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干粗活、不用被鞭笞、不用担心冻死饿死……这是件极其幸福的事情,即使他最后的宿命是被吃掉。
云生在心底悄悄对他道了一声谢。
即便出了山头,也只能看到府城里悬上天边的月亮,只不过比原来那个暗一些。
好像每次见到的都是月亮,这里的习俗也是在晚上举办各类宴会。
身旁的小厮替云生递了请帖,门前的的侍从是个高大威武的男子。他看到拜帖上的烫金火凤暗纹后神色恭敬了许多,略施一礼请人进去。
“城主请进。”
城主?什么城主?
云生眨眨眼,一度以为是守卫看错了。眼见着周围等着递拜帖窃窃私语的人越来越多,趴在他手上安静了半天的小团黑雾突然嘶吼一声,让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
被领进门的云生好奇地左看右看,还是没弄明白那个称呼怎么来的,不过这里他人生地不熟,他便歇了询问的心思。
没准是守卫搞错了呢?
沿路各色花卉争奇斗艳,明明是春天,可四时节气的特色却在此汇聚一堂,倒是十分开眼。
引路的小厮告辞,云生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他偏离了觥筹交错的主宴会厅,循着五色彩笺穿过了月亮门,迎面撞上一道厉喝:“你个下贱胚子怎么敢来这?”
“没想到你这样都没死。”
对面身着粉色浅衣的哥儿名云喧,是云生名义上的表哥,只不过家境比较殷实,据说是他亲戚提携的缘故。
“怎么?”他上挑了语气,斜睨了一眼,待看见云生身上用金丝混着彩线缝制的绣衣和云纹后更是红了眼。
“你怎么配穿金线做的衣服呢?那可是奉给知府的贡品。”
云喧绕了他一圈,上下扫视,而云生一言不发,略显紧张。
“这只丑了吧唧的石头也要带进来丢人现眼?呦~还会呲牙呢?是活的啊。”
“这是怎么了?”
略显沉稳的男声从墙后传来。
“哥哥~”
云喧本想再讥讽两句,听完立刻换上了娇媚的表情,像个小蝴蝶一样换了个人开始打转。
“哥哥你看,他就是云生,拿了别人的上等衣料来穿,不知羞耻。”
那男子顺势搂住他的腰往怀里摁,用不轻不响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也能弄到,晚上来找我玩啊。”
云生看着表哥就这样被那男子揩了几下油,极尽妩媚,倒真像个青楼楚馆的小倌。要知道,哥儿最应重名节,不然有哪家的男子愿意要?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要把你的眼睛剜出来。”
云喧看着云生那如同见到垃圾废物的眼神简直火冒三丈,见有人来为撑腰,更是大胆地上前准备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好好教训。
云生闭眼,小时候他没少受这位表哥的刁难,每次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次想必也是一样。
纤细的手指还没挨上脖颈,便见一道黑影飞了出去。
“啊。”
惨叫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黑雾在云喧拼命的甩动中仍然不松口,黑色的丝线顺着腕部向上攀岩,地上血红色粘腻腻一片。
“畜生……畜生啊!”云喧面目狰狞,另一只手死死扣住黑雾的身体想要把他拽下来。
可是那是一团无形的雾,怎么抓呢?
“小黑!”云生看到这一片惨剧有些慌了,他知道对方今天出了事,就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可小黑也是为了他,他不能不管,便也上前去想把他们分开。
“云喧,你怎么样!”
“滚开!”
那男子赶忙上前想要帮忙,一把将云生推了个趔趄,衣服都被撕裂了一个角。见此,明明只对云喧一个人动手的黑雾将他一起箍住,真真切切让二人体验了一把噬心之痛。
旁门幽径,竹林戚戚。
如此优美的环境却充斥着杀猪的嚎声。
第7章 僭越
“什么人在这里闹事?”
侍从匆匆赶来,小黑这才松开嘴跳到云生怀里。
身体上蔓延的黑线并没有随着黑雾的离去就消失,皮肤撕裂身体扭断的痛苦并没有消失,他们二人先是横躺在地上痉挛抽搐了几百下,断断续续地咒骂,没有力气了就抱紧膝盖蜷缩成两团,就算侍从来也不能把他们拉起来。
“小公子受惊了,请随奴来。”
侍从挡住云喧怨毒的目光,极其淡定地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有人过去用绳子绑住他们二人的手脚带离场地,医者模样的老头紧随其后,看起来所有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置。
云生拍了拍那朵黑雾,跟着离开。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如果他们真的上门找麻烦,他大概率会被恶鬼扔出去或者提前吃掉,如果不是,以他表哥的心性也不会善罢甘休。好像无论怎样做,都是个死结。
他又要被丢出去了。
“小黑,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见了,你一定要立刻离开这个恶鬼窝,逃得越远越好,知道吗?”
云生压低嗓门嘱托。
那团黑雾蹭了蹭他的鼻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引得小朋友无奈叹息。
希望那一天不要太早到来。
“云生公子这边请。”
云生抬脚踏入正厅,抬头就对上了那一张开山面具,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勉强绷住的镇定伪装土崩般瓦解。
那只恶鬼?他怎么在这?
是听到风声嫌我麻烦来赶他走的吗?
还是说要在这里吃掉他?
云生抬头最后看了一眼月亮,再度无言。
满眼含着赴死的决绝走到他身边。
“过来。”
那人扫了他几眼,定在了被扯坏的衣角那处。
寒意漫上后背,向前的每一步都宣告生命的倒计时。
云生紧紧闭上眼睛,表情凄怆。
大概还有三步距离。
他不知道这套衣料这样名贵,暗自道了声对不起,但他赔不起。
在知府百花宴闹出这档子事,他会很难和知府大人交代吧。
这么近,是要从脖子开始吃吗?
……
思绪万千也难挡距离太近,像是几步路就走完了一生。
他停了下来,闭眼等待最后的宣判。
“嗯。”
那恶鬼浅浅一声,让人捉摸不清他的隐藏意思。
他没再说话,气氛开始变得冷凝瘆人。
就在云生祈求上天给他个痛快的时候,他被一个力道攥住了手摁着坐下。
失重下他惊慌挺直腰睁眼,下巴颏却抵在了恶鬼的肩膀上。
他坐在对方的大腿上,而对方则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实打实的、温暖的拥抱。
不知道为什么,云生眼眶有些酸。
可能在他生命里,没见过这样的人吧。
可是如果云生记忆还在,他就会明白自己是池天镜故事里唯一一抹亮色。
小黑噗叽一声跳下云生肩头,撞向池天镜怀里。
没等云生下跪求情,稳坐实木大椅的恶鬼居然哥俩好似的揉了揉那团黑雾,感觉不到一丝不悦。
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被骂是个麻烦精,他应该跪在地上祈求放过他一命,他应该……
然而他预想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都终结于那个抱抱。
云生低下头,神色茫然。
对方没有给他回避的机会,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腰间,防止他滑落。
大概是他从来不懂得隐藏情绪,大概是池天镜恰巧捕捉到了怀中那人的心情变化……总之,二人之间被拉开了道空隙。
云生以为善变的恶鬼要发怒了,再一次死死闭上眼。
可谁知,下巴颏被对方用指头轻轻托起,就像托起了他所有的期待。
对方的目光太过灼热,让云生的小脸上飞起一摸可疑的红晕。
这实在是太煎熬了,虽然他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煎熬。
没有可疑伤痕,没有明显青肿,伤口好好的没有开裂……
他很好。
池天镜满意地点点头,抽开手的同时用指腹蹭了蹭他的下巴尖。
小朋友刚来没多久,肉还没长起来,只能摸到硌人的骨头。
开山面具后面的脸有点垮了下来。
云生不知道池天镜心中所想,刚刚那个蹭蹭的动作就像是在逗小孩玩,融入了无数的宠溺和纵容。
这太奇怪了。
“传膳吧。”
池天镜向外面招呼一声,一把抱起小朋友安置在实木椅子上。
鱼贯而入的仆从端上了十几个碗碟,占了满满一桌子。
云生惊呼一声,再次睁眼就已经对着面前那一桌珍馐美味干瞪眼了。
他看着躬身退去的侍从们,并没有忘记这里是知府府邸。
“吃吧。”
池天镜坐在他旁边,用刀卸了块烤肉给他,还极其顺手地撒上了盐巴。
“我……我这样是不是……僭越了。”
装潢大气,珍馐美宴,一个卑微祭品居然上了主桌。
“哼。”
池天镜说不清道不明地出了个气音,像是不屑,像是心疼,像是无奈。
“放心吃吧,没事的。”
池天镜揉了揉自家小朋友的脑袋,安抚道。
云生低下头,避开了池天镜的目光。
这只恶鬼……好像比他想象中的更厉害。
池天镜看着小朋友的发旋,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他来这当然是给面子,他们能有机会面见未来内君也是他们的荣幸,难道在他不在的时候,知府派人说了什么?又或者是今天闹事的那个劳什子的表哥和那个乡野哥儿搞了其他的事情?
池天镜手上夹菜的动作没停,脑子里却开始嫌弃那些查云生过往经历的下属动作太慢,耽误了他办事。
云生小口小口吃着米饭,也许是手臂上的上还没好,又或者是手里的瓷勺不太好用,总之每次盛菜的的时候总是会溅起菜汤,和得体一点边都沾不上。
池天镜当然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可他没吱声,没有对这种相当失礼的行为做出任何评判,而是暗中摆了个手势招呼人来。
一把被竹木签子串好的烤肉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子里,盐粒晶莹、焦香阵阵。
云生看着那个被推过来的盘子心脏漏跳了一拍。
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的很好。
串串拿在手上,肉汁在口中炸开,香气充盈了整个口腔,盐粒又很好地中和了肉的腻味。
真的很香。
仆从又上了些烤青菜、烤蘑菇之类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那只恶鬼安排人烤的,只是再吃,也没有他亲手串的烤肉更得云生心意。
普天之下的哥儿大概都想得到这样一个丈夫吧,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娶谁。
云生心里漫上酸涩,他只是个祭品,连做侍君的资格都没有,能怪谁呢?
他是对他有好感的,可最后的结局也不外乎被他吃掉。这悄悄萌生出的一丁点好感,又有什么用?
云生警告自己不要生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安安静静当个即将入口的祭品就好,可是心底还是止不住想他。
回程的马车上,云生思绪万千,数不清的酸涩涌上心头,池天镜也没闲着,心里念叨着查完云生背景要怎么动手。
两人都很忙,想的还都是对方的事儿。
云生心中轻叹一声,总算是抚平了心底的悸动,了下衣裙准备下车,可谁知,这一抹,他就愣住了。
一抹寒意袭上心尖,他再一次摸了摸被云喧表姐撕坏的那处纹路。
那是一个暗兜,里面放的都是一些哥儿的私密物品。
可是现在,他的香帕不见了。
极有可能,是在那时丢了的。
那种私密的物件,若是被有心人拾了去,他的名节声誉就真的不保了,待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如何有颜面生存下去呢?
“怎么了?”
池天镜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问道。
云生恍然,他看向池天镜,深知这种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便道没事,扶着恶鬼的手下了马车。
小朋友根本不会掩饰,池天镜当然知道他心里有事,可他怎么能直接问出来让他难堪呢?既然他愁眉苦脸却又避之不谈,那问题对于他来说一定很棘手。
池天镜叹了口气,有些挫败。
什么时候云生才能多依赖一点他呢?
只要他把小朋友养好,距离那一天就不会远。
……
第8章 上门算账
“唉。”
云生眉头紧锁,掐着手中的烫金小纸目光放空。
价格高昂的折纸材料并没有让他展颜,他快急死了。
昨日被扯破口子的衣服已经被拿去重新缝制了,据说重制的步骤极其繁琐。那只恶鬼也没有再次出现,放任他来去。
原本用作折纸的卡片坑坑洼洼,被人捏出了不少划痕。
云生侧躺在榻上看着红烛摇曳,愁绪的大浪卷上心头。
他虽然急得不行,但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事,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呢?
他再次叹息。
小黑悄无声息摸上了榻,一个纵跃落在窗台上蹲着。
它蹭了蹭云生的手臂,似乎在询问云生的烦恼从何而来。
这小家伙还挺通人性。
云生摸了摸它的脑袋,没有说话,任由着它黏在自己身边。
大概是小家伙在他身边到处乱晃,这里挪一下,那边蹭一下,云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双手捏住那团黑雾制住它的小动作。
“小黑,我把手绢丢了。”
云生为了让它消停,很认真地对着那团黑雾道。
黑雾好像真的懂他什么意思,它听到云生的话,退开桎梏在屋子里打着转。
它抱着毛笔轻点,几个大字落在宣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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