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煜鸢点点头。
于是苏姜直起身子,唤来宫女替他更衣,这过程中江一晨跟不知道该回避一样,大咧咧靠在床沿上看他。
楚煜鸢有点不自在。
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他并没有开口让他出去。
柔软的寝衣褪去,露出苍白如玉的肌肤,细致的肌理一路延伸下去,勾勒出高挑的身形。
一层一层的衣服罩上,逐渐遮掩了帝王的窄腰长腿,逐渐显出另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来。
楚煜鸢穿好衣服,看着一旁有点心不在焉的江一晨,犹豫着是否要唤他和自己一起去用膳。
江一晨对上他的眼神,怔了一下。
楚煜鸢自己可能不知道,他睡梦中或许哭过了,眼角还有红痕,神色依然端肃,然而看过来的眼神却是柔软的,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把他拉入了几年前的时光中,他利用傀儡术去打发皇后的眼线,还是太子的楚煜鸢就端着一张不会笑的脸,眼神期待地等着他。
等他处理完这些人,他就会费力地挤出一个生疏的笑,冲着他伸手要抱。
他们就会一起依偎着躲过禁军,跑出皇宫。
江一晨深深吸一口气,把这些没必要的东西丢出脑海,笑了笑:“陛下,一会儿江某要出宫一趟,估摸着戌时以后才会回来,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要传沐大将军伴驾?”
楚煜鸢到嘴边的“一起用膳如何”咽了回去,垂下眼帘:“不必,一日而已,江少侠自便就是。”
江一晨于是没再看他,身形一晃就出了殿门,门外的护卫只觉得一阵清风吹过,却未发现什么异常。
楚煜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吩咐苏姜传膳。
苏姜暗叹一声,顺势出门,交代小太监把江一晨爱吃的几个菜去掉,这才回到里面伺候。
好在自从楚煜鸢登基后,吃食都是紫宸宫内的小厨房自己做,免了他还要跟御膳房遮掩的麻烦。
江一晨没多久就到了玉京城内的松鹤楼。
这有“天下第一楼”之称,东家不知从何处找到的能工巧匠,硬生生建出了两栋宽阔的七层高楼,中间以飞廊相连,雕楼画栋,精美非常,清晨云雾一起,彷佛仙境。
此楼高本有逾制之嫌,然而东家手眼通天,竟然得到了太宗的嘉许,至此“天下第一楼”的称号便背到了身上。
至今已有一甲子。
江一晨跟着小二上了五楼,进了一间装扮雅致的房间。
屋内已有一容貌清秀,身形娇小的女子正在等待。
他走近几步,抱拳道:“大师姐。”
江一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昨日你在何处?”
江一晨张口就要来。
江一念直接打断他:“昨日黑炭是从宫内飞出来的。”
江一晨哑然:“合着您昨日就到了啊?”
那为何还要飞鸽传书?!
江一念依然面无表情:“若不是我昨日就已经到了,如何得知你脑子进水已然无药可救?”
江一晨无奈:“您说话可不能这么难听……”
“实话而已。”江一念道,“若非脑子进水,你如何在那人令你万箭穿心之后仍要回去?莫非你也想学老三告诉我,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江一晨咳了一声,嘀嘀咕咕:“我可不像三师兄,那位姑娘入幕之宾都可住满这松鹤楼了,偏他不离不弃的。”
江一念看他一眼,眼中似有嘲讽:“一,他二人一无婚约二未定情,那位姑娘无需为老三守贞,二,那位姑娘也不曾想要老三的命。若论脑子不清不楚,还是你更厉害些。”
江一晨噎住。
江一念继续说:“师父欠下好大人情,才请得神农谷孙神医出山,救回你的性命。你不愿取楚煜鸢项上人头报仇,我亦不强求,然而如此却还要不计前嫌地贴上去,我天一剑阁没有这种孬种弟子。”
江一晨勉强一笑:“师姐,女孩子不好说这些粗话的。”
他试图插科打诨,然而江一念行事如仗剑,从来直指要害:“老九,你曾立誓,只从楚煜鸢处求得当年为何要杀你的答案,此后便远离庙堂,如今还作数吗?”
江一晨沉默。
作数吗?
想来是作数的。
然而,从昨日到现在,他有无数时间可以开口直接问,但每每面对楚煜鸢有些逃避的眼神,他就犹豫了。
扪心自问,他真的一定要这个答案不可吗?
若是楚煜鸢说,他是被迫的呢?
他们互有情愫,沐皇后势必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与其他无关,仅只是皇后想要独揽大权,那傀儡身边就不能有一个动辄可在重重保护中取她首级的护卫。
楚煜鸢想要登基,想要活着,就得对他出手……
江一念突然道:“是不是只要小皇帝随便假言两句委屈,就能把你哄回去?”
江一晨手腕一抖。
手中长剑的剑穗亦是随风摇动。
一如此时动摇之极的心绪。
第46章
天边一轮白月缓缓升起。
烛光跳动了一下, 楚煜鸢骤然将思绪从书本中剥离。
苏姜察言观色,立刻凑上来:“陛下,您也看了许久, 仔细眼睛不舒服。奴才令人做些清淡的小菜, 您且吃点东西吧?”
楚煜鸢“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戌时已过, 江一晨并没有回来, 看来是不打算回来用膳了。
他放下书,才察觉到眼睛酸涩,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今日本想让内阁众人见一见秦彦秋,可沐首辅好巧不巧感染风寒, 连累六部中的三部尚书一同病倒,于是秦彦秋之事只能暂且作罢。
楚煜鸢本想看看奏折, 然而内阁并未送过来,他差人去问, 答曰内阁众位大人暂离,朝中暂且无事, 不便打扰陛下。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内阁及六部日常循章办事,奏章并不事事需要皇帝御笔朱批, 但沐文曜显然是因着“神人传法”之事给他警告,否则若是皇位上坐的是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 内阁又岂敢轻忽?
楚煜鸢对此心知肚明。
沐文曜受太后这个妹妹的影响,多少有点迷信鬼神,沐文轩谣言传得太成功,导致他堂堂首辅现在也有些忌惮,在大朝会前, 也只能动动这种手段恶心一番了。
总归现在急的不是他,待到三日后的大朝会上,这一局的胜负自然会见分晓。
“咦?”一个奇特的声音唤回了楚煜鸢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落到了御案边缘上空漂浮的圆球身上。
010正在扫描一本放在沐太傅《时策·卷三》之旁的蓝色封皮小册子。
楚煜鸢怔了怔,自从登基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这本小册子了。
包括一旁的《时策·卷三》。
沐太傅三朝帝师,桃李天下,品行无可指摘,老太傅逝去之前,凝结毕生经验给年幼的太子留下了九卷《时策》,算是全了对皇家的一片忠心。
而他刚走,沐太后就以思念父亲为由,收走了《时策》。
楚煜鸢只偷偷摸摸地留下了一本,便是这本自己手抄的《卷三》,这些年他早就倒背如流,登基之后有了紫宸宫这个栖息之地,就吩咐苏姜将书籍连同那本小册子一起封在了书箱底部。
苏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进来,看见楚煜鸢对着小册子发呆,顿时笑道:“今日天气晴好,奴才变差人晒晒书本,恰好看到陛下手记,怕宫人不懂事玷污陛下圣迹,奴才这才将它放到御书房内,还望陛下恕奴才自作主张之罪。”
楚煜鸢并未在意,示意苏姜将碗放下,本想让他把这小册子收走,可看到一旁的系统,想起了身上绑定的这个任务,手在蓝色的封皮上摩挲了许久之后,还是翻开了一页。
他幼年时显得有些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前。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
“江秾说若有言不能对他人说,那便写下来说与自己听。可我亦不知道能写什么。”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四”
“无话可写。”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五”
“无话可写。”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六”
“江秾说喜怒哀乐为人之常情,我便是放声大笑也不会有损储君威严……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亦是有些高兴。”
……
“佑盛十六年,六月三十”
“江秾从宫外带了松鹤楼的梅花酥,可非要我叫兄长,否则便不予我,当真可恶!他都从来不称呼我太子殿下!”
“哼,迟早有天必要他规规矩矩地唤我殿下!”
“佑盛十六年,七月三”
“江秾分明言行无状被我抓到了,可他不仅不请罪还叫我小殿下!他好大的胆子!”
“我骂他目无规矩,他竟然说他年长,唤我小殿下才是世间规矩,可恶!天下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佑盛十六年,七月四”
“苏姜说他教不了江秾规矩,苏姜真没用。”
“佑盛十六年,七月五”
“江秾从宫外带了狸儿果,据说乃是风靡玉京城的美食。确实很好吃,暂且原谅他。”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一”
“孟太傅上书参我无心学业,皇后便罚我跪书弟子规,如今父皇不理朝政,沐家越来越猖狂了。”
“腿很痛,睡不着。”
“江秾不在。”
“有点生气。”
【墨痕】
“江秾回来了!他给我擦了药,擦上之后就不疼了,当真神奇。这就是江湖人的手段吗?”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二”
“孟太傅昨日留宿青楼未带银钱,被龟公赤身裸体地扔了出来,哈哈,今日朝会,沐文曜的脸色可当真好看。”
“可除了他,朝中竟然数位大员同他一般荒唐,沐文曜保下了十之五六。”
“为何沐文曜偏偏是老师嫡子,如此行事,当真将老师身前清名败了个干净!”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三”
“孟太傅之事竟然是江秾弄的!他跟我讨赏,我把母妃留给我的玉佩给了他。”
“江秾笑得好开心,哼,算他识货。”
……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
“江秾说带我出宫,可皇后突然驾临东宫,还好没发现他。但也无法出宫了,我有点不高兴。”
“江秾哄我说日后他答应我的事情若没做到,那就记在我的手记中,日后讨要回来。既然他这般说,那我便记下来了。”
……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
“兄长欠了我出宫二十次,糖葫芦十串,松鹤楼鹤舞筵席三次,上元灯花三次……”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一”
“将兄长的欠账告诉他,他说我骗人,不可能欠这么多,可恶,我一国储君从不骗人!”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二”
“糖葫芦划掉一串,虽然兄长认为给苏姜的那串也算,哼,那当然不算。”
……
“佑盛十九年,腊月二十三”
“已经数日未曾见到父皇了,只是听闻太医说情况不佳。兄长说他可以求神农谷的神医帮忙,可天高路远不说,我现在也根本进不了紫宸殿。”
“一国储君,堂堂太子,竟然连探视皇帝的权力都没有,当真可笑。”
“兄长为我煮了腊八粥,我喝完了。可他还是很担心的样子。”
“佑盛二十年,正月十五”
“江秾出宫了。”
“我送他的玉佩碎了。”
……
“了”字拖了一个长长的尾巴,纸张皱起,氤氲着墨迹。
“陛下?”
楚煜鸢长睫一颤,有点恍惚地抬起头,苏姜满是担心的脸出现在眼前:“陛下,这鸡丝面凉了可不就不好吃了,您先吃点吧。”
楚煜鸢木然地放下手记,接过面碗缓慢吃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起了过去,明明是吃惯了的口味,他现在竟然觉得味道太过寡淡,莫名嘴馋起酥香咸脆的狸儿果来。
但他面色平静地吃完了面,没让任何人看出来异样,待苏姜将碗碟收拾下去后,令人掌灯。
紫宸宫入夜之后少见的灯火通明起来。
于是江一晨回宫之时,哪怕身法卓绝也被逮到了一个影子,好在现在楚煜鸢已不完全是沐太后手中提线傀儡,起码紫宸宫中禁军侍卫都是从沐文轩亲兵中甄选出来的心腹。于是差点闹起来的“皇上遇刺”变成了新官上任。
江一晨在入宫第二天后,正式领了禁军暗卫统领一职。
只是这官职虽说听上去唬人,事实上只是给了他一个宫中行走的资格而已,先不说楚朝武官之升降任免均需通过沐文曜掌管的兵部,就说楚煜鸢根本没有暗卫这种东西。
随着武学衰微,能训练出来的身负内力的暗卫一个比一个精贵,都在沐文轩的西北三军旗下听用,主要用来防备西北的戎族。
沐大将军倒是想给皇帝几个,但楚煜鸢仗着自己目前是唯一的嫡皇子,沐太后专权却不敢废帝弑君,因而只要了普通护卫保卫紫宸宫。
好在江一晨显然也不在乎这些虚职。
他只是态度随和地和紫宸宫的侍卫统领打了个招呼,就面色如常地进了内殿。
楚煜鸢披着一件薄披风坐在桌旁,平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江少侠可曾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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