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以舒撑住他胳膊,等他稳住才放手。
宋枕锦忙不迭了快散开的腰带,这才稳住凌乱的心跳,拱手道谢。
叶以舒拍了拍手,道:“这山里只有我们猎户常来,你掉进去也是我的不是。”
“你还能走吗?”
宋枕锦动了动脚踝道:“能。”
“能就好。”叶以舒看着宋枕锦的眼睛。直看得人慌乱颤了两下长睫,不自然地避开。
确认他不会冲着自己要赔偿,叶以舒才放心地重新将陷阱收拾了一番,做了掩盖后拿起一旁歪倒的竹竿插好。
这竹竿本就有,是方便自己辨认,也是提醒人注意避让。
谁知道这个倒霉蛋天黑还在山里打转,不然也不会掉进去。
陷阱收拾好后,叶以舒见这医郎还靠着树不动。
“你还不走?”他问。
宋枕锦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也随之晃动。
叶以舒明了,道:“谢了。”
宋枕锦颔首接受他的谢意,道:“我姓宋,是上竹村的。进山采些药材,踩坏你的陷阱,是我抱歉。”
叶以舒一本正经道:“原谅你了。”
宋枕锦忽的一笑。
还未见过这般性子的哥儿……也不是,曾今见过一次。他静静地看着哥儿的眼睛,笑容微深。
他告知了姓名,本以为哥儿要走,但叶以舒却直接单腿屈膝在他面前半蹲下。
“你是宋大夫?”
宋枕锦道:“看你问的是哪个宋大夫了。”
叶以舒盯着他手上的火折子道:“县里,济德堂的。”
“那就是了。”宋枕锦道。
叶以舒又确认般问:“你家在上竹村?”
“是。”宋枕锦道。
听哥儿说起济德堂,他便猜测或许哥儿需要看病。但见哥儿面色红润……
叶以舒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他抬头看了一眼树冠缝隙的天空,星辰璀璨。
一轮弯月上来了。
时候已然不早。
他起身道:“不知宋大夫明日可有空,我想请您帮忙看一看家母。”
宋枕锦道:“不巧,明日要早早上县里。后日倒是有空在家。”
上竹村就在他们村隔壁,去村里比去县城近。叶以舒便道:“那我后日带我娘去找宋大夫。”
宋枕锦起身,瞧着清癯一身,但站起来却比叶以舒还高半个头。那影子罩在叶以舒的身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好,后日你来便是。”
言谈间,叶以舒又扫了一眼宋枕锦的脚。确认他能走后才道:“那我就先走了。”
宋枕锦温和点头。
哥儿说走就走,在山中如履平地。待他离开了火光的范围内,宋枕锦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两个村子挨得近,村中人常有往来。宋枕锦看诊时,时常听村里人议论下林村有个离经叛道的哥儿。
今日一见,宋枕锦便确定就是眼前这人了。
想起在坑洞中仰头见到哥儿的第一面,最深刻的是那双眼睛。
极黑,极锐利。
但宋枕锦偏偏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兴许,是怕黑。
*
下林村的这片林子,叶以舒没走过千次也有百次了。他脚步匆匆,快速离开了林子。
拿着空麻袋回到家中,院子里,他爹刚扔下搬回来的最后一批稻子。
他小弟搁下装了镰刀、麻袋的背篓,背篓里面还有他捡了一天的稻穗。
娘在灶屋里做饭,只她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而他爷这会儿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抽旱烟,他奶看他回来,见麻袋空空荡荡,一个眼神都不稀得给。
再听西厢房里,有孩童的声音。他小婶回来了,却躲在屋里等着吃白饭呢。
叶以舒不知见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他淡漠地放下麻袋,先回屋检查一番带回来的东西有没有少,又拿了一些补药去灶屋。
见他回来,施蒲柳凄苦的面上便转瞬带了笑意。
叶以舒道:“娘,这药材你炖汤的时候捡些扔进去,吃了对身体好。”
施蒲柳不用想就知道是为自己拿的,她当即道:“又浪费钱。娘没事,这……这能不能退回去?”
他知道哥儿攒钱不易,打来的猎物交了公中,兜里就剩下那么几个子儿。
他盼着自家哥儿多攒些,以后当自己嫁妆,到那时候婆家也不会看不起。
想到这儿,施蒲柳就心酸。
她偏过头去,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
当初他继母跟相公商量她的婚事,继母狮子大开口,要十两彩礼。婆婆不依,全靠相公自己攒。
后头相公东拼西凑地攒好,继母却半点不给嫁妆。只让她收拾了两身衣服,带着两个空荡荡的箱子就送来了叶家。
婆母发现后,气得成婚当天就对她破口大骂,还直接跑去施家跟继母打了一架,愣是从继母手中抢走了五两银子。
嫁来叶家快二十年,施蒲柳一直当自己受到的这些磋磨都是因为自己没嫁妆,没娘家给撑腰。
她自己能忍,但她不想自己哥儿再过这种日子。
这药材,哥儿送到她手上她就立马包好不打算动。叶以舒见她,还想再劝。
可没等他开口,屋外就传来李四娘的声音:“他叫你放你放就是了,舒哥儿的一点孝心都不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叶以舒一眼扫过,时刻注意着灶屋动静的李四娘闭上嘴巴。
她道:“快点,都饿了!”
说罢,转身就走了。
叶以舒坐在灶孔前递柴,见他娘还愣着,宽慰道:“娘,你要相信我能挣钱……但我不想以后挣大钱了,您跟爹的身体垮了。到那会儿,我只怕比现在还要操更多的心。”
施蒲柳的眼眶一热,啜泣了一声道:“是娘的不是。”
“我希望您二老养好身体,长命百岁。”叶以舒叹道。
“哥……”小不点来了,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施蒲柳飞快擦干眼角,摸了摸自家小儿子的脑袋,利落地揭开锅盖洗锅炒菜。
叶以舒招呼豆苗在自己旁边坐着,掏了掏兜里,递给他一颗糖。
小家伙眼睛一亮,眼中困意散了一半。他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哥哥”,两小手捧在一起,搁在叶以舒面前。
叶以舒看他手上干净,才将糖放在他掌心,低声道:“快吃。”
小家伙不动,问:“哥哥吃了吗?”
叶以舒道:“吃了。”
得了回答,他背对着门口那边快速剥去糖衣,将泛着甜味儿的糖块儿送入口中。
叶以舒瞧着他腮帮子鼓起,眯眼喟叹着。他轻声一笑,使劲儿揉了揉他的脑袋。
“还有多的,不过一天只能一颗。”
豆苗连连点头,黏糊糊地往叶以舒肩膀蹭,边蹭边道:“谢谢哥哥!”
叶以舒闻着他头发上的酸臭汗味儿,又嫌弃上了。推开他脑袋道:“晚上记得洗头,别长虱子。”
施蒲柳见他俩相处,会心一笑。
要说嫁进叶家最不后悔的,就是得了这两个孩子。
晚饭做好,豆苗跟叶以舒帮着将饭菜端上桌。
小婶一家都在,也亏得他爷有饭桌上立规矩的习惯,不然等他们坐好,桌上的菜怕是都没了。
照旧是老爷子先动筷,然后大伙儿才开始吃。
昨天叶以舒带回来一只小兔跟些野果鸡蛋。叶以舒知道他奶肯定会把兔子养大一点才会吃,所以今儿这桌上,唯一的一点荤腥就是那盘老腊肉炒白菜。
腊肉肥的多,她娘刀工好,切成了厚薄均匀的片。
因为农忙,这几天能见一见荤腥。不过没了叶以舒那些猎物,今儿他们也确实只能是见见。
他奶拿出来的腊肉就半个手指宽,一指那么长。切片不过十来片。
只见他爷一筷子连菜带肉夹走四片。他奶紧随其后夹走三片,叶以舒离肉最远,抢不到。
豆苗稍近些,但在小婶、小叔的联合围剿下,只抢了一块。
就各自动这么一筷,肉便没了,他大房一家只有豆苗能尝个腊肉味儿。
至于他爹还有他娘,只要奶一个眼神儿,他们动都不敢动。
这也不怪他们,毕竟两人从还没懂事起就被压迫着长大,能偶尔反抗老太太,护着他们兄弟两个就已经不容易了。
叶以舒对爹娘要求不高。
至于弟弟,叶以舒只能庆幸他没有养成畏畏缩缩的性子,不然就断了未来。
第5章 银簪
因着自家爷规矩多,饭桌上没人说话。
但不说话不代表没有声音。尤其是叶以舒对面,他小叔跟小婶那霍霍菜的筷子敲得碗哐当响。
要问他爷为什么不管,因为他爷自己也这样。
那专注盯着碗里肉挑的姿态,跟他小叔放一块儿,那是一模一样。
叶以舒有些嫌弃被翻过的,只捡着自己跟前的菜吃。他吃饭速度快,饭量跟一般男子差不多。
因为这饭量,小时候没少被他奶嫌弃。
落下碗筷,桌面上的菜就不剩什么了。
叶以舒不急着下桌,瞧着众人一个个放碗,然后回自己屋躲着,就等着他那吃饭慢吞吞的娘收拾碗筷。
叶以舒提了下嘴角,看豆苗吃完,跟他道:“去给爹打热水洗脸。”
豆苗点头,拉着他那撑着桌子打盹的爹走了。
桌上这下只剩叶以舒跟他娘,等施蒲柳吃完,她起来就收拾碗筷。叶以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桌边。
“娘,我有事跟你说。”叶以舒道。
“可是碗……等娘洗完了再说。”施蒲柳手掌搭在叶以舒手背,小心看了一眼东边侧屋,轻声道。
叶以舒道:“娘,今晚不该你洗。”
奶明面上安排的她跟小婶妯娌两个轮流做饭,今晚的饭都不该他娘做。
他拉着施蒲柳就走,留下这一桌子的碗筷。
西厢房,正吃着娘家带回来的酥肉的金兰闻声走到门后。
她拉开一条缝,见叶以舒母子俩进屋,不耐烦地“啧”了声道:“又是这小蹄子!”
小叔歪靠在床上,嘴里咀嚼着儿子喂来的酥肉,眯眼道:“几个碗而已,你洗洗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你怎么不去。”金兰忿忿走到床边,拉着叶正松就往边上推,“叫你不要躺床上吃,给我枕头都弄脏了。”
叶正松冷不丁撞到床边的柜子,眼里烦闷一闪。盯着拍床的自家媳妇,看她膀大腰圆的身材更是不喜。
泼妇!
金兰一回头,正正好看见他眼中神色,当即变脸道:“你什么眼神!”
“叶正松,你居然敢嫌弃我金兰!”
叶正松一阵心虚,反应过来又立马讨好笑着赶紧抓住他媳妇抡起的手道:“我媳妇长得好,又能干,我叶正松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叶正松年少时被叶开粮送去读了点书,认了几个字,便也捡着那书生习惯,喜好穿长衫。
他寻常在家不干什么活儿,就是农忙这几天被叶开粮要求下地,也是装模作样干一会儿就得跑树下躲阴。
加上他没有遗传叶家人的粗犷,而是像李四娘那样白净秀气。这会儿凑着脸,利用自己长处装模作样一阵哄,便哄得金兰脸上带了笑。
金兰当年能看上叶正松,就是靠着他这张脸,还有叶正松的花言巧语。
不过金兰也不是当初刚嫁过来的小姑娘了,心里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便追问:“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叶正松张口就开始胡扯:“我在想今天在县里的事儿……”
叶金宝捧着酥肉小口小口啃,圆眼悄悄一转,见爹娘没空管他,拉开门就倒腾着两条腿儿溜了出去。
对面,东厢房。
叶以舒将他娘拉进屋之后,便锁上门,拿出一个木盒子递上。
施蒲柳眼皮子一跳,第一反应是哥儿又花钱了。
她赶紧就着盒子一推,道:“娘什么都不缺,你说你,又乱买什么。”
叶以舒料到他娘会是这个反应。
但他哪里会让他娘拒绝,抓着施蒲柳的手就把盒子往她手中一塞,道:“娘不要也行,赶明儿我直接给扔山里。谁捡到就是谁的。”
“你、你这孩子!”施蒲柳急得脸红。
“那娘收不收?”
叶以舒目光描摹着他娘的脸,细看是鹅蛋脸,微微上挑的眼尾……跟他上辈子的生身母亲长得很像很像。
不过上辈子的父亲母亲联姻后离婚,不久后各自又有了自己小家。自己则在爷奶家养着,保姆带大。
爷爷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为了让他快速成才,他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大房子,每天都有学不尽的东西。
叶以舒想,要让他选一个,还是这辈子的好。
赚钱而已,他又不是不行。
而且应该也不用像上辈子一样,年纪轻轻就为了家族事业而猝死。
施蒲柳完全说不过叶以舒,最后也只能收下。
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躺着的一根银簪子,她呼吸都放轻了。
就这么僵硬地坐在床边,盯着盒子里的簪子看了半晌,看得眼睛泛酸了才轻轻眨了眨。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滑落。
施蒲柳伸手,恍然发现,腿上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被洇湿成一小团一小团的。
她怎么又在哥儿跟前掉眼泪了。
“娘……”叶以舒无措,他最哄不了这种。
“娘,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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