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他又去了一趟地牢。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会儿来见上官靖没有任何用处。
但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一旦停下来等着,他就心慌得厉害。
地牢里,东洲那五皇子神色憔悴,眼底带着青黑,一看便知昨晚没怎么休息。他手上被喻君酌弄伤的地方,血迹已经干涸,伤口并未包扎。
少年一看到喻君酌便用东洲话说着什么,想来又是在求饶。
“把手包一下吧。”喻君酌递了条巾帕给他。
上官靖一愣,接过巾帕裹住了手上的伤口。
“他们都说你是东洲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得知你性命垂危,你的父皇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吧?”喻君酌问。
上官靖听不懂,只能茫然无助地看着他。
“你当真受宠吗?”喻君酌像是在问他,更像是在问自己:“最得宠的皇子,怎么舍得送来当质子?”
喻君酌想起了第一眼见到上官靖时的情形,少年神态谦恭,甚至称得上卑微。后来被关到了地牢里,也只是求饶,丝毫没有愤怒。
这不是常年被偏爱的人该有的模样,倒是让喻君酌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只有没人在乎的孩子,才会随时放低自己,不敢表露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愤怒和不满。
“你最好还有人在乎。”喻君酌喃喃道。
他现在只希望东洲皇帝不会像他那位父亲一样,全然不顾儿子的死活。
“让人给他一床薄被,弄些吃的。”喻君酌朝谭砚邦道。
严格来说,上官靖只是人质,并不是犯人。
两人刚从地牢出来,刘管家匆匆跑来,说郡守带着高尚书和杜侍郎来了。
“他们这个时候来干什么?”谭砚邦很是不满,他家王爷最讨厌这几个人,连带着他也看几人不顺眼。
“他们要见王爷,老奴让人拦在了前院。”刘管家说。
“王妃,属下去见他们吧。”谭砚邦不想让喻君酌添堵。
“我跟你一起去。”喻君酌道。
周远洄中毒这么大的事情,淮郡郡守和京城来的那俩没连夜过来询问已经算是沉得住气了。喻君酌虽然没心思应付他们,却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该给他们一个交待。
到了前厅,郡守提前起身迎了上来。
“王妃,王爷可醒了?”郡守问。
“王爷在等东洲人的解药。”喻君酌说。
“不是说下毒的并非使团的人吗?他们能找到解药?”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一旁的高尚书插嘴道:“不知王妃可有差人知会陛下?淮王殿下命在旦夕,这么大的事情必须尽快想好后手。万一王爷撑不住……”
“高尚书!”喻君酌冷冷打断他:“你是在教淮王府做事吗?”
“下官只是……”
“且不说王爷现在还好好躺在那里,就算王爷真有万一,你觉得谁能撑得起水师的担子?”喻君酌眸光凌厉,语气带着少有的咄咄逼人:“水师是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换了谁也撑不起。你与其想着你的后手,倒不如祈祷王爷安然无恙,否则自淮郡到京城,谁也好过不了!”
“王妃息怒,高尚书并非这个意思。”郡守忙打圆场。
“是吗?”喻君酌目光扫过三人,嘲讽道:“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永远是明哲保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诸位一大早来王府,是为了水师的兵符吧?”
“下官别无他意,只是想提醒王妃,危难之际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高尚书道。水师兵符如今在周远洄手里,若将军府有人趁着周远洄中毒起了别的心思,就麻烦了。
“你想如何准备?”喻君酌问他。
“郡守大人愿意派府兵前来守卫将军府。”高尚书道。
喻君酌简直要被气笑了。
周远洄还活着呢,他们竟开始商量后事了!
这一刻,喻君酌心里满是不忿,甚至替周远洄觉得心寒。明明出生入死的事情都落在了周远洄头上,到头来他中了毒这些人想的却都是水师的兵权别出了岔子。
“将军府都是王爷的亲随,各个都是随王爷出生入死的儿郎,你郡守府的兵有什么资格来看管他们?”喻君酌虽看着文弱,骨子里却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
高尚书数月前在大殿上曾有幸见过他慷慨激昂的模样,今日再见,只觉少年竟是比那日更添了几分锋芒。
“谭将军,送客。”喻君酌道。
谭砚邦当即伸手做了个逐客的手势。
郡守看向高尚书,见对方没再言语,只能起身告辞。来之前,他原以为淮王妃应该很容易拿捏,万万没想到这么难缠。
“那日老夫见他的时候,明明很好说话的。”郡守道:“上回淮王愿意跟咱们一道用饭,就是王妃给王爷吹的枕边风呢。”
“淮王殿下素来不搭咱们,若能因为喻君酌一句枕边风就改了主意,不更能说明他的本事?”一直不说话的杜侍郎道。
“他当初可是凭一己之力在大殿上哄得陛下龙心大悦,不仅封了他少师还赐了他赤金令。”高尚书道:“小瞧谁也不能小瞧了他。”
杜侍郎又道:“我从前和永兴侯共事过,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倒是和这个儿子全然不同。”
“这父子俩压根就不对付,别忘了当初嫁进王府时,他一句话就把原本该给侯府的聘礼捐做了军饷。当时我就站在永兴侯旁边,眼看侯爷那张脸都黑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我听着都肉疼。”高尚书说。
几人被喻君酌落了面子,这会儿竟把正事抛到了脑后,纷纷开始列举喻君酌的“厉害”之处,仿佛论证了喻君酌厉害,就能显得他们不那么狼狈了。
三人的结论是喻君酌连亲爹都压不住他,能落了他们面子太正常了。
“那水师咋办?”郡守扯回了正题。
“还能怎么办,看喻君酌这派头,我倒觉得他能顶得住事儿。”高尚书说。
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喻君酌手里还捏着赤金令,除非皇帝下旨,否则他们谁也不敢放肆。就算没有赤金令,看周远洄的部下守在一旁时那忠心的模样,也能知道这淮王妃的分量非同小可。
不敢硬来,那只能静观其变了。
“王妃,要不要属下着人去调派一些人手来?”经此一事,谭砚邦对喻君酌更多了几分敬重,这会儿哪怕喻君酌让他直接把人拿了,他应该也会照做。
“他们不敢胡来,否则今日定会带人。”喻君酌虽然心里烦,却也知道那三人并非存了异心,反而是杞人忧天,生怕将军府的人或者自己出了问题。
他所料不错,当日郡守府的府兵压根没敢往将军府门口凑。
喻君酌并非毫无智,他也知道眼下的境况出不得任何差错,是以让谭砚邦加强了将军府内部的守卫。他并不了解周远洄这些部下,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值得信任。
但他相信以周远洄那种做派,能放到身边的必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若他连这些人都不能依靠,那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入夜后,大夫又替周远洄行了一次针。
喻君酌在一旁看着,见大夫脸上冷汗涔涔,一颗心跟着紧了又紧。
时隔一日,周远洄脉象更乱了几分,但他们还是只能等。
直到次日清晨,刘管家匆忙跑来,说东洲人回来了。
喻君酌大喜,没想到东洲人竟真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他匆匆去了前院,便见将军府的护卫押着几个东洲人正候在那里。
当场除了上次放走的那个文臣外,还有个看着不足十岁的小男孩。
“解药呢?”喻君酌问。
“王妃殿下恕罪,淮王所中之毒名为忘川,是东洲最无解的三种毒之一,没有解药。”那文臣说这话时几乎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不是个好消息:“陛下震怒,下令要彻查此事,给大渝一个交代,待揪出所有相关的人以后,定会处以极刑。”
“所以,解药呢?”喻君酌又问。
“名为忘川的毒,没有解药。”
忘川……
光是这个名字已经让喻君酌心沉到了谷底。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你们连自己的皇子也不要了?”
“陛下痛惜五殿下,但此番淮王殿下也中了忘川,因此东洲不会追究五殿下的事情。”那文臣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男孩:“陛下依旧坚持和大渝和谈,所以另派六殿下前来大渝接替五殿下为质。”
喻君酌看着地上跪着的男孩,气极反笑。
若东洲人只说没有解药,他或许还能心存一丝希望,当成对方推脱的借口。然而东洲误以为上官靖真的中了毒,竟然又派了新的质子。
这说明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和谈,同时也说明他们应该是真的没有解药。
刺客自己都死于当场,怎么会给刀下的人留出生机呢?喻君酌早该想到这些,只是他不愿意相信,总盼着事情不会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可是,没有解药,周远洄怎么办?
喻君酌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脚下也跟踩了棉花似的。
“王妃!”刘管家扶住他,似是在说什么,但喻君酌耳鸣得厉害,一个字也听不清。
喻君酌看向将军府门口的方向,隐约有几个人影正匆匆朝这边走,但他视线恍恍惚惚,看不出来人的模样,只感觉他们似乎走得很着急。
“王妃,太医来了!”刘管家喜极而泣。
“嗯?”喻君酌感觉自己似在发白日梦。
淮郡距京城路途遥远,送信的护卫哪怕马不停蹄日夜赶路,这会儿只怕都未必能到京城。
“王妃!”
“王妃……”
刘管家和谭砚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喻君酌还在恍惚。这时,他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走到了他身边,对方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根银针,在他指尖上扎了一下。
鲜红的血珠冒出,痛意传来,喻君酌总算回过了神。
“这是太医院的副院判,蒋太医!”谭砚邦道。
说话间,蒋太医已经被刘管家引着去了后院,喻君酌来不及多问,匆匆跟了过去。
屋内,蒋太医刚给周远洄号过脉,见喻君酌进来忙行礼。
“王妃这两日思虑过重,也未曾好好休息……”
“劳烦太医先替王爷诊治。”喻君酌打断道。
“好,那支袖箭下官已经看过……”
“太医不必费心朝我解释,你只管定夺,凡事以保住王爷性命为先。”
蒋太医闻言终于没再废话,简单朝大夫问了问用药的情况,便写了张方子,又叮嘱了该如何煎药。随后,他取出针包,将银针摆在了榻边。
“下官需要半个时辰,劳烦诸位退避,只留这为大夫辅助便可。”蒋太医开口。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退到了外头,生怕影响了蒋太医发挥。
许是这蒋大夫语气太笃定,喻君酌竟从他的话里硬生生扒拉出了几分希望。
“我不是在做梦吧?”喻君酌坐在廊下,看着指尖上的针孔,问道:“京城离淮郡这么远,你派去的人是怎么把人接回来的?”
谭砚邦道:“王妃可还记得先前因为吃了太多海蛎子流鼻血一事?”
“自然……不会忘。”那是他和周远洄第一次“圆房”的日子,虽然是在马车上。
“当时祁掌柜让祁丰送了大夫过来,说是替王妃调身子。但那个大夫并未诊出王妃心中曾有郁气,王爷担心他医术不精,就给陛下去了条子,让陛下调拨一个医术好的太医来淮郡。”谭砚邦道:“先前王爷毒发,属下太慌了,竟是全然不记得此事了。”
周远洄找皇帝要太医是许久前的事,太医原本就快到淮郡了。没想到昨日正好被去京城送信的护卫遇到,立刻被带回了将军府。
“这回王爷肯定是有救了。”谭砚邦道。
“嗯。”喻君酌点了点头,眼眶又泛起了红意。
没想到赶来救周远洄性命的太医,竟是为他请的。
第42章 吓到你了?
喻君酌从来都没觉得自己需要调养, 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将他的身体状况放在心上,更何况是周远洄?
淮王殿下是个武人,且常年在军中, 怎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王爷在军中待你们都这么好吗?”喻君酌问。
“王爷待我们?”谭砚邦想了想:“如果在战场上快死了,王爷会救人的。”
只要人不死, 王爷才懒得关心他们呢。
谭砚邦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喻君酌的重点,又解释道:“王爷只对王妃格外关注一些,平日里王妃吃什么喝什么, 王爷都会过问。先前王妃每次生病, 王爷也都紧张得很。”
“是吗?”
“王爷平时连自己都不怎么在意, 从前属下只见他关心过世子。”
喻君酌闻言不由想起了周远洄颈间和虎口的伤疤,他猜想对方身上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有更多这样的伤。
“王爷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他问谭砚邦。
“王妃说的是哪一处?”
“就是……这里。”喻君酌指了指自己虎口的位置。
“那道伤好像是迎面被长刀砍了一下,幸好王爷钳住了刀锋, 不然只怕一只手就没了。”谭砚邦说起战场上的往事,话便多了些:“王爷的伤最凶险的还是脖子里那一处, 当时我远远看着, 心都凉了,还以为那一刀下去会要了王爷的命。”
喻君酌没上过战场, 但他能想象到当时的场面有多惊心动魄。
两人在廊下候着,谭砚邦滔滔不绝, 恨不能将自家王爷过去在战场上的高光时刻都朝王妃描述一遍。喻君酌安静听着, 脑海中不断描摹着周远洄浴血奋战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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