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他想。
虞吟挡在陆熠身前,侧头看着这一幕,胸口的难受愈来愈膨胀,“嘭”地一下,在陆熠喊他时,骤然炸开。
“虞吟。”
陆熠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虞吟回头,层层叠叠的精神波动席卷而来,被海浪吞没般,虞吟卷了进去。
他看着陆熠的双眼,像是看到了沉溺在海水里的他。
虞吟伸了伸手,想去拽他一把。
但手掌张开,接住的是一捧包扎好的花。
白花。
浓重黑暗里的唯一亮色。
虞吟一愣,对上陆熠的双眸,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顿了下,深深望了眼陆熠,抱着花就跑。
“等一下。”
虞吟喊道,他加快脚步,在向父向母上车前来到两人面前。向父向母看向他,察觉他的身份正欲开口放狠话,虞吟的手从雨伞下递出来。
雪白的花摇摇晃晃递到瓷罐子前方。
伞倾斜,露出虞吟的脸,他一字一句,感受着遥远的精神波动,说道,“再见。”
向霖。
雨声轰然变大。
第27章
“小吟!”
陆母越过台阶,举着伞朝虞吟跑来。她跑得很快,泥水打湿她干净漂亮的裙摆,她却无暇顾及。
她大喊虞吟的名字,虞吟听到了,回过头。
同时,他身后的公交车缓缓开动,带起的冷风卷起雨水和虞吟的衣摆,被漆黑大伞笼罩的他,孤零零地晃了晃。
“小吟!”陆母心生焦灼,加快速度迈过最后的台阶,冲到虞吟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你还好吗?”陆母的呼吸尚且不稳,担忧却已经问出口。方才远远看着虞吟,她不知为何心生害怕,眼下抓住人,提到喉咙口的心脏才逐渐放下。
独属于陆母的温暖馨香袭来,虞吟嘴唇动了动,回过神。他从伞的边缘处抬起眸,乌黑的双眸布满水光,陆母这才发现他哭了。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虞吟没有手擦眼睛,静静地看着陆母,良久,才抬了抬被抓住的手腕。
“他们没收。”
陆母垂头,看到了虞吟手里的白花。开得正浓烈,只是可惜,陆母忙搓了搓虞吟的手臂,宽慰道,“没事的,小吟。”
“不要哭。”说着,她抬手去擦虞吟的眼泪。虞吟抿了抿唇,没忍住,脸颊贴着陆母的手心蹭了蹭,说话磕磕绊绊,“不是我想哭。”
不是他。
是陆熠。
一阵又一阵的精神波动在空气中溢散开,不强烈,但难以克制地触碰虞吟。
是陆熠。
难过的不是他。
陆母张了张唇,想到什么,面庞上流露出悲伤。随即她注意到虞吟,强颜欢笑一下,忽地挤进虞吟的伞里,将瘦小的虞吟拥进怀里。
“会好的。小吟。”
陆母说,说话时,她遥遥看向墓园的方向,语气很轻又很远,不知道究竟在说给谁听。
“还好吗?”
陆父留在墓园内,他见虞吟和陆母一前一后跑出去,三两步来到陆熠身后,用自己的伞拢住他。期间陆父垂眸打量陆熠,见他神情同来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淡淡的,无声叹气。
“还好。”陆熠说。他隔着水膜听雨声,依靠在轮椅上,分心捕捉空气中传回的精神波动。
是虞吟。
精神波动里的情绪很低落,是在为什么低落?陆熠隐隐约约有了猜想,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慢慢收拢,一言未发。
陆父单手扶上轮椅,推着轮椅变换角度,面向身后的石碑。石碑上的名字和遗照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陆父话少,同陆熠交谈又向来如公事公办,安慰人不似陆母温柔体贴,更多的是用自己的风格,他说,“多待会道个别吧,从今往后该过去了。”
陆熠敛眸,他的世界自始至终一片黑暗,他低低回应,“怎么能过去。”
陆父站得笔直,一把伞拢住父子两人,面容是如出一辙的冷淡平静,陆父看着石碑,“雨停了就过去了。”
“这几年下过很多次雨。”
但陆熠依旧没过去。向霖的死烙在他心底,他崩溃时梦魇般缠着他。
陆父没吭声。他说什么都太过于浮于表面,他们所有人,陆熠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希望他走出来的,甚至向霖的父母也不止一次想表达担心,被困住的只有陆熠一个人,他太固执了,但他们多次反复去说都没用,他们说不到陆熠的心里,毕竟这里面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晓。
没人能代替他,也没人能真正的共情他。陆父如此想,他的手掌按着轮子的扶手,一下下摩挲,将那处摩擦得泛热。
“小熠。”他忽得喊了声。
陆熠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开口。
陆父垂下头,清晰地看见陆熠几日来逐渐瘦削的肩膀,曾经合身的衣服现在在他身上像个空壳子。
陆父撇开目光,“你也算死过一次了,该重新活了。”
陆熠愣住,他听着雨水的动静正欲说什么,陆母带着虞吟从远处回来了。
两个人回来时走的不算快,或者说虞吟有点犹豫,他想回来,又不太敢。
他左手撑伞,右手背在身后,试图用自己挡住那捧花,但花的味道还是涌进了陆熠的鼻腔。
他嗅到了,原本涌到嘴边的话又变了样,“他们回来了。”
陆父唉了声,温热的手掌在陆熠的肩膀上按了按,“小熠,走出来。我们所有人都想让你走出来。”
陆熠抬手按住陆父的手背,语气淡淡的,“我知道了。”
陆母更快一步来到两人的身前,她不放心地回头看虞吟,又扭头喊陆熠,“小熠。”
两个孩子,就没有一个让她不心疼的。
陆熠应了声,没回头。
虞吟磨磨蹭蹭,站在一米开外。今天陆熠出医院前打了一针抑制剂,分量比平时要少,但他身体虚弱,这点剂量也能发挥点作用,至少眼下的距离对于两人来说还算安全。
虞吟垂着脑袋,雨伞也向前倾斜,掩盖住他的面容。
他沉默好一会,才在雨声里说道,“陆熠上将,他们没收……”
虞吟的手指紧了紧,包裹白花的袋子被他捏得发响。他听到声音,又连忙放松,不敢用劲。
但这点动静还是模糊地传进陆熠的耳朵里。他早有猜测,心脏还得猛的一缩。
痛。
陆熠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白,他说,“我知道了。”
声音夹在雨里,瞬间被忽然猛烈的雨声淹没。
轰隆隆。
虞吟被震得愣了瞬,好一会儿才回神,随即他发现不对。他一直垂着脑袋看脚尖和地面,雨水砸在旁边,并没有方才听到得那么大,是哪里来的大雨?
幻听?
虞吟如此想着,忽得身体一僵,他感受到了——
如涟漪般荡开的精神波动一层层靠近,触碰,围绕,在缠上他的指尖后又尽数没入他的脑海。
里面的情绪混成一团,难过,潮湿,压抑,冷静,克制。
虞吟在情绪的夹缝里听到了更大的雨声,比现实的还要大,所以根本不是脚下的雨大了,而且陆熠的心里……在下雨。
意识到这点的虞吟感觉自己的唇发干,想说的话变得格外干涩,梗在喉咙里迟迟出不来,他忽然想就这么算了,不说了。可陆熠却猜到了,他直白地问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虞吟哽住的喉咙被强行撬开了。他不敢看陆熠,哪怕他背对着他,隔着轮椅,又有好脾气的陆父在一旁,虞吟也不敢。
他不敢看,也不敢说。
但陆熠轻声喊他的名字,“虞吟。”
精神波动的涟漪又荡开,像石子砸进虞吟的心里,他眼睛一热,泪珠滑过脸颊,“他们还说,以后不用再送花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雨声淅沥沥。
虞吟本来不难过,但陆熠控制不住溢出的精神波动像是丝线,轻飘飘地靠近他,缠绕他,蝴蝶般围着他转圈,慢慢涌入他的身体。
难过将他包裹。
虞吟抬头,他看不见陆熠的脸,但看陆父平淡的模样,他能想象到,哨兵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可是……为什么会没什么区别。
明明这么伤心。
陆母心疼地递来手帕,轻声安慰道,“小吟别哭了。”
虞吟摇摇头,他用手背抹眼泪,将眼泪抹的哪里都是,脸就干净了。
但前面陆熠的回答又令他难过,“我知道了。花,丢掉吧。”
说着,陆熠抬抬手,就要示意傅医生带着人和他原路返回,虞吟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看一眼前面,又垂头看了看手里的花,咬咬牙,忽然快步向前走。
傅医生见状不对,连忙拦人,“太近了,小吟。”
虞吟脚步一顿,随即绕开陆熠,从旁边往他前面的石碑处走,好不容易走到了,他抬眸,终于看清了陆熠。
面无表情,神情冷淡,仰靠在轮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明明穿了厚外套,盖了保暖的毛毯,但他坐在那,苍白的脸色就让人觉得他很冷,体温在流失,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死去。
虞吟心尖一颤,有点不敢看,忙垂着脑袋,往石碑面前蹭。
“我给花放这就走。”
他说着,蹲下身,要把花放在石碑前的小台子上,但他的脑海猛的一沉。强烈的拒绝通过精神波动传递到他的脑海。
陆熠盯着他,用涣散的眼睛盯着他,低声道,“虞吟,没有必要了。”
虞吟蹲在地上没起来,陆母见状要去扶他,虞吟在伞下缩成一团拒绝了。
他觉得好奇怪。可能是陆熠的情绪影响了他,他也变得有点固执。
他觉得脑海里那些难过在告诉他,要将花放在这,哪怕是最后一次。但陆熠动不了,他一个将死之人除了接受安排什么都做不了,所有人都劝他走出来,他不走出去似乎也不行。
他也有点累了。
很累。
不放就不放吧。毕竟是没人需要的花。
丢掉就好。
虞吟读到了这些,他便固执地想给花放下。最后一次也可以,不被需要也没什么,陆熠动不了,就由他来放。
就当是陆熠照顾他的报酬。
陆熠盯着他,虞吟迟迟不动。良久,陆熠操纵轮椅转身,留下一句,“随你吧。”
虞吟从伞下抬头,乌黑的眼底映出男人的背影,他听到了——
雨……小了。
第28章
“你也别想太多。”傅医生宽慰身边人。自打上车后,陆熠一言不发,不过他向来如此,傅医生只能根据经验猜测陆熠的情况。
应该还是伤心的,只是冷脸惯了。
傅医生知晓向霖父母的苦心,不好多说重话,再者他也希望陆熠从过去中走出来,所以眼下的情况在他看来,是同过去告别的好时机。置死地而后生,等待陆熠的是大好未来。
傅医生如此想,抬手在陆熠的手臂上拍了拍,继续宽慰道,“向霖那孩子我也认识,他会想看你向前看的。”
陆熠的唇角拉成一条直线,他看不见东西,但敏锐避开傅医生暗藏期待的神色,将脸转向窗外。
“我知道了。”
傅医生闻言默默唉了声,心里发愁,不过见实时监测的数据并没有朝危险发展的趋势,又好受点。
实在不行就熬,向家父母也离开了,没人会再提醒陆熠的曾经还有向霖这样一号人物,熬一熬,时间长了,这次就真过去了。
至于这病,还是要麻烦虞吟。
傅医生如此想,视线透过紧闭的车窗向外看去。浑浊的雨珠将玻璃变成凹凸不平的镜面,外面的景色不甚清楚,但能描绘出另一辆车的轮廓。
虞吟坐的位置也靠窗,傅医生遥遥看着,笑了下,示意陆熠看,“小吟好像也在看咱们。”
陆熠闻言,微不可查地放轻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听力上。只是雨大,车行驶得也快,嘈杂的声音完完全全掩盖了有可能出现的其他声音。
想想也是,怎么可能听到。
而他...又怎么会想听。
陆熠的脑海中忽地出现在墓园时的场景,不发一言的向导将花放到了墓碑前。他看不见,但本能地在脑海中勾勒当时的场景,瘦小的向导缩在伞下,护着怀里花同他对峙。
他为什么一定要将花放在石碑前...因为他吗?
平搭在毛毯上的手指收紧,陆熠微不可查地朝车窗靠近。傅医生没注意到他的微小举动,认真在脑海里构想未来的治疗方案。他关心陆熠,却并不清楚他的想法。
陆父陆母也不清楚。
他们的爱化成叮叮当当的消息,将车内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静打破,傅医生找到了另一处发泄口,捧起通讯器同陆母交流陆熠的情况。
信息来往之间,浓烈的担忧和爱将陆熠淹没,好生生坐在车上,他却生出了莫名的窒息感。
他不得不寻找能够救命的东西。不过他寻找的时候并不急迫,找得到,找不到对于他来说似乎都可以。
陆熠如此想,一道弱小又坚定的声音穿透他的脑海。
“我给花放这就走。”
白色的花,盛开的花。是陆熠特地要人从花农手里买来的,听说花农有巨大的温室花园,换季时也能无视骤变的温度,让本该属于其他季节的花在寒冷中盛开。一如无视万物的死亡。
死亡。
白色的花连接成海。陆熠站在边缘处,他闭着眼,感觉自己如浮木,在爱和担忧的花海中浮浮沉沉,被冲击成破烂的模样,但依旧安静地按照众人的期待朝前方漂去。
或许漂到众人渴望的尽头时,他已经没了生机,但只要这一刻在漂就好。
陆熠如此想着,心蓦地沉了下去,耳旁本就模糊的动静逐渐下沉,他昏昏欲睡,人仰靠在轮椅里,有些无力的下滑,原本恢复起来的丁点血色也在雨声中被尽数洗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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