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白悚然色变,立刻就要躲开,然而井底空间有限,无处闪躲。并且这时他的良心想到江宜只是个文弱书生,于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出手接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江宜。
“啊——”江宜大叫着掉进狄飞白臂弯中,两个人同时摔在泥潭里,狄飞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谢谢,谢谢,”江宜爬起来,有点在意身上弄得泥泞,说,“这井原来有这么深?”
狄飞白:“………………”
这原是因为,江宜只怕火烧水淹,摔是摔不死的,就算摔得缺胳膊断腿,用经纶千丝缝起来也就罢了,所以他毫不在意,见梯子迟迟搬不过来,又想看井底的白布,于是不假思索地就纵身一跃。
只是把狄飞白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精神上有点问题。
“咦,这布……”江宜一眼看见被狄飞白压在身下的白布,将其从泥潭中扒出来,只见白布仍然纤尘不染,在井壁砖缝中渗出的冷风吹拂下,犹如某种灵性的海草,缠绕在江宜手臂上。
“这就是那块襁褓布。”江宜肯定地说。
“……我受不了了,”狄飞白道,“梯子呢?梯子!人呢?!都去哪儿了!”
江宜又很怀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口井里?是谁放的?还是被风吹进来的?”
狄飞白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半天,最后说:“你……要不挪挪位置?”
“怎么?”
“你站在别人的尸骨上了。”狄飞白说。
江宜低头,鞋底青色地苔与黑色泥浆的混合物中,夹杂着一些灰白色碎块。顺着碎块的痕迹看去,井壁上靠着一具骷髅。
这具枯骨头颅低垂,靠坐着,十分安详,并不令人受惊吓,只是感到时间的伟力。其人也不知死去多少年,狄飞白只是微微靠近,引起的变化就令它散架,顷刻便碎成一堆骨灰,白粼粼地反着井口日光,犹如泥泞中的月亮。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各自浮想联翩。
过得片刻,狄飞白道:“这是一个女人。”
“何以见得?”
“这我不能教你,”狄飞白说,“看的死人多了,从骨头上就能分辨出来。”
虽然江宜很想问他,为什么会看了很多死人,不过狄飞白立刻又说了第二句话:“这是一个老女人。”
他蹲下身,从骨灰里拨出一粒牙齿,磨损得非常严重。只看了一眼,又丢回去,手在江宜袖子上擦了擦。
那具尸骨原来周围堆放着无数杂物,如摔碎的陶碗、木舂、散架的织机,狄飞白摔下来时,白布就盖在骷髅脸上,仿佛一块敛尸布。
“你要把布带上去么?”狄飞白问。
江宜道:“不,应当是风伯将它带到这里的。只是其中原因我们不知道。”
因为天书的缘故,很少有江宜不知道的事,因此他决定把井底奇遇记录下来。驿夫抬来梯子,二人终于爬出枯井,出来时满身都是泥土。
问及井中枯骨,驿夫都说不知,这口老井封了只怕有几十上百年了,从来也没打开过。
“从来也没打开过,那我是怎么掉进去的?”狄飞白说。
“是不是撞邪了?”驿夫悻悻说道。
狄飞白翻了个白眼,觉得身上都是腐臭味,简直受不了,便吩咐驿馆去准备热水,让两人洗个澡。
日暮红霞万里,驿馆在霞光笼罩中,众驿夫敞开胸膛饮茶歇息,周身散发蓬勃的热气。
江宜换了身干净衣服,不肯泡水,用半湿的帕子把身体擦净,出来坐在门槛上晒干。一面卷起袖子,舔舔鹅毛笔,又开始记录。夕日斜照,他身上沾了水的皮肤呈现温软的色泽。
那厢狄飞白洗完澡出来,走近江宜身后。这少年人也学驿夫敞开衣襟,外罩一件黑夹衫,露出白皙的胸口。肋骨上覆着瘦削有力的肌肉,两手插在腰鞓里,挎着他的宝剑。
“喂,道士。”狄飞白喊了一声,现在他开始相信江宜是个会一二术法的修道之人了。
“嗯?少侠。”江宜回答。
狄飞白在他旁边坐下,身上隐约有股昂贵的香料气味。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江宜斟酌片刻,其实他已经想好了,便说:“我准备往南走走看。”
“哦,这是你夜观星象,还是投石问路,算出来的结果?”
江宜腼腆一笑:“不,这只是曾经李桓岭走过的路。李桓岭生于西北广漠,成人后,先后去过位于西南的且兰府,与东郡池州。在涿水以北的名都称帝,又在洞庭湖畔尸解飞升。”
狄飞白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把先帝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小道士,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志向,即便是著作局里专事修史的大人们,也不见得一一去拜访过先帝遗迹。神曜皇帝信徒不少,可八百年后还有如此虔诚的,实乃罕见。小道士,你这种奇人,日后必有作为。可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江是哪个姜,宜又是哪个仪。”
江宜写完了有关白河驿老井的内容,把袖子放下来,毛笔收好。
“江宜的江,宜江的宜,”江宜说,“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额尔浑河畔,燕然山下。
远徙而来的突厥十部落脚于此,立起骨柱,搭上厚重的毡片,展开的毡包鱼鳞般紧凑。
苍茫大地上风吹草低,牛羊落在大部队后头,族中的牧人要在天黑前将牲畜驱赶至栖息地。燕然山的苍鹰远看仿佛移动的小黑点,同一片蓝天下,似乎仍是熟悉的草原,然而一切已不同。
右贤王胡山被处以极刑,驱逐出草原的消息,不胫而走,眨眼间传遍部落。
那日胡山与孔芳珅交手,兵败而归,前去迎接他的正是伊师鸷。伊师鸷以阿舍之名,宣布了胡山擅兴兵事、专擅弄权的罪名,就地行刑。事情虽然办得悄然,却没有将胡山的手下一网打尽,以至于消息走漏。
知道阿舍处置了胡山的人中,萧思摩乃是最愤怒的一个,提着刀来找阿舍,那时阿舍已经跟随使臣队伍离开了。
待得他回归,萧思摩终于冷静下来。
毕竟权衡利弊,此时除了阿舍,他再也没有别的效忠对象。更何况阿舍得到了中原王朝的友谊。
只有一个人敢对大王横眉怒骂,那就是会株可敦。
“小畜生!那是他亲舅舅!可怎么下得去手?!”
阿舍还在帐外,就听见母亲的喝骂。一旁伊师鸷露出意外神色,可敦向来温柔可亲,几时这样咬牙切齿过?
帘子从里面打起,可敦身边的丑奴正要出来,见到二人,立刻背过身,怀里似乎揣了什么。
阿舍未及细看,会株可敦便道:“你来了?你来做什么,看你有没有气死你的母亲?!我若被你气死,岂不落得干净,省的你亲自动手!”
“您做何这么生气?”阿舍淡淡道。
会株可敦恨声道:“你竟有脸问我?你的亲舅舅,你母亲的哥哥,流着一样血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样死在你手里!连狼群亦不会骨肉相残!”
阿舍道:“从前先生教导我与哥哥,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要成为带领部族的人,为祸之人即使是舅舅,为了部族的生计与未来,也只好秉公处理。”
会株可敦冷笑,茶锅下幽蓝的火焰令她脸色显得灰败。
“先王为你俩兄弟,请一个汉人做老师,当真是大错特错!尽学了些冠冕堂皇之言!大王,何苦欺骗你的母亲,我难道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什么?无非是为你大哥报仇!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成人,二十多年竟未有一刻瞧出来你心里还装着那个病鬼!自从乎尔赤那小子死后,你回到族中,就没给过一个好脸。我与你舅舅又欠你什么?!我们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帮你?!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
阿舍喃喃:“没有人会对至亲骨肉下手……”
会株可敦呼吸粗重,瞪着儿子。阿舍道:“您说的对。然而,却没有想过,哥哥也是我的至亲骨肉。”
茶锅于火上发出嗡鸣,会株可敦揭开锅盖,手发着抖,令那盖子掉在茵毯上。
“我心中想什么,您真的知道吗?”阿舍低声说,“处死舅舅,非我所愿。但他肆意劫掠,挑动战火,胡作非为于理不容。若放任他不管,部族必将因他陷入战乱。我不愿看见这一天到来。母亲,过去的事业已过去,您不要胡思乱想。”
他与伊师鸷转身离开毡帐,会株可敦的声音追在身后:“你是不是还想杀了我?你把我也杀了吧!……”
阿舍放下帐帘,把他母亲的怨恨关在后面。
第28章 第28章 丑奴
茶锅中雾气升腾而起,会株可敦看着儿子模糊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恐惧。那一刻犹如卡拉琼之夜,一年中最为漫长的黑暗中,她在夜幕里窥望牙帐的方向,知道在那片夜色中乎尔赤的生命正悄然消逝。
那时阿舍的伴当伊师鸷就守在牙帐外,会株与胡山本该意识到这是阿舍的一种警告,然而一切仍然走向不可避免的深渊。
入夜后炭火中的药物散发出无色无味的剧毒物质,乎尔赤在烈酒的作用下连挣扎都没有,逐渐被麻痹了呼吸。炭火燃烧殆尽后,清晨,一切痕迹就在掀起帐帘送入清风的瞬间消弭无踪。
会株可敦面色惨白,看眼角落中的丑奴,问:“他刚才没有看见吧?”
丑奴面向主人,怀中抱着一团裘皮包裹小东西,她用手指拨开绒毛,露出一张幼小的脸蛋,面颊上那双蓝眼睛正睁大。
“小主人醒着。”丑奴说。
会株可敦吓了一跳,若是刚才这孩子哭闹出声,岂不立即就被阿舍发现了?
从前阿舍乃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虽然是只打磨利爪的狼,对待亲人却很服从,她以为儿子会永远站在自己这边。然而现下看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这孩子绝不能让阿舍发现。
燕然山草色苍郁,黄云如练帛缭绕,天际雪峰白茫茫一线。那兜鍪似的金山终不在望。眼前只有玄甲粼光皑皑,狼头旗旌旆弥天。
“燕然山以南是铁勒人的牧场,”伊师鸷说,“如今我们来了,他们就该走了。”
“如果不想走呢?”阿舍问。
“那自然向我们称臣。”伊师鸷回答。
阿舍表情很淡,似乎仍沉浸在方才与母亲的争执,听了伊师鸷的话,面露一丝轻蔑:“狼群日渐壮大,需要更肥美的黄羊,这实属自然。可惜舅舅胃口太大,中原岂是他能吞下的巨兽。汉人先生在我母亲眼里,纵有千般不如,毕竟教会了我兄弟二人一件事情——经营。譬如煮奶疙瘩,一口咬下去,只会崩坏牙齿,需要用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将其软化……”
“何不将举族迁至燕然山的缘故,告诉可敦?”伊师鸷问,“金山离中原太远,离东边的其他部族也太远,不是孕育野心的地方。如果大王耐心解释,可敦也不至于心生疑虑。”
“亲人之间,还需要解释什么?”阿舍皱眉,“你记得巫祝讲的那个故事么?”
“……”
“那个财主之子,与当时身为奴隶之子的神曜皇帝,结拜为兄弟。两人之间分明没有血缘,然而一者甘愿替弟从军,一者则为兄养母,分隔千里之地,彼此信任交托。反观至亲之间,却不能相互理解、认同。”
伊师鸷不免对阿舍有了些许同情,尽管在他看来,阿舍有时的疯狂与他舅舅如出一辙,反而是温文尔雅的乎尔赤与阿舍并不像两兄弟。
“汉人也说人心隔肚皮,其实谁也不能真正了解彼此的想法。”伊师鸷安慰道。
夜晚,阿舍在牙帐中入睡,身旁放着他兄长曾佩戴过的日月金冠。继承汗位后金冠理应属于他,但对阿舍而言,这件东西象征着兄长更胜于象征他的权力。
一名韦纥少女服侍他睡下,之后便对着一旁的镜台拆散长辫,似乎准备宽衣解带,钻进阿舍的被窝。阿舍即位后即面临成婚的问题,各部送来的美姬不少,只是胡山兵败受戮后,众人都对阿舍另眼相待,阿舍亦不愿应付这些充作各方耳目的少女。
“你退下罢。”阿舍说,那女孩只是不动身。
阿舍偏头看去,“女孩”身披汉式的丝绦夹衫,烛光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他心中一动:“……巫祝先生?”
“女孩”微微转过头来,身形变化得高挑,两肩宽阔,下颌蓄着一缕山羊胡。那面容依稀是个汉人,年过半百,双颊透出一股修身养性式的红润。烛火的光晕翩然晃动,映照在毡布上好似盈盈水波,阿舍看得不分明,一切宛若梦境。
他似乎记得这张脸,然而要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也不容易,那已经是他年幼时尚在父亲膝前念书的事情了。
“你是……老师?”
那张汉人面孔,正是从前自南方游历而来的儒生,被都罗可汗盛情款待,延请为两个儿子的启蒙老师。待得阿舍到了上马拉弓的年纪,儒生便告别了金山,继续他的旅程,已然消失十多年了。
这时阿舍应当震惊地坐起来,至少抓住老师的手,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身体却异常沉重,神思昏沉。
老师看着躺在茵毯上的阿舍,开口说道:“可汗大王,不必惊讶,老朽非是你的老师,只不过借用了他的形象,入你梦中,话聊一二而已。”
“你……你是什么人?”
“一个只在梦中行走,没有实体的幽魂,大王可以叫我梦老。”
“你想做什么?”
“大王不必担忧,此处既是你的梦境,自然由你做主,老朽只是一个客人,客随主便,想要做什么,也得经过主人允许才行。”
也许是在做梦的缘故,阿舍的感官变得迟钝,并未觉得畏惧或警惕,只是费解。梦老顶着老师的脸,一笑说:“看来大王也是不信鬼神之人。不过,那个沙州来的汉人,不是已经让大王见识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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