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还是恨他们……”
杀戮换不来人命,他念着的那些人,无法死而复生。
他以为他只要报了仇,偿了愿,便可以释怀……但没有……什么都没变,他依旧……憎恨这一切……憎恨着那些人……即便他们已经死了。
昏暗中,楼笺在耳边,听到太子这边低声说着。
“哥哥,我也恨他们……”他侧身抱住对方,相互依靠,低声应着。
“他们罪有应得,恶就是恶,他们该死,哪怕是入了阿鼻地狱,经历十八道酷刑,也依旧无法填补上对我们的伤害。”楼笺牵起太子的手,抚上自己侧脸的疤痕。
接触着温热的皮肉,那烧伤的印子哪怕是在黑夜中也依旧清晰可见。
游慕知道,因着半脸的烧伤,楼笺吃了多少苦头。医谷中的老医仙,曾在云游中深陷陷阱,恰巧被外祖救下,因而,两个身份地位截然不同的人就此结下了纯粹的友谊。
游慕是因着外祖之故,才在私下里,与医仙谷来往过密。
那些年他传递消息很艰难,偶尔收到来自老医仙的手书,从那寥寥数笔,他也能知晓楼笺的苦痛。
路上耽搁了时间,最初,将楼笺送去医仙谷时,伤口已经结疱流脓,需要剜掉溃烂的腐肉,催发新鲜的血肉生长……
曾经连磕到膝盖都会哭着喊疼的孩子,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刀削之痛,成了如今,满身刀口也无所顾忌的剑客。
“阿笺,当时一定,很痛吧?”游慕没有经历过火烧,无法感同身受那种烈焰带来的苦痛,只是如今,伤疤依旧可怖。
这种伤痛,无法弥补,更无法修复。
“痛的,很痛,哥哥,这世间,没有身死便可消怨的道。我们不原谅,不释怀,恨就是恨……”楼笺知晓太子心疼自己,他抚上太子的手,拉下,十字相扣,又开始劝慰:
“可是哥哥,他们已经死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总要向前看,娘娘也想让哥哥开怀舒畅的活下去。”
楼笺带着太子侧身,去看那火光下皇后娘娘的牌位。
灯火曳影,其上字迹被映的有几分飘忽,比起往日里生硬的笔画,稍显柔和。
仿佛,印证着楼笺的话,皇后的一缕魂,正在贡台上瞧着太子,目光柔婉。
“母后……”
游慕微怔,看着那牌位出神。
台上的牌位很多,除却太子的亲人,还有一些,是楼家的逝者。
松开手,楼笺起身,又重新跪于团蒲之上,就着面前这一种牌位,报喜:“娘娘,将军,太子哥哥要做皇帝了,求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哥哥往后顺遂无忧。”
祈愿三叩首,楼笺跪拜的虔诚郑重。
起身后,他看向那属于爹的牌位,又道:“还有,爹,您以往总盼着儿子入朝为官,辅佐哥哥做个忠良,虽然目前这愿景有些偏差,但……”楼笺垂下的手触碰上太子的指尖。
“楼家,应当会因为儿子名留史册,想来也是差不离的。爹您若是气恼,只管托梦将我打上一顿便是,哥哥是皇帝,公事繁忙,您就别打搅哥哥清梦了。”
一番不着调的话,倒是将原本情绪低迷的游慕逗乐。
他撑起身体跪好,依样朝着皇后与外祖几人的牌位叩首,提起了择后的事:“母后,您曾经百般挑选太子妃,只是都不合心意。如今,儿臣自己定下了,是阿笺。您曾经那样喜爱他,想来,也会应下的。”
“儿臣没有亲人了,唯一留下的,便只有阿笺和姝姝,往后,也不会再有旁人。皇室多有负心薄性,可儿臣,不愿意如父皇一般,让您寒了心。”
游慕缓缓说着,忽见油灯上火苗无风微颤,轻轻炸开一抹耀眼的火星,似乎,他的言语,真的得到了回应。
这一变动极轻极快,可仍是让贡台前的二人捕捉到。
“多谢娘娘,儿臣会照看好哥哥的,您放心。”倒是楼笺先反应过来,跪过去朝着皇后的牌位叩头。
末了,楼笺扯着太子的手,朝楼太傅的牌位看过去,讨打似的央求:“爹,娘娘都应下了,您多少也要表个态吧?”
只是这次,油灯上火苗烧的饱满圆亮,再不曾晃动一下。
好似,那个恪守规矩,谨遵礼数的老太傅,被自己不成器的小儿子气的不行,赌气着便不再会。
楼笺没等到火光轻晃,但他知晓,不论如何,他那个口是心非的爹爹,总会消气后点头应下的。
“姝姝我们会照顾好,爹,长姐,你们安心。”
从团蒲上起身,楼笺将太子带起,朝着牌位再度言说后,牵起太子的手往外走去。
午时了,总要用些午膳,这般喝酒如何使得。
游慕还有些晕,被搀扶着往外走去,脚踩在石阶往上之时,福至心灵的回头,那不甚清晰的视线之内,灯火被拖出了残影,明黄色的光晕下,似有几人虚影正立在牌位后,瞧着他们。
回过神,游慕垂头眨了眨眼,压下一瞬的热泪,心间挥之不去的嗔痴得以消减。
正午,房外光线正盛,金阳斜入房内,将空中的细碎尘埃带出星星闪动。
“哥哥,我去寻人传膳,你不能再这般饮酒了,身体会吃不消的。”楼笺扶着太子往一侧的软榻上坐,心中盘算着先去煮些醒酒汤。
“楼笺。”
刚要起身离开,却被太子拉住手腕。
楼笺闻声回头,猝不及防被带倒在榻间,太子侧身,混合着酒气的气息落过来……
第462章 对赌世界一:半刹郎(50)
一夕之间,朝堂大有变动。
皇族嫡系死的只剩一个太子,其余的游氏旁支还在边界各州做着没有实权的王侯。
储君之事根本没能给朝臣争辩的余地,便是有异议,如今这样的形势,又有谁敢多嘴一句。朝臣们各个为求自保,鸦雀无声。
太子掌权后,直切正题,为当日的赵氏一族和楼太傅翻了案,正了名。在早朝之上,命人押来了浑身是血的齐将军,勒令对方说出了当日的阴谋诡计,以及青鹿县疫病一案的始末。
待一切冤孽除尽,游慕的登基大典,紧锣密鼓、赶着时日到来。
龙袍加身,明黄华服配上那年轻相貌,衬的游慕更加夺目。至少,晃得一侧佩戴腰封的楼笺挪不开眼。
今日仪式郑重,楼笺便耐着性子没再添乱,规矩着为新皇穿戴好华服朝冠后,忙不迭叫江涯去检视仪仗是否妥帖。
通向太极殿的宫道长街仿佛没有尽头,铺就的华毯映着红墙满目的喜庆之意。
游慕不喜那些过分磨人的规矩体统,挥袖删减了过于繁复累脚的步骤,只乘坐轿撵去往太极殿正宫门口。
对于新皇的任性,太常卿自然不敢有二话,只是抹着额角冒出的汗,扬手命下属去删减仪制。
好在新皇虽随心所欲了些,但总归整个登基流程顺利完成。
皇帝抬脚一步步走向朝堂最上方那金色龙椅,撩袍坐下的那一刻,万官朝拜。
继位第一日,新帝提剑,当朝斩杀了几个官员。那冷凝的神色,倒是与当日发疯之时没什么两样。
众人心惊,却也再次深刻认识到这位新帝的秉性。
血液浸染地面,淌成血泊,吓的朝臣瑟瑟发抖,再不敢妄言。
惩处威慑之后,便要论功行赏,那一长串的加封进爵诏书被太监念出,惹得阶下朝臣无不眼红。
他们不免有些后悔,当日为何不多与太子有些来往,至少一番交好,倒是能免去被盯上斩杀的可能。
但在这世间,从未有倒流的时光。
封赏结束,满朝文武皆不敢言,待上坐的新皇开口说了退朝,众人才如临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日日前来的朝堂。
紫宸殿重新修缮,东宫以前的旧物,也都陆续往这里挪移。
这事是楼笺负责的,以前新帝书房中的东西,他特意吩咐了,要分毫不差的挪去紫宸殿中,不然陛下用起来不适宜。
如今没了威胁,那委委屈屈缩在房中的合欢小树,也该移栽到地下,任由其生根发芽。
游慕回来之时,正瞧见楼笺使唤着一众太监小心翼翼给合欢树脱离瓷缸。
“陛下万安!”
小太监跪地叩安,得了赦免后,继续挖土浇水,照料植株。
楼笺自是不怕的,靠过去惯性牵起新帝的手,依旧叫着哥哥,只让游慕细看这合欢树是否粗壮了些。
“春日,万物生长,它也该抽芽长新枝了。”游慕顺着楼笺的指向,侧头看了看分支上那两簇脆嫩的新叶,颤巍巍的,却不失生机勃发。
“今年春,定然是一番好光景。”
楼笺附和,盼着他们亲手栽下的合欢长大些,再生的翠绿些,快些结出花来,就再好不过了。
二人正说着,江涯来报,说是林姑娘要离宫,特意前来求见。
宫外长街,曾经的虞妃一身寻常百姓常穿的蓝色衣裙,褪去了华贵的钗环,发间,只绑了一个水洗掉色的发带。
她洗去了往日浓丽的面妆,不施粉黛做回自己,倒是另一种风姿。
“民女林秀,特来辞谢陛下。”林秀屈膝福身,虽回归了自己的身份,但宫中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礼节,还未能从身上彻底散去。
她前几日刚喝了药,胎儿毕竟汲取了母亲的养分,如今腹中骤然缺了一块,连带着林秀身形都有些消瘦。
“你如今体虚,不再多修养几日?”游慕留意到她发白的面色。
林秀缓缓摇头。
微风拂过发丝,发梢迷眼,她伸手去抚弄,又顺着天边那些飞鸟,目光望向宫外一角,而后回头道:“不了,这几日,民女想念家乡,想的厉害,只盼着,能快些回去。”
离家已久,尽管那里已经没有了亲人,可她依旧想要回去。
只为了,那些留存于心间的念想。
“既如此,便去吧。朕命人为你备下马车与行装,护送你回乡。另外,太医院配置的补药,你也带些,免得回程路上身体不适。”
“多谢陛下。”林秀淡笑,垂头道谢。
“其实,是朕该与你道一声谢。若无你助力,外祖手下那些忠魂,未必有洗清冤屈的一日。”林秀的到来,于当日的游慕来说,是雪中送炭。
否则,以曾经萧贵妃在后宫的威势,煜王未必能倒台的如此之快。
“陛下言重了,民女不过是,为着相似的仇怨,尽一份绵薄之力。”
林秀为的,是那些枉死的亲人邻里。
她是感念着新帝给了她亲自复仇的机会,曾着人教导她、将她送入宫中。能亲眼瞧见那些罪魁祸首一个个在眼前倒下,她内心的冤屈和不可展露的恨才得以纾解。
马车和物资置办起来并不费力,皇帝口谕降下,各处筹备,不多时,一架马车便停靠在了宫道上。
游慕抽出些间隙,带着楼笺同去相送。
从江涯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背包,林秀拜别一行人,欲登上马车离开。
“娘娘,娘娘,您要走了?”远处,宫女疾步跑来,面色哀哀。
林秀侧头,瞧见来人,是她的贴身侍女,珠英。
近了些,珠英瞧见那抹明黄身影一惊,忙跪地叩拜。
“珠英,我如今不是宫妃,你不必这般唤我了。”林秀看了一眼新帝,在对方的应允下,过去将珠英扶起。
“可,珠英只知道您是珠英的主子,若您走了,珠英该何去何从?”珠英小声抽泣,不愿去林秀为她安排好的花房。
那里皆是一些陌生人,也没有真心护着她的虞嫔娘娘。
“那,你可愿随我离开,只是离了宫,去了乡下,免不了要务农耕作,春耕夏织,秋收冬藏,或许,会很辛苦。”林秀和朱瑛相处的不错,倒是很喜欢这个机灵的丫头,只是去往乡下,不似宫中衣食无忧。
听闻,珠英沁着泪水的瞳仁亮起,忙扯住林秀的衣角,不住的点头应下,生怕对方反悔:“奴婢不怕吃苦,奴婢愿意,娘娘对奴婢好,奴婢愿意跟着娘娘!”
“陛下,民女可否用这包裹中的银两,换这宫女的自由身?”林秀从肩头将包裹取下,内里沉甸甸的重量,她自然不会傻到都是些衣物。
这些,是陛下赠予她的傍身银,掂量着,只要不是大肆破张奢靡,内里数目足够保她余生无忧。
只是银子可以再赚,既然这丫头追来了,她便不能不管。
“银子便不用了,朕不缺你这些,带上她,去吧。”游慕开了口,爽快的给了宫女自由。
二人叩谢,珠英欢欢喜喜的跟随林秀坐上马车。
车轮滚动,珠英惶惶的心逐渐安定,落到实处,拉着林秀的袖口询问。
“娘娘,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沧州,青鹿县。还有,我不是妃嫔了,你也不再是婢女,要叫的话……”
“便唤我秀秀吧。”这称呼,她许久未曾听过了。
记忆中,在那漫山遍野长满蒲公英的时节,每到日落西山村中生出袅袅炊烟之际,阿娘总会于村口放声呼唤。
那声‘秀秀’,环绕着山野,回荡过许久。
“秀秀?”珠英试着轻唤。
“嗯。”回神,林秀眸色柔和的应下。
阿娘,别急……这就归家了。
第463章 对赌世界一:半刹郎(51)
目送林秀离宫,游慕携楼笺转身离开。
二人牵手,在宫门关闭之际,并肩而归。
只是行走途中,忽感危机来袭,利刃破空声微乎其微,却让游慕第一时间察觉。
空气波动,牵动周围气息回旋,他眼中划过一丝清明,在箭尖直指楼笺心口之际,侧身挡过去。
长箭刺入胸膛,意识骤然陷入一片灰暗,楼笺的惊呼和侍卫的靠近都从游慕的感官中脱去。
【……游慕!】
【你犯规!你太过分了,说好了我们都不能插手,你这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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