃穆的迟将。
见门打开,迟将朝他点点头,迅速扇进门来:“沈大人,狺人在外面四处搜查,想来应是在府衙中没寻到诸位大人的尸体,心有不甘——”
司若也醒了,直起身来,有些担忧:“那迟先生收留我们可会有危险?”
迟将摇摇头,表示他们不必担心,接着道:“我这旅店在狺人那儿是过过明路的,除了我与赤锋他们,也无人知晓这店中暗层。只是近几日狺人一定不会放心,还望诸位大人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出来。”
“我们知了。”沈灼怀点点头,“迟先生去忙罢,其他人我来叮嘱。”
迟将了然,也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这时,沈灼怀却叫住了他,迟将回头不解,沈灼怀问道,“不知赤妙姑娘去了哪里?似乎这里……”他看看外面各扇紧闭的木门,“并没有赤妙姑娘住的地方。”
迟将脚步滞住,说起赤妙,他神色有些黯然:“赤妙她……暂时住在外面,不过也不与客人住在一块,只要狺人不强入搜查,不会有大问题。昨夜我与她说了和她父亲的渊源,赤妙……很伤心,但又不让我多问,似是自己拿了主意。”
“也好。”沈灼怀叹气,“她现在,自己静静,也是件好事。”
这夹缝中的楼宇隔绝内外,终日不见天光,因此即使是艳阳天气,周遭也始终用着熊熊火焰照亮。看得出来虽经过精心维护,但屋子并没有多少分人气,就在司若他们头顶,一只足足有寸把长的蜘蛛毫不在意自己的庙穴已成了人类的暂居地,张牙舞爪地爬过。但即便如此,迟将还是尽力给他们准备好了早饭,洗漱用的水盆和漱杯被整齐地放在每一个门口边。
两人洗漱完,又去挨个敲门把剩余几个家伙叫醒——这一层只有三个屋子,沈灼怀和司若住一屋,孟此凡的衙役和师爷住一屋,温楚志和孟此凡只能委屈住一起。不过他们敲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孟此凡非常上道地打地铺睡在地上,温楚志没心没肺地睡成一个“大”字,占据了整张床。
用完早饭后,大家按照沈灼怀的要求聚在楼间唯一一处能容几人坐下的桌椅处,准备商量对策。
整栋楼都是木质结构,加之也有了十余年的时间没有再行修缮过,所以这墙面的隔音效果并没有非常好。几人坐下,几乎能清晰地听到外头旅店中来往杂客的交流、抱怨,甚至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狺人的话,这让他们的动作都轻了不少。
一个汉子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夜府衙闹了火鬼,一把火把咱们孟大人和新上任的官儿都烧死啦!”
另一个人似乎是坐在他对面,声音听起来也听清晰:“我就住在附近啊,哪里是火鬼,分明是地崩!轰的一下,差点儿把我床都震塌了!我看可没你说得这么简单,说不定是那个……”
“哪个啊?”汉子粗声粗气道。
“害,还能有哪个……”听闻动静,另一个人似乎是扯来什么东西,用水沾画下,发出“梭梭”声响,“当然是‘那些人’干的……要我说,苍川要不太平了,能走,就快点儿走吧!”
“啊?!狺人竟敢杀害朝廷命官!”
“嘘!小声些,你也不想活啦!”
接着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他们听不到了。
孟此凡愁眉苦脸:“沈大人,司大人,还有这位……温大人,如今外面都传我们死了……这可怎么办呢?万一、万一哪个不知好歹的,传到川外去,我这八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慌什么!”沈灼怀声音不大,语气却带着威压,“要的就是觉得我们死了。只有我们死了,追着我们咬的那些狼才能停下来,我们也才有反败为胜的时机。如今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急的应该是他们而非我们。等他们觉得我们真死了,我们再慢悠悠出去捅一刀,也不迟。不过——”
他的目光在在场人身上扫射一瞬:“我再重复一遍,除了温楚志,也除了得我命令,其他人不得踏出这个暗楼的门。”
“唉……”孟此凡垂头丧气,却也无可奈何,“明白,小的明白。但沈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就这样空等着?”
“静观其变。”司若开口道,“沈灼怀说得对,如今金爻暂时把持苍川,外界危险重重,大家之‘死’,便是我们最好的武器。如今他们拿不定我们究竟是死是活,反倒成了我们的优势。”他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在场之人面上神色各异,温楚志是笃定他们不会有大事,却拿不定主意的迷茫,孟此凡与他的心腹们是与狺人来往多年,深知狺人狡诈,怎么都遮掩不住的忧心忡忡,而沈灼怀则一如往常,除了眸色更为幽深,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们匆忙至此并非预先有谋,而是意外堆叠着意外的不得不,心有不安,也是正常。
司若想了想,道:“孟大人有所不知,我和沈灼怀,与清川霍将军私下惯有往来,此前温楚志官印丢失后,我们也是拜托他帮忙。”霍天雄是真有实权的将军,司若说此番话,言下之意便是叫孟此凡他们不要为自己生命安全焦虑,实在不可,他们还有后着。
霍天雄上任时自然与孟此凡是通过气的,加之清川苍川本为一体,苍川若有大事,他清川得不了好,司若此言一出,倒是叫孟此凡一等人安心几分。
这个话题之后,又是一场沉默。
因为除了静观其变,大家的确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能在现下这情况下,破出局去。
没过多久,孟此凡和他的手下便借口困乏,提前回房休息去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沈灼怀他们也清楚,孟此凡毕竟和他们不算熟稔,这是要和自己人拿主意。
端上的早点没几个人有心情吃,腾腾的热气也已转凉,茶壶中的水倒是续了几次,一杯杯酽茶都转淡。沈灼怀心中轻叹,虽说如今安全,但他们也的确被困在这儿了。他自然了解身边人的心中焦灼,外面情况日新月异,今日狺人能攻破府衙,说不准明日便能纠集大军。他们即使留有后手,可单凭迟将一个人打点打听,始终是有所迟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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