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李鸮压低脖颈, 兀自思考着那道声音的来源。
可刚低下头不久, 额角处就突然划过了一道明显的刺痛, 像是有一条敏锐的神经, 正不管不顾地紧拴着他的意识, 警告着他,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李鸮不自觉地皱起眉心, 不等余痛持续太久, 一道温和而有力的力道就落在了他的额侧, 格外熟练地缓慢按了起来。
“头又疼了?要不先靠一会儿吧。”
靠近的身影像是所当然一般, 直接凑到了他的身前, 那双手穿过他的背发, 指腹贴在太阳穴上轻轻打着圈。
“照这种频率,肯定得抽个时间去医院看看,不过也有可能是你睡眠时间太少了, 超人来了也扛不住三天两头干通宵啊。”
娴熟的揉按不一会就缓解了异常的状态,李鸮配合地仰起头, 混乱的思绪随着宁钰的话音,也逐渐开始变得平缓。
可即便氛围再安逸,本能的警惕却还是能感到一丝蹊跷, 但又因为周围的温度实在暖得让人头脑昏沉,李鸮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落得越来越深,抽不出身,也无暇再去判断那股不对劲的源头。
扑朔的画面又一次在脑海中闪烁,甚至一度吞没了几分智。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随后又自然地沉下头,紧埋在那干净利落的颈侧。
居家服上的皂香轻飘飘地拂过鼻腔,温润而安神,在无形间,一点一点地舒缓着紧绷的神经。
李鸮闭着双眼,依靠自己的感官反复确认着怀里人的存在,他托在宁钰后腰上的手越按越紧,像是想将所有的话语全部填在这一次拥抱之间。
宁钰一下子被他捞过去,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宽慰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没事,就你这体格,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话落片刻,像是觉得姿势有点别扭,就顺势分开两膝跨坐在李鸮腿间,又轻轻拍了拍人后背:“都是小意思,我肯定也会看着你的。”
紧贴的心跳平稳而有力,那近在咫尺的脉搏与体温,也全是李鸮最熟悉的样子,和记忆里的没有任何差别。
先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一场噩梦,像是所有的悲怆和苦痛,都会随着梦醒全部烟消云散。
他紧紧搂着怀里的人,鼻尖探着人露在外侧的颈窝,像是只归巢的猛禽,一次又一次地巡视着属于自己的领地。
宁钰还有些不太习惯他这副外显的表现,不自觉红了耳朵,环着他的脖颈,蹙眉调侃道:“你今天好黏糊。”
李鸮也不否认,反倒磊落地低低嗯了一声。
“你就这么承认了啊?!”宁钰笑骂一声,想了想干脆也沉下身,整个人靠了过去,兀自感慨道,“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神奇,明明之前我俩还不熟,结果那天一顺路,居然一下子就聊上了。”
李鸮的声音落在颈窝里,听着有些发闷:“那天?”
宁钰一挑眉:“你忘了?”
李鸮没吭声。
“就是第一回单独碰面的那天啊。”宁钰搭着他的肩膀撑起身,像是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微微抬起眼,“我当时是去给我妈送文件,你要帮白叔拿个东西,路上刚好就碰上了。”
李鸮皱起眉,依然没有回应。
“一开始找你说话你都不带人的,就我自己在那儿叭叭。”宁钰说着,又回过头看着他弯了弯眼,“不过幸好我搏了一把,单车变摩托,要不然真的完全想象不到,你竟然还有会现在这种状态。”
第一回碰面。
李鸮低埋着头,眉心却无端地越蹙越紧。
不对。
意识深处传来了阵阵滚烫的回应,灼烧着他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片段。
即便回忆的细节早已支离破碎,可他却依然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初次见面并不友好,某种程度来说甚至应该说是剑拔弩张,不管怎么偏移,也绝不会是描述里的那副平和景象。
松动片刻的思绪出现了明显的裂隙,那道沉寂许久的声音像是终于又找到了缺口,艰难地穿透缝隙,直直传入他耳中。
「——李鸮!醒醒!!」
李鸮的呼吸随着穿过脑海的刺痛阵阵加重,他凝紧视线,牢牢地盯住了眼前的人,一言不发。
宁钰也察觉到他的异常,有些担忧道:“怎么了?”
“你……”
疑问没来得及出口,那道共振的呼喊就立刻落在耳边,带着股无比仓促的焦虑,匆匆警示着。
「李鸮,这是你的幻觉!!」
“……”
混乱的记忆开始顺着崩开的裂隙交织爆发,李鸮的脑海中接连不断地闪过一幕幕或熟悉或陌生的碎片画面,他根本分不清那些片段的虚实真假,只能生扛着耳边越来越嘹亮的蜂鸣声,沉沉地压低了脑袋。
“这次怎么这么严重,我去帮你拿止痛片?”
担忧的话音一落,腿上的重量就立即随之减弱,李鸮抬起眼,就见宁钰已经转身落下了脚,像是下一秒就要起身离开。
身体先智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没有抬头,却一把拉紧了宁钰的手腕,生生打断了对方的行动:“……等等。”
「——李鸮,你仔细听我说!」
那道似乎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仓促的语气里满是从没见过的焦急与严肃。
「这一次的情况特殊,你现在在我的废土区里,之前所有的应对手段都会被无效化,你必须要解决‘我’!」
李鸮听着耳边一声声锐利的警告,却看见被他拉住的宁钰弯了弯眉眼,像是想安抚他波动的情绪,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主动倾下身,含着一道微微发凉的呼吸,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
温热的手指轻轻叠入他的指间,像是在模仿他先前的样子,轻轻勾了勾他的指节。
“没事的,不就在客厅里嘛,我马上回来。”
亲密的贴合再一次搅乱了混沌的思绪,唇侧的柔软触碰还没消散,另一道声音就立刻打断了软化的氛围。
「醒醒!别陷进去!」
李鸮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是在回应哪一声,只是低声道:“告诉我怎么做。”
疑问出口,只见宁钰侧过了头,唇齿微启,随着口型的缓缓变化,耳边就传来了两道声线一模一样的声音,同时说着。
“李鸮。”「李鸮!」
“相信我。”「杀了我!!」
“……”
话音透过耳膜,刺痛着仅剩的唯一一根神经。
长时间的无条件信任还是让李鸮背过了手,条件反射地握紧了腰后的匕首,可他凝视着眼前的人,却只能僵硬地握紧刀把,迟迟无法出刃。
过于熟悉的气息让他根本无法分辨幻觉虚实,身体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绳线拴死了关节,难以动弹分毫。
「来不及了……快!!」
仓促的声音开始变得扭曲零碎,像是正被另一股力量挟制剥离。
挣扎的意识在那声大喊中脱开了半截枷锁,一幕幕被吞噬的过往才终于开始渐渐浮现。
视野之中,枪火过眼,无数血泪铺成了他们来时的路,在一条条伤疤与愈合的创口之间,谱写着只属于他们的硝烟长卷。
无人能替,也无人能轻易改写。
李鸮沉沉地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深呼吸穿透肺叶的丝丝张力,重新调转了手中的刀刃。
哪怕他希望宁钰真的过上想中平淡寻常的生活,不用背负那么多的责任和重担,就像这样普普通通地过完一生,可幻觉里的平常也终归不是平常,那表面下的真实暗流,不过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推卸与逃避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他要替他的爱人铲平通往寻常路上的所有阻碍。
脑内的剧痛一阵阵刺激着痛觉神经,李鸮的颈侧一度攀起了数道忍耐下的血管,他面不改色地扣紧了指间的手,拉过眼前的宁钰,再次拥他入怀。
胸膛感受着最后相拥的体温,他紧紧按住了柔软发丝下的后脖颈,像是在自我暗示一般,将话音轻轻拂在了那有些发烫的耳边,缓缓闭上了发红的双眼。
他平稳地低语着:“你是幻觉。”
随后,银刃一闪,带着果决,精准而狠戾地捅向了致命的心口。
可就在尖刃触碰到实体的瞬间,周围的温暖却如同一面面被击碎的玻璃,在眨眼间分崩离析,立刻坍塌成了一大片茫茫的雪域。
寒风呼啸,裹挟着凌厉的攻势,瞬间将他怀中的人化作漫天雪花,消散在了明晃晃的日照之下。
手上的力道失去了阻挡,一下子向内收拢,直直地扑了个空。
胸口甚至还残存着几分暖意,李鸮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他看着手臂间仍在不断散落的霜雪,顿时怔住了神。
他手中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也一道消失在了风里,身上的装束也在脱离幻境的瞬间,重新变回了那件厚重的防风羽绒服。
只是这幻境外的世界,却依然透着股隐约的怪异。
视野之中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雪气,没有宁钰,没有小队其他人,甚至没有异化体。
苍茫的白一望无际,零碎的日光落在雪原上,反射着毫无温度的星点辉光,反照得目光莫名得有些摇晃。
李鸮独自站在白境的中央,四下观察着空无一物的环境,顿时升起了万分警惕。
没有尽头的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一道平淡无澜的无机质声音才轻轻扫过雪原,带着它一如既往的不悲不喜,缓声陈述着。
「美梦苏醒,即为噩梦。」
第201章 他会陪在他的身边。
远处的山峰像是层层叠叠的屏障, 将金色的日光拦在山尖,久久落不到对侧的山脊上。
雪花纷纷扬扬,仍在无声无息地加厚积雪。
李鸮收回视线, 确认四周没有潜藏的威胁, 就立刻检查了一番身上的装备。
羽绒服的防水表面凝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装配着冰爪的登山靴也稳稳地踩在冰面上,他全身的着装配备没有变化, 依然还是从驿站带来的那套完备行头。
只不过唯一的区别, 就是原本充足的火力武装只剩下一把手枪和一把匕首, 没有多余的弹药, 也没有额外的武器。
李鸮抽出弹夹, 见满夹的子弹一颗不少, 便重新装弹上膛, 开始寻找眼下的应对之策。
入目之处是一大片空荡荡的白域, 除了始终呼啸的寒风, 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先前那道不明所以的独白话语都没再响起, 像是一声幻听, 往后, 就没再听见过类似的动静。
李鸮手搭扳机,调整着先前集中的状态,试图通过自己的潜意识, 再次和人建立连接。
他出声喊道:“宁钰?”
嗓音落入砂雪,却只唤起了一阵短风。
松散的雪砾如同覆在积雪表面的沙尘, 被风卷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虚影。
寒风猎猎,像是侵略一般,四下横扫着还没冻成一体的霜雪, 没多久就吹开了远处的雪层,露出了被冰霜掩埋的岩石一角,还有纯白之下……
那一片醒目的防水布料。
李鸮的视线一滞,立即动身赶到暴露的岩块之前。
那节布料的材质与他身上的羽绒服如出一辙,甚至都不用刻意判断,思路就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那唯一一个猜想。
他沉默地倾下身,伸手扫落了所有压在布料上的雪块,而随着禁锢消失,那截布料也跟着崩塌的雪层一道下落,露出了一条自然下垂的手臂。
日光寒冷地铺上后背,李鸮没有出声,只是抓着那只手猛地向后拉远,硬生生从积压的雪堆之中,拖出来了一个完整的身体。
闷顿的声响飘荡在雪原上空,坍塌的雪堆终于恢复平静,而那个被拖出霜雪的身影,也静静地趴伏在冰原上,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似乎也同样落入了寂静。
他后背的心窝处有一道明显的刀口,刀口边缘的布料已经彻底被血液渗透,裹出了一大片厚重的赤红冰霜,创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失活发白,完全没了半点血色。
某种强烈的预感反复捶打着大脑,像是在延续着不久前中断的美梦,一下子攥住了脉搏,死死限制着心跳。
李鸮的目光发烫,警惕地伸手将人翻了过来,他拉开那件羽绒服的拉链,摘下护目镜和兜帽,直至露出了那张被挡风高领遮住的苍白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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