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为那些离谱的传闻就只是传闻,直到亲身踏上这座独立又联结的陆地岛屿,他才终于明白那些传言所说并不全是虚构。
整个候鸟就像一片连在一起的群岛,每座岛屿之间能随意穿行,而这些流浪的岛屿即是一辆辆处于移动中的重型大车,它们没有目的地,只是载着所有人在沥青长河之中奔波摇晃,通往一处处既定的迁徙方向。
他跟着杨飞辰穿过几个由钢板焊接出来的狭窄通道,眼前一下豁然开朗。
车厢的空间与之前的车间完全不同,除了上方同样闪烁的橙黄灯光,最扎眼的,就是那个顶上挂黑板的柜台。
黑板上用显眼的亮色油漆写着一行标语:“友好相处,不要打架;打输见阎王,打赢见伯劳。”
柜台对侧摆放着几张沙发椅和餐桌,桌面上散落着不少玻璃杯和扑克骰子,似乎前一秒这里的人还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去头车,亮黄灯一般都是有大事要说。”杨飞辰领着他穿过车厢,又转进下一个金属弯道,“正好带你认认咱们的两位头头。”
两个人一问一答,宁钰也在只言片语中大致拼出了候鸟的组织架构。
传闻的消息有五成属实,除去重型挂车,候鸟车群前后还有无数小型车队开路侦查,而关于那节最神奇的物资车厢,杨飞辰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他反应,好像又真的确有其事。
转过通道,车厢一下子挤满了人,人头攒动的队伍正慢吞吞地往前挪动,两人排到了队末,跟着队伍一晃一晃地迈进。
队伍后方的几个人发现了杨飞辰和宁钰,自然地朝他们打了招呼,偶有对宁钰实在好奇的人会来多问几句话,都被杨飞辰笑骂着“别欺负新人”吼了回去。
宁钰被他们这股莫名自来熟却又友好的氛围感染,他本就健谈,这下不禁也打开了话匣子,跟着几人侃起大山来。
他这头还在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送货途中的经历,身后就忽然冲来一股蛮横无的暴躁力道。
撞击带着劲风,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向对侧桌角,幸好杨飞辰及时拉住他,否则这一磕大概率会立马挂彩。
宁钰只觉得莫名其妙,站定后皱起眉迎上了那对阴鸷的眼珠。
对方的视线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嘲弄,犹如毒蛇的信子般,黏腻地将他上下舔了一遍,难受得让人直起一身恶寒。
那人油亮的光头倒映着闪烁的黄光,高壮的身影一路向前,生生在人堆里撞开一条道,状作自我感慨地大声念叨:“我就说雕鸮不行了吧,早点把他撤下来换老子带队啊。知道人手有折损,还往队里带这种没几两肉的瘦鸡,安得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我去你妈的!”杨飞辰从腰包上抽出把榔头就要扑上去,被宁钰和周围几人联手按下才没继续往前冲。
“你他妈个欠打的狗操玩意儿,雕鸮上次没把你屎揍出来都算你**缩得紧,你这张狗日的嘴还敢这么喷粪是吧?!”
跟在光头身后的黑发男人脚步匆匆,在经过他们时满脸歉意地赔罪道:“抱歉抱歉,那家伙今天任务失败吃火药了,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替他给你们赔不是。”
杨飞辰看见他,火气也散了大半,嘟囔了几声“又不用你帮他兜底”便没再接话。
那光头畅通无阻地挤进头车,黑发男人也快步跟着他离开,被撞开的人群重新汇合,空气里只剩下一阵沉默的不快低压。
“我服了!”杨飞辰涨红着脸,被宁钰安抚着拍了拍肩胛,“秃鹫这狗日的,下回我肯定得找个机会把他瓢给开了!”
宁钰只留意着他们中间的奇怪暗流,压根没把这股没来由的恶意放心上,转头问道:“你们之前有过节?”
“纯纯是他脑子有病。”杨飞辰没好气道,“那狗日的待候鸟的年头比我还久,谁他妈的都不服,揍了也还是这副德行。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特殊癖好,要不然怎么天天盼着被雕鸮往死里打。”
宁钰脑海里回想起李鸮和双胞胎交手时的场面,再一联想杨飞辰说的“往死里打”,想象中的画面一度变得异常血腥。
“……那他倒是真耐打啊。”
人群终于全部站定在头车的车厢中,宁钰打量了一圈,头车的空间确实也是所有车厢里最大的,底部的小高台下围满黑压压的人,但还是能空出相当大一段场地。
台上三人还在轻声交流,射灯从上往下打来,宁钰几乎一眼就锁定了那个褐发碧眼的中年男人,他反应过来,这似乎就是荒城存储室工牌上,那个让他一直觉得有些面熟的人。
中年男人左侧站着一个矮小却身型健实的女人,利落的白金色短发挽在耳后,撑在腰侧的手臂露出半截饱满的肌肉线条,默不作声地听着身旁两人的交流。
李鸮站在女人的左侧,应该是在和中年男人沟通着什么,半晌,却像是有所感应般转过头,视线穿过熙攘人群,直直地望向站在最外侧的宁钰。
两人的视线相接,宁钰还没从“李鸮就是雕鸮”的震惊中回过神,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回应。
幸亏杨飞辰正好伸手拉过他,手动切断了这段不是时候的对视。
“中间那个是咱们老大伯劳;右边的是二老大,白鸽;左边的就不用我多介绍了,你也熟。”
原来他就是白鸽。
宁钰跟着他的介绍一一对应起来,这才发现传闻里另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屠夫伯劳,竟然是中间这个模样看起来只有小二十岁的飒爽女人。
传言称,伯劳曾靠着两柄斧头在一片围剿中杀出重围,用以一敌万的姿态带领候鸟浴火重生,所有人都先入为主的以为这是个背扎白虎、肌肉虬结的壮汉,却从没有人清晰地描述过她的模样。
宁钰只觉得后背发麻,感觉像在坐一辆没有尽头的过山车。
自从来候鸟之后,惊吓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甚至感觉无论下一秒发生什么,自己可能都不会觉得意外了。
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击掌,全场细碎的躁动瞬间安静下来。
伯劳已经上前一步,交叉的双手置于胸前,带着莫名压迫感的异域眉眼扫视过全场,缓缓开口。
“差不多了,那就开始吧。”
第16章 【修】 一个问题,谁先挑的事……
车厢里的几十号人瞬间噤声,宁钰留意了一圈,连秃鹫这种刺头都显得异常顺从,杨飞辰更是夸张地挺直了后背。
伯劳几步上前,站在高台边缘的中央向下俯视,她的手臂交叠,再次环抱在胸前。
“是不是最近的日子过得太安稳了,一个两个开始忘记死字怎么写了。”
那声音带着浑厚的共鸣,如雷鸣般贯穿而过,即便语调不疾不徐,空气中却莫名铺开了一层压迫感极强的低压。
“雕鸮和燕隼这次秘密行动的路线是特别规划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特意错开了主道。”
浅色的眼眸横扫过人群,伯劳的视线一停,骤然冷笑道:“谁能告诉我,这种野路上,怎么会有一队满编的战马守着?”
黑压压的人群开始细声私语,人潮中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
宁钰站在外圈边缘微微皱起眉。
战马?
如果说候鸟是存在于传闻里的神秘鸟雀,战马就是蛰伏在阴沟里的过街老鼠。
这群臭名昭著的疯子不遵守任何约定、不畏惧任何组织队伍,即便是驿站这种面向全人类的中立组织也不堪其扰,因其烧杀抢掠被迫关停了许多分部。
时至今日,所有组织都拿他们没办法,没人愿意当出头鸟自找麻烦,偏偏这种绥靖还助长了战马的气焰,他们不仅毫不收敛,反而越发变本加厉。
只是没想到,竟然连候鸟都会成为被他们猛咬骚扰的目标。
伯劳垂着眼,沿着高台边缘缓缓踱步,词句间的气口越留越长,往后抛出的每一句话都加倍沉重,宁钰静静听着她话中的信息,一点点拼凑出了事件的原委。
几天前,李鸮和燕隼临时受命前往荒城取药,因为情况紧急,原定计划是直抵目的地速去速回,因此二人轻装上阵并未携带太多军备物资。
按照预期计划,直线距离最短的荒道应畅通无阻,可即便有提前的主观规避,二人还是在正式行动中遭遇了全副武装的围剿。
敌我双方的人数与军械差距过大,即便是李鸮也回天乏术。
战况惨烈地向另一侧倾倒,几乎毫无逃脱可能,燕隼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争取到短暂的翻盘时机,李鸮趁机重创了战马首领,却在后续血战中被逼至山崖,幸有崖间植物的缓冲阻拦,这才以重伤的姿态堪堪脱困。
载具损毁、队友牺牲,连他自己的生命都岌岌可危,这场行动本会以最惨烈的失败告终,他却正巧在这节骨眼上碰到了取货途中放风的宁钰。
宁钰低下头,情绪不由得也跟着沉重起来。
难怪李鸮当时会受那么重的伤。
“有些人,我不要求你心怀愧疚,但只要你在候鸟一天,就把翅膀给我收好了。”伯劳的嗓音再次降温,冷得像寒窟冰窖,“我从来不介意亲自清门户。”
宁钰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四周,森*晚*整*余光一偏,身旁的杨飞辰已经眼眶泛红,攥紧拳沉下了头。
伯劳轻轻垂落手臂,她静了许久,才重新缓和语气。
“今年是燕隼加入候鸟的第七年,也是他肩负荣光去往自由的第一年。”
人群中逐渐冒出吸鼻子的窸窣声,有些人的肩头开始难抑抽泣地颤抖起来。
“他于候鸟而言是一个好战士,而于我们,他是兄弟也是家人,是不能替代的、独一无二的燕隼。”
“剩下的话,留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提吧。”
伯劳握起右拳微微抬直手臂,轻点下颌垂下了眼睫。
场中的众人都在此刻举起右拳,随着她的领读低吟出声。
“你会与白昼同升,与黑夜共沉,此后世间万物皆为你所降化身。你将承载无尽冠冕与颂歌,迈入独属于勇士的圣殿之门。”
宁钰静下心,仔细听着悼词中的话语词句,耳朵却不自觉地精准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李鸮的嗓音像淹过沙砾的海浪,低沉的漱漱呢喃中,卷着不易察觉的勾耳沙声,即便周围的声音再响,却还是能一下子分辨出属于他的那道共振。
“我们聚集在此,为故人的荣光祈愿——”
伯劳的声调如指挥般骤起:“英雄不惧别离,我们终将于国王之桌重逢。”
“英雄不惧别离,我们终将于国王之桌重逢。”
点点火星引燃燕隼的旧衣,通过车厢顶部的天窗散落向后,灰烬乘风,被快速驶过的车群带至望不尽的高空。
候鸟的会议持续了许久,直到散会离场时,杨飞辰拽了把他的胳膊,宁钰才发觉自己的膝盖都在隐隐发酸。
人潮如同来时那样簇拥着挤向不算宽敞的通道,宁钰和杨飞辰原本就站在外层,眼下人群一拥而上,一下子就推搡着把他们往拐角深处带去。
宁钰的脚步不受自己控制地朝前挪动,窸窣的人声中,还能听到不少悼念燕隼的声音。
“他妈的,他倒是洒脱,说走就走了。”杨飞辰的脑袋埋得很低,一如既往的嘹亮嗓门却被蒙了一层闷闷的鼻音,“还欠我一桶油没还呢。”
他的步子不大,频率却越踩越快,宁钰知道他是在掩饰自己外露的情绪,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跟着他的速度,适时地轻轻拍了拍杨飞辰有些颤抖的后背。
车队的轮胎接连碾过水泥沥青的交接路面,挂车的车架拖着上方车厢颠簸一震。
头车里聚集的人散得干净,白鸽在原地支着手杖,笑意随拐角消散的最后一道身影而逐渐落下。
他向李鸮侧过头,灰绿色的眼瞳牢牢注视着那对一深一浅的异色眸子。
“说说吧。”那道平和的嗓音依然温和,只是语气中有股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说的失控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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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提示词黑板的车厢人流密集,宁钰前脚刚踩进车厢的地面,后脚身边的杨飞辰就像颗子弹般弹射出去,眨眼间霸占了一张桌子,伸手招呼他快过去。
宁钰艰难地从人堆里挤出头,快步上前两腿一曲,窝进了留出来的空位里。
燕隼的牺牲虽然给整个候鸟拢上了一层阴霾,但他却意外地发现,比起悲痛和哀伤,死亡对于候鸟而言,更多的竟然是怀念和无惧的力量。
“……那群狗日的战马把雕鸮的摩托砸了,我他妈又得去找老头提一辆。”杨飞辰下巴一扬,雷声大雨点小地抿了一口酒,“就知道他们消停的这会儿准没憋什么好屁!”
宁钰托着腮,指尖一下下敲着酒杯杯壁,好奇道:“战马难道经常来找你们麻烦?”
“那何止经常!”杨飞辰大骂一声,眉头挤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我们跟他们的新仇旧恨海了去了,他们还他妈跟一群蜱虫一样,叮你腿上就不撒口,又恶心又不能不管,我真是服了。”
“还有这种事?”
宁钰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里,战马就是一群走哪儿烧哪儿的战争疯子,整个世界全是他们的敌人,就是没想到在这大群的敌人中,候鸟竟然是他们一直在纠缠的宿敌之一。
“可不吗,惦记着我们的物资又从来没得过手,想干的恶心事还被我们打断了好多次,记仇着呢。”杨飞辰哼哼一笑,幸灾乐祸地歪过身子,“这回他们的老大离死就临门一脚了,我看他们是恨不得跟我们同归于尽!”
“那你们……”
几道沉闷的钝响从车厢头尾两侧传来,挂车的速度明显减慢,轻微摇摆的车身晃起杯中酒液,车头似乎是在变更行进路线。
宁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完全没会车厢的变向。
“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好奇道,“你们这儿的挂车还带漂移的?”
“……你别担心,都是常规操作!”
杨飞辰拧着眉一挥手,视线在酒精作用下开始朦胧地飘忽起来。
“平时为了安全起见,在不好走的地段,我们会暂时把通道收起来,变成纵队继续走,让侦查队在前后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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