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有什么值得他停留的?
给不了他一个家,给不了他无忧的未来,甚至生活中处处都要他费心费力……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现在,曲寒川却心慌起来。
胤红星闷声道,“不脏,知道你爱干净,每天都擦。”微微拉开他的领口,温热的唇吻上他脖颈并轻吮一下。动作间只有温情和眷恋,不掺杂一点点欲念。
突然贴上来的湿润烫的曲寒川身体酥麻了半边,忍不住轻哼一声,又抬手拍了他一下。反应过来后才察觉身上并没有烧热发汗后的黏腻感觉,里衣是温暖干燥的,细嗅下还有淡淡皂角清香。
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亲昵如此。
似乎做一些什么也可以了。曲寒川想。他觉得自己愿意。
胤红星停下来,捧着他的脸凝视,觉得曲寒川长的就是家的模样。
虽然现在这个家苍白又瘦弱,脸颊凹下去,颧骨有些突出。只好嫌弃的亲了亲:“你现在可真是太丑了……”
曲寒川失笑,是很久都没有的清浅笑容。
“吱呀”一声,秦诗绵推门进来。
曲寒川听声愣了一下赶紧推了推他。胤红星起身,接过她手中晾晒好的衣服说:“你别做这些了,不是有丫头?寒川好一些了,我们住一晚就走。”
“这么着急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秦诗绵讽道,瞥了曲寒川一眼,“也不说照顾照顾你娘亲,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疼人。”
说着一瘸一拐的走到桌边拿了染指甲的蔻丹,边往外走边抱怨,“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这蔻丹也是稍微碰些水就会掉色,真烦……”
门关上,俩人一时无话。
过了会儿曲寒川轻声道:“住几天吧,你陪陪她,落星山很远……”
胤红星并不是非要去落星山,他可以留在永安城,也可以在胤家。
他是自由的江湖客,是照彻寰宇的北宸星。迄今为止的停留,都为照耀落入极夜的寒川罢了。
晚间。
胤红星进厨房为曲寒川做碧涧羹,秦诗绵甩着帕子施施然进来了。
这几日她不似以前那么绝望尖锐,脸上有了好看的光泽。胤红星本该为自己的娘亲高兴,可是想到这些光泽是因为胤开复,心里便堵得慌。
胤开复根本就是个无心之人,比之曲煜堂更可恶!
“你爹爹啊希望你能过去看看他,”秦诗绵甩甩手帕道,“你们毕竟是父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说不开的?”
这是多年以来秦诗绵为数不多的和颜悦色了,如果不是预感到她最终想说的话,胤红星大概真的要感动到流泪。而今却只觉憋闷。
“晚餐时你在桌上咳来咳去,弄的寒川都吃不好饭。”胤红星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他救过我们,秋浦小镇,在你断了腿、我们两快要被打死的时候,记得吗?”
秦诗绵眼尾一挑,一脸的满不在乎,“他是救了我们,这不是你嫁过去也照顾他很久了吗?胤开复是你爹爹,你对他都不如对一个外人,你小时候不是说你最喜欢你爹爹吗?”
胤红星转头,无奈的气笑,他着看自己的娘亲:“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现在我多大了?我十九了娘,那些冷血无情你可以装作忘记了,但我不行。再说,胤开复除了生下我之外还对我有什么恩?”
他逼问:“对你呢?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经年的忽视,自幼弃若敝履,长成后的冷眼旁观……这些来自血亲的暗箭却比那千刀万剐还要来的痛楚。
胤红星纵然幼时便江湖飘零,却有极好的修养,在见到他的时候还能尊称一声父亲。
但也只是尊称罢了。
“你们可以当我是后院池塘捡来的,没什么爹不爹的。”他毫不在意道。
秦诗绵气结,掐了腰想骂人,想到胤开复叮嘱的话却只能引而不发,于是耐心道:“再怎么说也是家人,何苦要让外人……”
“外人?”胤红星冷漠道,“不要拿寒川跟他相提并论。”
秦诗绵气滞,眼珠黏在他寒冰一样的脸上转了转,愤愤的甩甩手帕出去了。
六月的天像孩童的脸,方才还是晴天,一转眼便是细雨蒙蒙。
这日,院内破旧的小窗下,桃良看着他家公子将味道奇怪的草本碾碎,借着雨水的湿气将他们合在一起,又摸索着放在烛灯上炙烤。
他手边放着一个已经敲开的越王头,里面甘美的汁液已经被她和度月分喝了。曲寒川要拿他来做一些脂粉熏香——他们以前经常这样做。
徐仙芝活的清醒又脱俗,从不爱逛胭脂水粉铺子,反而更喜在闲暇之余自己动手,做多了便给下人们分一点。
瞎了之后,她不再做了。于是之前种种被曲寒川学了来,隔段时间做一些,只为让母亲高兴一点点。
百英粉、花露胭脂、唇脂、甲花等等,曲寒川特地为这些东西出一个集子,命名为《醉花脂集》。
桃良抬头看了看他,还是熟悉的公子,温润如玉,唇角带有一丝温和笑意,似乎喊一声公子,他便会像以前一样抬起头,迎来的是那双笑意盈盈的明眸。
短短半载,世事浮沉。
曲寒川变了,又似没变。连日以来的惊变与失意都被他遗忘在生病的那几天里,但空茫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第36章 36、旧事尘封心神不定
但他空茫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曲寒川笑的温柔如云朵,又伸手拿了刮刀将越王头内壁上那层乳白脂层细细刮下放到一边的白瓷杯中,边忙边笑:“以前我便想,你若到了年纪,就让你离府,找个好人家嫁了。”
他道:“现在不是正好?小秤砣忠厚老实,最重要的是一心一意待你。我知道你也喜欢他。你跟了我这么久,陪我吃苦受罪,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便是好好备一份嫁妆,趁在小院日子还算安稳……桃良别哭……”
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曲寒川放下手中工具,脸色依然温和,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涩声道:“你在永安城跟家宝她们姐妹相互照应,别担心我……”
前几日小秤砣来小院探望曲寒川,聊了几句后忽而跪在他面前,双手抬起来捧着一个分量不少的钱袋。他说他心悦桃良已久,想娶桃良为妻,又磕头道歉。
“公子是我恩人,在你最难的时候我却想让桃良离开你……”
曲寒川并不这样想。
早在失明后他便对温厚忠心的桃良另有打算,现在他已自身难顾,又失去曲家庇佑。这确实是一件两厢情好的喜事。
只是这种境遇下,和这个傻丫头的分别还是沾染了莫名悲伤。
“公子……”桃良还在哭。
“好了,别哭了。”曲寒川安慰道,他不想沉浸在这种慌到没有实处的情绪中,“去帮我把红椿箱箧拿过来。”
红椿箱箧是许多年前徐仙芝命人打造的。
虽是为了盛放曲寒川幼年时的玩具,却也用了上好的红椿木,只箱体外表跟徐仙芝低调内敛的风格一样,看起来陈旧又普通。
曲寒川拉开上面的夹层,摸索着翻找,先碰到的是一只修复好翅膀的木鸢,那是曲浅之幼年时送他的礼物。
曲寒川手指微顿,接着若无其事的翻找,却无意中在角落里摸到了一跟软绳。
他都快忘记这个不起眼的礼物了。
尘封的记忆里突然回响出一道稚嫩又诚挚的声音:“我、我没什么可给你,只有这根绳子……开了光的,不然,我给你系上?”那个少年问,眸子黑漆漆的,却闪着星光。
然后幼年寒川的手腕被牵起,黑绳儿被小心的打了一个结。
只不过是活扣结。
后来它松动掉落,便被他仔细收起来了。
“公子为何留着这绳子?只是一根普通绳子而已,桃良都没见你戴过。”那绳子材质比麻布好一点点,不至于带在手上的时候磨红皮肤,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桃良跟他久,知道这一尺见方的双层黑匣子里放的都是值钱的铺契田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莫名廉价的,不值一视的东西。
比如前不久曲寒川让她找出的那只陈旧的木鸢,现在又用铁钉固定好了折断的翅膀,好好的放在上层了。
黑绳儿就是从木鸢下拿出来的。
曲寒川不语,捏着绳子发了一会儿呆,心中感慨今时不同往日。如果再来一次,面对秋浦小镇那瘦弱少年被欺辱的困境,他似乎已经没有能力相帮了。
他连自己都帮不了。
回神后,曲寒川从最底下抽出一张地契摸了摸,塞进桃良手中。
“家宝的铺子是租的,给你的这铺子是母亲陪嫁里的,以后跟小秤砣好好过日子,做个小生意,若我某天回来就去铺子里看你。”
“公子,我不能要……”桃良眼泪不住的流,一张圆润的连湿成了泛光的水晶包子。
“听话,拿着。”曲寒川道。
桃良抹了一把泪收下,哽咽着问:“公子以后还会回来吗?”
曲寒川浅浅一笑,母亲死因尚未查明,即使查明,想必又是一场翻覆,横竖那结果离不开自幼长大、曾被视为一切的家。
曲家。
顿了一会儿,语气轻但坚决道:“会。”
一定会回来。回来揭开所有的丑陋,给母亲、给自己一个公道。
“吱呀”一声,门推开,胤红星挟着一阵潮湿雨意进了屋。
“少爷。”桃良擦了擦眼泪,简单行礼便出去了。
小院的条件自然比不上曲府兰室,就算光线明媚的下午,屋子里也总是晦暗不明,更别说外面阴雨缠绵,只能支开尺半见宽的窗棂也散不尽屋子里的闷热。
听到声音,嗅到味道,曲寒川原本清冷的表情突然柔和,他坐在微光里笑,笑容如天边流云,瞬间照亮了简陋寒室。
他今日穿的是素锦布帛绸衣,那衣料轻薄如缎,些微的光便如流水一样潋滟。夏天天气闷热,让他看起来像汀芳涧里新出的凉糕,冰凉白嫩,似乎好吃又好抱。
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胤红星从身后圈住他,以掌为尺,觉察他瘦了很多,忍不住安慰道:“小丫头嫁人便嫁人吧,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你。”
生离死别,怨嫉恶罪。这些原本是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当它们同时砸来的时候,再刚强的人也会难以承受。
曲寒川不仅承受了,还在笑。
笑的那么好看。
但也只有胤红星最了解他藏于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恐惧,它们白日里如影随形,又在夜晚吞噬他,令他从梦中惊厥——那是一种连轻点睡穴都难以令他安枕的痛。
夏日天气热,穿的薄,身体自相贴的地方涌上热度,尤其是腰间的一只手臂,那么用力。曲寒川不自在的挣动了一下,却被束的更紧,不一会儿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霍于农送来的宝家去哪里了?”胤红星贴在他耳边问。
曲府事发前曲寒川一早便吩咐了桃良为家宝那俩个姐妹租个铺子以营生,桃良没经验,只好寻平沙帮忙。
平沙知道了,胤红星自然会知,这才想起当时送赵垂章出城后,曲寒川趁自己牵马的空档同药铺伙计聊铺子租金的目的。
此刻,却故作不知:“寒川,你怎么这么狠心把人打发走了?”
“……”
耳朵敏感,曲寒川躲了躲,觉自己在识人方面当是十分笨拙。
胤红星性子看起来肆意风流洒脱不羁,其实内心细腻敏锐,在某些方面甚是小心眼儿记仇,像在自己地盘上撒尿留记号的小狼一样,不允许别人涉足一厘。
还特会得了便宜卖乖。
就像现在,他下巴搭在肩上凉凉道:“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桃良嫁了,以后谁照顾我们寒川啊——”他无赖的拖出长音,“要浣衣晾晒,要叠衣床铺,还要谈心暖床……”
“没有暖床……”曲寒川反手捂他嘴,不想让他觅得点阳光就灿烂,又为他这样的亲昵戏弄觉得熨帖,原本的心慌渐渐止住。
胤红星是他的药。
“是原本就答应了于农,虽然后来一系列变故,但答应的事情总该去做。”曲寒川话说的一本正经,心却突然乱起来,砰砰跳着。
知道他因家宝的靠近而醋意萌发,那了解他的心意而食言、将家宝送走的自己呢?
抱的是什么心思?
胤红星笑而不语,却松开人将他转过来,捏住下巴仔细端详。
很久了,没见他露出这样放松生动的表情,忍不住用拇指揉揉他的唇,深深注视:“你浑身都凉,这么热的天,很好抱知不知道?”
曲寒川垂下睫羽,偏头躲掉炙热指尖,勉力维持的清冷面孔下是不断上涌的温度。
被捏过的地方热热的,带着六月微雨的潮气,丝丝缕缕的渗进身体,让心头微微发痒。从前牵手也好,拥抱也好,甚至是吻,这些互动对于曲寒川来说,更多是亲昵的安慰。
就像冷雨中相濡以沫的鸟儿,它们相亲相偎,为的是汲取对方的温暖。
吻是湿润熨帖的,却跟那些怀抱一样平和缓慢,是舌尖湿润嘴唇的感觉,纵然眷恋,却没有激起吞噬心神、令人情牵的欲念。
可这几天,曲寒川觉得很多触碰不一样了。
似乎巨大的变故和失去唤醒了他的渴望,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片贫瘠干涸到皲裂的土地,想要唾手可得的东西来填满自己。
风雨、雷电、寸草、飞鸟,哪怕是终将荒芜的爱意。
这种渴望催促他,迫使他靠近胤红星——不仅仅为寻找一个依靠。它们丝纷栉比的在心底萌芽,沉默着叫嚣,日日夜夜,带着隐隐约约却磅礴、足以毁天灭地的生命力。
它们令曲寒川惊慌。
惊慌中又带着想要羞惭逃离的喜悦——在曲府,他尚能有一方兰室为人遮风挡雨,现在他一无所有了,不知姓甚名谁,不知飘零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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