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熠。
陆熠戴了隔音设备,听周围的东西像是隔了一层膜,听不清,也分辨不明了。
他靠在轮椅上,由傅医生推着,苍白虚弱的双手安静地搭在扶手上。通讯器搁置在他的膝盖上方,他沉了声,嘱咐道,“暂时将向导同我隔离。”
他情况尚且不稳定,哪怕应下了虞吟的工作要求,但今天不容出错。
陆熠抿唇,空洞无神的眸又在走廊中扫过,似乎在找什么,又什么都没找到。
“走吧。”
他又说。傅医生应道,准备妥当的医疗团队步伐整齐,在傅医生的带领下,推着陆熠向外走。
虞吟被陆母向后带,带到了正对病房门的办公室内,办公室的门没关,但拉开了他同陆熠的距离。虞吟乖乖站着,视线下意识跟着轮椅滑动的声响转动,直直看着陆熠从他面前的不远处过去。
冰冷的味道短暂地贴过他的鼻尖。
哨兵是雨水的味道。
裹杂着万物,潮湿阴暗地流进无人在意的地面。
明明是从天上而来的雨水。
“小吟,走了。”陆母轻声唤* 道。虞吟回过神,忙不跌说“好、好的”,迈开步伐。办公室的门没了人支撑,在惯性下自动闭合,只留正对的病房门黑洞洞地敞开。
像是棺材破了口。
陆熠很久没外出了。
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甚至连在医院的草坪上散步都不被允许。
只是这次扫墓对他来说太过重要,院方再半百拒绝也只能无奈接受,尽可能为陆熠配置最高规格的外出工具,杜绝一切意外的出现。
其中也包括陆熠同虞吟接触可能出现的意外。
过高的匹配度在治疗前期会使得双方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过激性兴奋反应,这些反应会随着哨兵和向导精神状态逐渐健康稳定而逐渐削弱。但眼下,有陆熠的特别嘱咐加持,他和虞吟强制性分别乘坐两辆车前往墓园。
两辆车拉开了距离,陆熠对虞吟的感知不如在病房中敏锐,身体症状也还算正常。
陆熠倚靠在靠窗的位置,隔音设备令他听什么都很含糊,原本是蒙了层膜,现在又蒙了层雨,吵吵闹闹,好不烦人。
陆熠索性闭目养神。
墓园位于首都星的郊区,天然绿化好,多大路,往日来往人员不多,今儿下雨,更是人烟稀少。
傅医生打量窗外的景象,得到了今天唯一的慰藉,“幸好没啥人,短时间清场很方便。”
陆熠动都没动,“我可以戴口罩。”
还有帽子。
上面对他失控濒死的消息封锁得很严,以防被人发现造成动乱,毕竟陆熠在联邦的人气很高,虽然他不是什么偶像,也从不营业,但人往那一站,就莫名吸引人注意。
况且他是首都星外缘的坚固防线,虽然联邦不缺人,更不缺能力不错的哨兵战士,但陆熠多年来胜仗不断,不仅仅是战力象征,更是联邦的一道安全锁。
陆熠在,边防安全。
换句话说,陆熠的虚弱不能传出半点。
傅医生拍拍他的手臂,笑了下,笑容和蔼,“清场更安全。”
说着,傅医生扫眼消息,笑容淡了,“向家的父母到了,就在墓园里面等着。他们说给你带了东西。”
傅医生看向陆熠,哨兵依旧是方才的模样,不冷不淡,没什么情绪,感受到他的目光,冷漠点头表示知道了。
傅医生看不明白陆熠,没再吭声。
雨声响了一路,在抵达墓园,车门被打开时,轰然变大。
傅医生忙给陆熠压毯子,老父亲般将角落结结实实压进陆熠的腿侧。末了,他又亲自打伞率先踏出车门。伞很大,罩住傅医生后,还能住陆熠,只是所剩的余地稍微有点少。
陆熠察觉到了,对傅医生伸出手,“我自己来吧。”
傅医生摆摆手,忙把陆熠的手按下,摇摇头,“没事。”
他不放心。
正说着,另一辆车到了。
车门滑开,陆父率先出来,他撑开伞,手伸进车里,陆母搭上他的手,从车内迈出来。
陆母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方的陆熠,她愣了下,眼睛有点酸,忙回头喊,“小吟。”
虞吟从车内的位置向外挪,他小小应了声,先将伞撑开,从车里跳了出来。
黑色的大伞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边调整伞的位置,边询问陆母,“您还好吗?”
碍于随队的医院人员比较多,又很重要,陆母陆父同虞吟一齐坐另一辆车,他们路上聊了会儿,此时一下车,彼此间还比较亲近。
虞吟自然地问道,终于调整好,朝前方看去。
当他的眼底清晰地映出陆熠的身影时,一时间忘了自己的问题。
大雨滂沱。
天空与地面似乎溶成一体,被灰沉的色泽浸透,四处都是潮湿阴暗的,全身上下不着一白,专门为扫墓祭奠而来的男人依靠在黑色的轮椅内。
轮椅的金属杆替代了他的脊骨支撑着他的身体。他口唇紧闭,双目暗淡空寂,脸色惨白如行尸走肉,似乎仅凭这根脊杆掉着一口气。
“进去吧。”
这口气耗了大半。
虞吟握伞的手翛然收紧,心底情绪如骤然而起的暴风,逐渐形成旋涡,他的脚步欲抬。陆母的回答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陆母按住他的手臂,嗓音被雨水打到地面上。
“没事,小吟。”
第26章
“你来了。”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破开雨幕,又在停下脚步时被雨水掩盖。傅医生推着轮椅停到墓园的东南角,泛黄的树荫之下是撑着伞,相依而站的向家父母。
他们隔着雨水看陆熠,皆被男人的面容吓一跳。在病房时有灯光缓和尚且还算有点血色。阴雨之下毫无遮拦,他们才发觉,陆熠比躺在脚下的死人好不到哪去。
向母干涩到破裂的唇张了张,颤颤巍巍抓住向父的手臂。她有点站不稳,向前向下看都不舒服。她唉了声,不吭声,将目光转向向父。
在过去的几年里,向父扮演的角色向来刻薄,眼下硬着头皮向前一步,尽可能压下是嗓音里的颤抖,冷静道,“开始吧。”
“早点开始,结束了我们好带他走。”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无神的双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带他走?”
陆熠的疑惑很轻,混在浓烈的雨水中不甚清晰,但向父时刻注意着他的唇形,捕捉到一两个关键字,便神情决绝地向前一步,重复方才的话,“是。”
“陆熠。”他直呼哨兵的名字,声音格外清晰,穿过了雨声,强调这不是错觉,“我们要带向霖离开了。”
“去哪里。”陆熠问道。
他神情淡淡的,似乎听到的事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但站在最外围的虞吟忽地抬起头,他的视线直直穿过人群的缝隙,看向正中央的人影。
“小吟,怎么了?”陆母拽住他的手臂,以防虞吟不小心在阴湿路滑的墓园摔倒。
湿冷的雨水落到陆母的手腕上,虞吟回头看她,漂亮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陆母看清的瞬间,忙压低声音询问,“小吟,怎么了,别哭啊。”
虞吟怔怔地,他看着陆母,心却不在这里,他的精神波动如湖水般层层荡出,很轻,但敏锐地捕捉到,或者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波动。
属于陆熠的精神波动。
“小吟,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长长卷卷的睫毛忽地颤了颤,湿朦朦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滑下一滴泪水。
“小吟?”虞吟被陆母捧住脸颊,抬起头,对上女人担忧的目光。虞吟抿了抿唇,喉咙有点发哑,“不是我,我没事...是他。”
“没事怎么哭了?”
虞吟的声音太轻,后半句飘在空气里,被快速打落了。
没人注意到。
就连近在咫尺的陆母。
虞吟摇摇头,余光越过黑伞的边缘朝人群中看去。陆母还在追问,“小吟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虞吟捉住她温暖的手,手心的伞微微向上掀开更大的缝隙,他越过缝隙紧盯中央的人,一字一句地重复,“不是我,是他。”
“他哭了。”
他。
哨兵。
陆熠。
黑沉雨幕中陆熠面无表情,冷硬的一张脸没有被雨水打湿,更没有泪水的痕迹。他就静静地直视向父的目光,站在他身后的傅医生察觉到不对,雨伞下的手抬了抬,示意医疗队最好准备以防万一。
但陆熠迟迟没有任何异常。他只是安静地等到向父的回答。向父紧咬着牙关,感觉手臂上向母的手越抓越紧,颤抖的唇几次张开,终于狠下心,偏开头说,“我们要带他回家。”
回家。
进入军团的哨兵信息都由陆熠过目,他记忆力好,向霖的信息几年如一日地烙印在他脑海中,上面写的清楚,向霖在首都星长大,他的家打小就在这。
但陆熠没说,他只问,“路上好走吗?需要我安排吗?”
向父的胸口忽地剧烈起伏,向母已经躲到他身后,操劳多年的双眼寂静地流泪。
“好走,我们早早准备好了,不需要你安排。”
陆熠沉默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向父强忍喉咙里的哽咽,将眼泪憋回去,拍了拍陆母的手臂,示意人到前面来。
陆母吸了吸鼻子,忙擦过眼泪走到两人中间。
众人这时才发现她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瓷白的罐子,正中央贴了小小的,灰色的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已经不太清楚,但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两个字。
向父不愿拖延时间,准确来说,这么多年了,陆熠早该放下了。放不下,他便...来帮陆熠一把。
向父说,“他就在这,你面前,告个别吧。你同阿霖说两句话,我们要回家了。”
陆熠依旧沉默无声,他像是突然哑了。又或是从小到大便不会说话,无神的双眸慢慢面向向母的位置,许久,陆熠问道,“真的要走吗?”
陆熠很少用这种语气对人说话。像个懵懵懂懂,尚未反应过来的孩子,面对早已做好决定,准备离开家的大人发出本能的挽留,“向霖...阿霖一定要走吗?”
向父撇开头,一如几年般扮演恶毒的角色,他气吼吼,却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陆熠抿唇。病弱的苍白在雨水构成的昏暗幕布中清楚地描绘出他的脸颊轮廓,同来时没什么区别,他相较于生病前瘦了很多,下颌的线条锋利又单薄,抿唇时生出隐晦的倔强。
“他不想走。”陆熠微微垂眸,他嗅到了向母手中冰冷潮湿的瓷器味道,带着一点点泥土的气息。是向霖在地下安睡多年的味道。
陆熠的眉头忽地皱起,降噪设备模糊了他的听力,连带他的大脑都不甚清楚,整个人像浮在水里,忽高忽低,听觉一下空旷,一下溺水。但他却很清楚地听到了几年前向霖刚进入军团时,同他说的话。
“首都星?首都星是我的家,我打小就在这,哪也不去。哎,我们这个团要围着首都星到处跑啊?好吧,也不算太远,我能接受,嘿嘿。”
向霖的笑声在脑海中久久不散,陆熠摇摇头,依旧神情淡淡,看上去没什么情绪。
“向霖不走。”
向父咬了咬牙,胸口闷到一定程度,他剧烈地喘了两下,大喊一声,声音穿透了雨声,将正巧浮出水面的陆熠死死按下去,“够了!”
“你说完了是吧,我们现在就带阿霖走。”
走完,他不等众人回神,拽住向母的手臂,撑着伞就带人向外走。他们走得突然,陪陆熠来的人尚且来不及阻止,两人已经从角落走到了人群外。
傅医生最先回神,他把旁边的人拽来给陆熠撑伞,自己连忙跑着去追。
陆熠停在原地,他毫无动作,又或者是不知道做出什么动作,许久,慢慢操纵轮椅回过身,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努力去捕捉向父向母的身影。
模模糊糊刚捉到,轮椅便向那个方向行驶。
旁边的人注意到了,大喊一声,“陆熠上将,小心!”
陆母一惊,脱口而出,“小熠!”
她人向前跑,但身边有道身影更快一步。
虞吟捂着胸口,嘴巴没办法合上,他胸里烦闷的厉害,眼睛也有点昏花。因为朝他袭来的精神波动太激烈了,里面暗藏的情绪浓烈到像是冰雪降临。
难过。
虞吟笨拙地得出答案。他在难过。
轮椅不停向前,眼见要碰到不远处的石碑时,虞吟推开挡路的人,挡在了轮椅的前方。
雨水兜头而下,尽数砸在虞吟的伞上。他的裤脚有点湿了,但虞吟无暇顾及,他的伞抵开遮挡在陆熠头顶的伞,微微倾斜。
虞吟说,“不能、不能再向前了。”
陆熠抬头看他,那双毫无亮光,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虞吟的身影。
瘦瘦小小,却毫不退让地挡在他身前。
傅医生追到了向家父母,他抹了把脸,拦在两个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别,别走,再给他点时间。”
向母一离开陆熠的身边就开始哭,哭得特别痛,她说,“不能再给了。”
傅医生叹气,“不差这一会。”
向父摇摇头,同陆熠的几句话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无力再说。
他不说,向母便代替他开口。
“是不差这一会,”向母抱紧怀里罐子,语气决绝,“但是有用吗?他用了几年都没走出来,还差点将自己搭进去。”
向母的泪水砸在水中的陶瓷罐子上,罐子上的标签被打湿,字迹的边缘开始晕染。
她摇摇头,对傅医生凄惨地笑笑,“不能再给了。”
他们...不能再毁了一个孩子。
向母说完,想要回头看一眼,但狠狠心,拉过向父直接向外走。
傅医生的手抬了抬,没再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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