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层的包厢里,燕衔川见到了钱虎。
约定的时间是十点,但她九点半就过来了,也是有想看一看声名在外的不夜城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心思。
她到的早,也没通知钱虎,被手下人领路过去的时候,后者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讶,忙放下手里的酒杯,站起来走到门口去迎接她。
“燕小姐是什么时候到的,我竟然不知道,实在是罪过,罪过。”
他语气诚恳,似模似样,真的不知道她来?恐怕不见得。
这可是黑虎帮的产业,谢五又是定阳市的老熟人了,就算这些手下不认识燕衔川,也不认识他吗?
燕衔川敢保证,他们三人到刚这里,就有人通知钱虎了,但是他却没来,不是他想要拿乔,是他看出来燕衔川有心想要逛一逛这里,又没有主动告知他,显然是想自己看。
他要是就这么下楼去打扰她,这不是扰了对方的兴致吗?
所以等燕衔川到五楼,要来会面的时候,他才前去迎接,态度热切,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重视。
一次重要的会面,提前到还是迟到,都有不同的讲究。
倘若是弱势的一方,必须要提前到,这才足够礼貌和重视。
倘若是强势的一方,不论提前到还是晚到,都无所谓。提前到叫做宽容,而不是畏惧,晚到叫彰显地位,而不是挑衅。总有说法。
燕衔川本身并不重要,但她代表燕家,自然而然就成了强势的一方。
钱虎迎着她回到包厢内,满面笑容。
他穿着银灰色的西服,身材匀称,衬衫下隐隐露出肌肉的线条。黑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双眼大而明亮,下巴干干净净,没有胡须,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笑容爽朗,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瞧着竟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和直白。
但谁要是看他的脸,相信他是个毫无城府的人,那这个人就是大写的蠢货。
燕衔川同样笑着回道:“是我自己没说,不怪钱老板。”
对,钱虎还有个特殊喜好,一定要让人称呼他为老板,而不是□□老大。
而燕衔川来又不是为了找麻烦的,没必要故意在称呼上面做文章。
坐回柔软的沙发里,两个人闲扯了几句,胡乱寒暄。
钱虎观察着这位新主事人,她的态度瞧着还算平和,很好说话的样子。
于是他话音一转,开始进入正题,
“林家的事儿,真是突然啊。”他唏嘘道,“好端端的人,一场意外,真是世事无常。”
燕衔川淡淡道:“谁说不是呢。”
“不瞒您说,之前和贵家族的生意,本来一直都是从这边拿货的,但前不久燕晚之先生说,把订单转给了林家。”钱虎状似苦恼地说,“林家这一去,别的倒是好说,但之前说好给的货,又延期了好几天。”
“这其中的损失倒是不大,但后续要怎么说呢?您看,是不是该给个章程?”
燕衔川不慌不忙:“原先划给林家的生意,自然是要重新归拢,这两天的损失也会有一定的赔偿,至于其他的……”
她向后一靠,给身边人一个眼色:“谢五,你来说。”
谢五就站出来,开始商谈具体细节。
燕家是做军火起家的,品控方面自然没得说,而且和黑虎帮本来就是老交情了。在它还是盘蛇帮的时候,武器就是从燕家购入的。
至于林家,有心想涉猎这份暴利的产业,但无奈上头这个大山压着,一直出不了头,只能卖点儿便宜货,给一些小混混提供武器。
本以为借着女儿的手,搭上了燕家的大船,却没想到行将踏错,全家集体丧命。
要怪只能怪他们把燕晚之想的太重要,也把燕家想得太温情了。
钱虎扩张之心强烈,对于武器的需求也是日渐增加,他有意想要加大订量,再趁着这次机会,要点儿折扣。
毕竟燕衔川瞧着还挺好说话的。
没想到他偶尔递过去几次眼色,说说自己的不容易,又拿常年的交易当做人情,这人却半点不接茬。
碰巧对视上了,她就是微微一笑,全让谢五自己输出。
谢五,老油条,他瞧着年轻,但话术和情商都十分老练,又有谢七在一旁给眼色,半点利润不让。
但做生意嘛,和气生财,最后又说,免费搭上十几条□□,就是看在老顾客的面子上赠送的。
有总比没有要强,钱虎就算想找别人买货,也找不到比燕家更好的。
双方谈妥以后,谢五就退到身后去,深藏功与名。
聊完生意,为了拉近关系,那就得聊点儿别的,这可是锦绣不夜城,还有比这更好玩的去处吗?
钱虎对于自己亲手打造的快活乡还是很自信的,于是说:“燕小姐要不要下去玩儿两把,我这儿什么都有。”
燕衔川敬谢不敏,委婉地拒绝道:“不想碰那些,不会。”
钱虎就笑道:“这有什么的,叫几个人陪着您,在身边介绍不就是了。”
他说完,对身后招了招手,一个黑西装的小弟收到暗示,就要推门出去叫人。
燕衔川皱了下眉,正要开口,忽然门却打开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小弟走进来,神情有些无奈,又有些烦躁,弯下腰对着钱虎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钱虎挑了下眉,“你们把他赶走就行。”
他看着燕衔川的目光里流露出好奇的意思,主动解释道:“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楼下来了一个闹事的人,要找我的麻烦。他也算是个仗义人物,我钱虎生平最佩服重情重义的人,所以叫人不要打伤他,只给他赶出去。他也不是第一次过来了。”
“这人叫谈义远,有点儿小名气的一个赏金猎人。他呢,和黑爪帮有些过节,竟然把黑爪帮给灭了。”钱虎的话里带上几分夸赞的意思,“不过黑爪帮是我手下的小帮派,被一个人灭了,我总要找回场子,不然让道上的兄弟看了,还以为我黑虎帮是泥捏的,谁都能踩上一脚。”
钱虎用一种谈论天气的口吻说:“所以我派人杀了他的妻小。omega,绊脚石而已,他本能干出一番事业,就是被家庭拖了后腿,我也算帮他除掉弱点。”
“有来有往,这件事就算了了。他却不肯罢休,动不动就来我这里闹事,我有心想邀请他来帮里,他还不领情。”
燕衔川眉头微动,“是长青市的谈义远?”
钱虎目露惊奇之色,“正是他,燕小姐认识?”
燕衔川点头,“还算熟悉。”
钱虎惊喜地说:“这就是缘分,那正好。”他冲手下扬了扬下巴,“去吧谈义远带上来。”
“既然是您的熟人,我今天有个不情之请,麻烦燕小姐帮我从中说和一下,我杀他家里人,也是为了维护黑虎帮的面子,和他本身是没有仇怨的。正相反,我还极为欣赏此人。”
“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每次过来打扰我做生意,却总是被全须全尾地放走,手底下的人怨声不小,再这样下去,我也很难做。”
燕衔川睨他一眼。她总说自己脸皮厚,实际上对比起来这些人,她的脸皮算是薄得了。
这话说的,怎么你杀了别人的妻小,他还得对你感恩戴德是吗?
谈义远被两个人按着上来时,仍旧在不住地挣扎。他瞧着几乎是大变样,根本找不出从前的影子,让燕衔川吓了一跳。
从前谈义远虽然神情疲惫,但也能看出是个好端端的人,和妻子女儿在一起时,整个人都温柔了下来。
大仇得报后,他一扫阴霾,仿佛重获新生,那种喜悦是藏不住的。
而现在,他简直削瘦的像个骷髅一样,双颊狠狠地凹陷下去,如同一层皮裹着骨头,眼珠嵌在眼窝里,其中跳动着仇恨的火焰和孤注一掷的怨恨。
穿着也很随便,衣服上有很多剐蹭和脏污,头发胡子都是乱糟糟的,比街上随地乱睡的流浪汉还邋遢。
他转动眼珠,本想骂上钱虎几句,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惊愕失声道:“你,你们?”
恩人一如往昔,他却不复从前。
“我是来和钱老板谈生意的。”燕衔川说,“你们松开他。”
钱虎给了个眼色,两个打手放开了他的胳膊,谈义远踉跄了两步。
“的确是旧相识。”燕衔川说,“钱老板,人我就带走了,我会和他说的。”
她既然开口要了,钱虎就顺势应下来,“那就给燕小姐一个面子。”他又看向站着,神情复杂的人说,“谈义远,你讲讲道理,我要是真的想对付你,你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死透了。我是爱惜你这个人才,才总是宽容你。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也该有个限度。”
“我这儿是□□,不是教堂,能一直纵容你,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我。”
钱虎冷冷道:“希望没有下次。”
“钱老板消消火气。”燕衔川说,“生气对肝不好。”
“故人叙旧,就不在这儿多呆了,钱老板不用送,我自己下楼就行。”
钱虎只好把人送到包厢门口,笑着说:“燕小姐慢走,什么时候想来就知会我一声,我再陪着您好好玩个尽兴。”
燕衔川向后摆了摆手。
停车的门童适时把车开出来,又殷勤地拉开车门。燕衔川扬了扬下巴,让谈义远去后座,然后说:“谢五,谢七,你们自己回去好吗?”
虽说是个问句,但实际上是个陈述句。
谢五莫得选择,只能说一路顺风。
燕衔川坐到了驾驶座,开始搜索导航路线图,“我第一次上路开车,你系好安全带。”
车子驶离锦绣不夜城,她才又开口道:“要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谈义远坐在后座,只觉得又荒唐,又迷茫。
他先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见昔日的恩人和如今的仇人坐在一起的时候,谈义远简直要崩溃了,那一瞬间,满脑子极端情绪的他甚至想出了无数种猜测。
每一种都是坏的。
燕衔川没有隐瞒:“我是财阀燕家的人,和你认识的时候,倒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因为我认为,这层身份无关紧要。”
她后来离开长青市,也没有道别,也是觉得无关紧要。帮助谈义远,是兴之所起,并不为了索取什么,只是在对方联系到她的时候,说了句已经走了。
后来两个人就没有了交流。
因为综艺播出了,谈义远看到节目,知道燕衔川的身份必然非同一般,和他天差地别,于是只把这份感激藏在心底,并不去打扰她。
不过认识鹿鸣秋以后,燕衔川确确实实改变了许多,再看到谈义远,很有种奇妙的感觉,也不吝于多帮他一下。
何况如果帮了他,鹿鸣秋看到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她又继续说道:“燕家售卖军火,钱虎是客户。我前两天才来定阳市,负责这边的生意。”
不是和黑虎帮一伙的……谈义远紧绷的心落到实处,人也放松下来,却瞧着更颓废了。
他声音沙哑地说:“双双和小小,都死了。我只是出门去买个午餐,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她们倒在地上,血流得满地都是,染红了小小最爱的裙子……”
谈义远目光放空,像是要落下泪来,可他眼睛干涩,一滴泪也没流出来,或许是早就流干了。
“都是枪伤,她们能惹上什么人呢,那一定是冲我来的啊。”
他的声音比一片晨雾更轻,“我找了很久,问了很多人,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知道了但不告诉我,后来是来生的老板娘看不下去,偷偷告诉我,是黑虎帮的人干的。”
“她是好意,想让我知难而退。毕竟那可是黑虎帮,呵……”谈义远苦笑,冷笑,低声喃喃,“我会怕死吗?没了她们两个,我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钱虎,道貌岸然的畜生,竟然还想招我进这个令人作呕的帮派。让我进到仇人堆里,为他卖命。太好笑了。”
他说着说着,又颠三倒四地笑出声,像是半疯了。
燕衔川没说什么节哀顺变的安慰话。她不是谈义远,不能体会他万分之一的痛苦,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像是轻飘飘的自我感动,例行公事。
好像别人说了什么悲伤的事,听众就一定要宽慰几句,而伤心的人听了这话,就得立刻看开。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道德绑架。
“你这样杀不了钱虎。”燕衔川直截了当地戳穿他,“你只是在寻死。”
他身上甚至连一把枪都没有。
第72章 逐日之蛾9
车厢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燕衔川说的没错, 他是抱着自杀的打算。以前,他的人生没有目标,没有意义, 得过且过地活着,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自从遇到了顾双, 她就像一束光照亮了谈义远昏暗且杂草丛生的内心,挤开那些毒蕈, 一束光芒不闪耀却始终长存的烛火, 慢慢让他体会到了生活中的种种美好。
有了顾双, 为了照顾好她,谈义远开始奋发向上,开始努力,他接更多的活, 积极主动地打响自己的名声, 赚大把的钱。
他们换了新房子, 不再挤在破旧的出租屋里。
顾双从前是被娇养着的, 没做过什么家务,她却不待着享受, 而是从头开始学。
第一次煎蛋,糊的很彻底,谈义远还是把它吃光了, 嘴上说着好吃, 好香。慢慢地,她的手艺越来越好,切菜时再也没不小心划伤自己的手。
她开始整理屋子, 甚至还学了编织的手艺, 给沙发编了一张垫子。这个垫子她足足编了半年, 等做好的时候,到了冬天,她怀孕了。
两个人没有去登记,改换身份需要很多钱,顾双身份敏感,她说不介意,法律上的名分不重要,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是靠简单的一个“已婚”就能改变的。
这笔钱还是省下来,给腹中的孩子留着。
第二年秋天,他们的孩子出世了,瘦瘦小小的一只,像个红彤彤的小猴子,好丑,做出这种评价的新任爸爸被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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