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先是猝不及防地见到了江一晨,又是费尽心力思考宁王谋反和安排商会一事,精神始终紧绷, 以至于现在明明身体疲累至极, 但意识仍然清醒。
虞景天是他暗中落的子,凭他手握巨产却还能游离于沐党之外, 就可见这位虞大人是扮猪吃老虎的一把好手, 有他帮忙,自己这个计划不说万无一失,成功几率应当也很大。
但这并不足以应付沐文曜。
早在谣言刚起时,沐文曜以此为国之大事为由, 要求召开大朝会。只是当时消息还未传得足够远,被他以身体不适拒绝了。
如今眨眼半个月过去, “神人传法”在沐文轩的帮助下已经不仅传遍京畿,借助军中的路子, 楚朝十三道诸府均有耳闻,于是朝会拖无所拖, 他必须在朝会上拿出与“神人”足够匹配的法子, 才能坐稳“天佑之君”的位置,由此才能从沐文曜手中获得一点主动权。
也能在沐文轩出京一事上, 握有一丝机会。
而不出预料的话,沐文曜的反击手段已经在路上了。
沐太后多年礼佛, 门下有不少声名远播的高僧,随便来个大师说君王被鬼物所迷,就能轻而易举让他回宫“休息”。
但这次沐相只怕要失望了。
楚煜鸢看了看挂在帐中当照明的光球。
010感受到宿主活跃的思绪,自动冒了出来,想到外边伺候的下人, 还贴心地开启了隔音模式,带着巨大的隔音罩喜滋滋地跟他结算任务进度:“恭喜宿主今日与任务对象完成一次完美的会面!宿主很上道嘛,直接就把任务对象留到了身边,让我们来看看你现在的任务进度……诶?!”
Q版楚煜鸢头上赫然顶着两个醒目的“0%”。
010目瞪统呆:“什什什么?!为什么任务没有进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有自己能看到系统的原因,楚煜鸢在这个光球面前并不特别注意仪态,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好奇:“朕此前忘了问,这任务进度是如何结算的?”
010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系统也不知道,不过根据我上任宿主的说法,这个应当是看你们两人对与复合的意愿,双方各占50%,意愿越高,进度越高。”
经过010接近半个月的洗礼,楚煜鸢渐渐对他一些奇怪的用词习以为常,闻言只是有点怔愣:“意愿……”
如此,进度为零倒是不难理解。
他不想再次将江一晨困于宫中,而江一晨应当也是相同的想法。
010落下来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根据系统对世界线的推算,他应该就是为了你才来的玉京城,为什么进度会是0?”
楚煜鸢道:“此前你说,世界线只能推算,有所误差并不奇怪。何况,他本就是那种侠肝义胆的性子,秦彦秋妻儿被害,独自带着幼女遭受追杀,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010还是不大理解:“那现在秦彦秋不是安全了吗,可他还是答应留下来保护你了啊?”
楚煜鸢抓着被子的手指紧了紧。
若是没有系统的进度条,他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是江一晨放心不下自己,可……
他定了定神:“少时……他便很欣赏为国征战的将军,或许是,沐爱卿所请让他无法拒绝吧。”
010想了想,认为宿主说得对。
于是他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要完成任务,宿主你任重而道远啊。”
楚煜鸢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中便带上了一丝柔和的诱惑:“若要完成任务,朕或许需要卿的一些帮助。”
010一听,这不是就是自己的本职,于是顿时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等楚煜鸢说完,他犹豫了一下,再看看表情平静但眼含期待的宿主……
010妥协了:“好吧好吧,只有这一次哦!这可是违反协议的,要是创造者知道说不定我就要被收回去格式化了……”
楚煜鸢没听懂“格式化”是什么意思,但大概知道系统可能违背了一些规则,于是开口的谢意便十分真情实意:“谢谢你,010,若非有你,我此时只怕仍身陷囹圄难以脱身。”他黑宝石般的眼瞳定定地看着系统,“幼时我不信神佛,如今却不得不信,若非神佛保佑,我也不会遇上你。”
010整个球闪了一下,才有点磕巴地回道:“不,不客气,系统应该做得!”
江一晨躺在紫宸殿的屋顶上,双手枕在头后,双眼无神地看星星。
白天一时的愤恨冲动褪去,他难得地生起几分后悔。
他向来言出必践,却屡屡在楚煜鸢的事情上破例。
明明答应了师父今生今世不再见他,结果偶然救下秦彦秋,得知他要入宫面圣后,又鬼使神差地一路护送,就算这个可以用侠义心肠敷衍过去,入京后硬是等到秦彦秋联络旧友见到沐文轩,一路跟进了宫里。
然后现在又给自己揽了一个差事。
白天想着要让楚煜鸢尝一尝背叛的滋味,此时夜深人静,又觉得这种举动很是无谓。
当年是他自己决定向他交付全部,要赌一赌天家无情的可能性,结果赌输了就应当愿赌服输,无需再与不值得之人纠缠才是。
要不明日还是大方问了当年他为何要对自己下手,然后离宫?
这念头一起,一大堆画面冒了出来。
楚煜鸢如履薄冰的处境,沐文轩愁眉不展的担忧,还有苏姜的言语……
或许当年他真的有苦衷?
想着想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便露了头,江一晨顿时默然,下意识起身左右看了看。
皇宫大内,夜深人静,并没有一个母老虎的身影。
这些年自己但凡想给当初的太子殿下说两句好话,迎头就会撞上大师姐的一剑,说是要洗洗脑子里的浆糊,可谁家洗脑子是直接拔剑冲着要害来的?
思绪刚起,振翅之声便传来,一只黑得融入夜色的胖鸽子落在了他身边,脚边还有一个信筒。
江一晨顿感不妙,拆开信件,其上果然是三个清隽有力的字迹:“几时归?”
江一晨:“……”
自己于玉京城外斩杀风雪刀之事只怕被六扇门宣扬出去了,否则大师姐的信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可这下要怎么要解释?
他凝神思考一会,翻身落地,悄无声息地进了殿门。
准备给大师姐回上一封信。
既是贴身保护,他的住处自然就在楚煜鸢休息的内殿旁边,二者不过一墙之隔。
以习武之人的耳力,别说楚煜鸢,就是偏殿里的内侍宫女走动都能听清动静。
然而等他进入自己房间时,隔壁龙床上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要么不适合习武的楚煜鸢突然学会了龟息之法,要么就是呼吸过于微弱导致他不细听都听不到。
想着白天楚煜鸢苍白的脸色,这大概率是后者。
江一晨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推开了内殿的门。
毕竟答应了沐大将军,若是失信于人,日后还如何与江湖同道相见?
在他精准的控制下,殿门并未发出任何响动。
殿内空无一人。
苏姜领着一众宫人在外殿伺候。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睡觉时身边不喜欢留人。
可惜彼时的东宫掌事姑姑乃是皇后亲赐,对着楚煜鸢词必提体统,言必涉威仪,于是楚煜鸢哪怕是睡觉,身边也守着一大堆目光灼灼之人,若是他睡姿不端失了太子的仪态,还会被强制叫醒重睡。
而当时先皇重病,前朝后宫均是顾及不得,除了想办法搭上师父的线找来自己,竟然没什么手段来保护自己的爱子。
一直到自己来到他身边以后,不好直接杀人,只能找了千水梦离宫的旧友,给那帮子眼线下了傀儡术,才让他睡上一段时间的好觉。
如今看来,虽说他仍然像是个傀儡,但好歹睡觉没人盯着了不是吗。
江一晨一边想,一边已经走到了龙床旁边。
厚重的帐幔紧紧闭着,他小心掀开一个角,里面的人已经睡熟了。
清浅的呼吸传入耳中,十分均匀。
刚刚的悄无声息可能真的是自己未注意之下的幻觉吧。
楚煜鸢睡着了神色也没有放松,依然是面无表情的严肃样子,只是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高挑的身形硬生生在宽广的龙床上显出一丝弱小来。
江一晨看着他睡梦中依然刻板端正的表情,一件以为已经忘记的小事突然浮上心头。
他曾经问年仅十四的太子殿下,为何不多笑一笑。
楚煜鸢只答因为皇后不让笑,否则会失了仪态。
他一直觉得莫名其妙,古往今来谁家储君的仪态是靠不笑来维持的。
直到某次他出宫办事,回宫正好遇上沐皇后训斥楚煜鸢,他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失了仪态”,是因为楚煜鸢酷似生母的面容会让皇后想起昔年宠冠后宫的宸妃。
皇后觉得宸妃笑起来一股狐媚子气,十分不成体统,便勒令楚煜鸢也不许笑。
所以楚煜鸢成为中宫嫡子后,就不笑了。
除了在他面前。
第45章
楚煜鸢梦到了自己少年时期。
彼时宸妃还活着, 她是君王最喜欢的妃子,能顶着“宸”这个封号招摇过市。
他出生之后父皇就想封他为太子,但朝臣不许, 盖因中宫皇后还未能诞下嫡子。
但父皇告诉母妃, 皇后永远不会有嫡子,因为他不喜欢她。
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闲散王爷, 不想要这天下。只是太宗坐看父皇的两位兄长夺嫡, 结果一着不慎,输家带着赢家同归于尽了。
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皇祖父猝不及防,只能将江山交给唯一剩下的儿子,指了沐太傅的女儿为后, 嘱托沐太傅照看江山。
父皇被迫带着皇后登基,他优柔寡断, 不是明君,却是温柔之人, 待他们母子极好。
哪怕顶着前朝漫天奏折,也要让宸妃久居紫宸殿。
年幼之时, 紫宸殿这一方天地便是他的乐园。
他小小一个, 人还没有桌子高,从御花园里回来, 只见殿内悄无人息,内侍宫女跪了一地。
他喊着母妃, 跑进了内殿,然后被父皇身边福林公公一把抱住,只说莫要惊扰帝后。
他被抱下去之前,和沐皇后冷冷的眼神对上,吓了一大跳。
有绝色容颜的陌生女子进了紫宸殿, 然后冰冷的女声传来:“陛下情有所钟,臣妾明白。然皇家子嗣关乎江山社稷,如今宸妃除大皇子外再无所出,陛下当体谅朝中大人和天下百姓的担忧才是。”
接着是父皇有些惊慌的声音:“皇后!你想干嘛!你莫非还想弑君不成?”
沐皇后道冷笑一声:“陛下多虑,臣妾只是请陛下宠幸妃嫔而已。毕竟六宫至今只有一位皇子,乃是臣妾这个中宫之主的不是。来人,伺候珍妃娘娘和陛下就寝!”
“滚开!谁敢碰朕!滚!!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唔唔唔…………咳咳咳……皇后,你……你……”
“不过是助兴之物,陛下放心便是。珍妃容貌不输宸妃,陛下会满意的。珍妃?”
“臣妾在。”
“伺候好陛下。”
“是。”
声音渐渐远去了,他转头对上母妃含泪的美眸。
她抱着他,一遍遍垂泪低泣,日后若你登基,一定不可大权旁落,一定莫要步你父皇的后尘。
还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重复,你若登基,定要守好江山百姓,万世留名。
唱喏声还有哭声混成一团,在他耳边嗡嗡不停。
然后,声音停了,那个纤细的身影就如梦幻般的泡沫一般消失了。
再然后,他记到了皇后名下,成了太子,一举一动都都不得自由。
楚煜鸢穿着太子的明黄朝服,困兽般地在东宫的寝宫里走着,从寝宫的门外到东宫的门外,一路都是严加守卫的内侍宫女和侍卫,他如同被困死在小笼子的鸟,拼命扑腾着翅膀却不能行动。
可是他明明记得,他可以出去的。
他可以去玉京城内看灯会,可以去松鹤楼上品糕点,可以在护城河边看人打架,甚至可以去江华阁看一个白衣姐姐弹琴。
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的,有一个人的!
“小殿下,臣偷你出去玩好不好?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
一个含笑的清润声音响起来,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他,如一片羽毛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越重重宫闱,落在了玉京城的繁华尘世里。
楚煜鸢还未来得及回抱住他,身体便陡然坠落。
抱住他的人亦如泡沫般消散了。
“!!”他一下坐起身子,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苏姜。”他哑着嗓子唤道,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正打算清清嗓子再喊一声。
一盏茶就这么突兀地怼到了他面前。
楚煜鸢内心一惊。
然而这么多年的规训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哪怕被鬼一样突然出现的人吓得不轻,面上也是平平淡淡的,只有熟悉的人才能从他突然收缩了一下的瞳孔猜出他的心情。
恰好,江一晨就是非常熟悉他的人。
他在十四岁那年来到他的身边,陪了他四年,日夜相对,抵足而眠。
他是他在深宫中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楚煜鸢沉默地接过茶盏,一口把苦得发涩的茶水全部咽下,平静道:“多谢江少侠。”
江一晨一挑眉:“少侠?”
楚煜鸢看着他:“可是朕的称呼有所不对?”
江一晨本来只是看到他被吓到的样子,起了逗弄的心思,结果听到他的自称,顿觉没趣:“不,陛下怎么会有错呢?”
不待楚煜鸢再说话,他便扬声高喊:“苏公公,陛下醒了。”
苏姜连滚带爬地进来:“奴才在!奴才该死未能听到动静!不知陛下可要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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