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狄飞白如同一夜暴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兴奋,“你们都看见了吗?刚才是我斩出的一剑击退了敌人!”
“是我!是我的剑!”
狄飞白浑然忘我,一连串“是我!”“是我!”“就是我!”脱口而出,全然不记得此时的处境。
方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今天无法全身而退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使出江宜昨天才告诉他的杀招。一百个人对那四句剑诀就有一百种理解,没有自己坚持的剑客是无法发挥出剑诀威力的。人心中的信仰好比灯油,唯有在这灯油的浸润下,方可点燃那笔直尽抵天路的棉芯,燃起熊熊火焰。
而狄飞白完全不记得刚才自己都在想什么。或者说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一门心思的挥剑。
一门心思是他的优点,曾经教导他剑术的道人也如是评价过。世人大多想的多,说的也多,剑客却凭手中一支剑,斩断三千芜杂。
要做剑客,要做绝世的剑客,他的大脑应当如剑身般光滑,他的思想应当如剑光般疾速。大多数时候他的头脑沉睡如同宝剑收入鞘中,只有那千钧一发之际,动念就要见血!
也许无念无想就是我的信仰!狄飞白食髓知味,迫不及待要将那惊世绝艳的剑技收归己用:“天地有终!……”
“还来?!”江宜哀叫。
第37章 第37章 谢书玉
两峰间,丽水上,索桥边。
江宜问半君道:“你不是去且兰府探亲吗?怎么惹上了杀手?”
这问题本也是狄飞白关心的,他一直对半君此人抱有些许出于私心的怀疑。只不过眼下他满心都只扑在了一件事上——“天地有终……天地有终!……”
“好了好了,徒弟你歇歇吧!”江宜不得不制止狄飞白无休止地对着空气挥砍的行为。
不久前牙飞剑在狄飞白手中还宛如神兵利器,此时则比不了一根烧火棍,恢复了它朴实无华的面貌。
三人距离索桥对岸的保塞所已不远,军所中驻扎官兵上千,料想那些神秘凶手应不至于在官兵眼皮底下杀人。
“为什么现在使不出剑招来了!”狄飞白很不甘心。
“自然是因为你还没能学会如何使用。”
“可我刚才明明用出来了!你们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
半君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简直有如神助!太不可思议了!”
江宜道:“如果你学会了,就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用不出来,自然是因为还没有学会。你已没有当时的心境。”
“什么心境?是绝境吧!”
“好了这个不重要——半君兄,你还未有说明,怎么遭遇杀手袭击?”
“哦哦,事情是这样的……”
说到此事,半君仍心有余悸,便将他前后的原委细细道来。
且说那日在将军庙分别,半君想与江宜二人同行却被甩,只好独自前往俭浪镇,他脚程既慢,抵达镇上时已近日暮,路无遗人,情形萧条非常。半君前往投宿,却无一人应门。他又饥又累,困顿交迫,在镇中摸黑游荡。
正当他准备野地里露宿一晚,忽见前方尽头有一星灯火,似乎是人打着风灯在行路。半君兴高采烈,急忙追过去,希望能得到收留。然而不管他跑得多快,那点亮光始终在前方,好像磷火,怎么也追不上。
不出二里地,那光忽地闪入路旁不见。半君吓了一跳,找到那光消失的地方一看——
“是坟地?!”狄飞白插嘴说。
“不是的,”半君说,“是一处庄园。”
庄园的门楣在夜幕下轮廓隐约,阶前两尊威严石兽,乃是大户人家。半君为了投宿,一时没有多想,去扣那门环,却无人应答。他想着方才那打灯之人的确是进了此处,家里应当是有人在的,于是沿着门墙根走动,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方角门。
风灯就放在角门内侧,门扉半启,里面显现出一条芜草丛生的石径小道。
‘有人吗?’半君一边出声询问,一边推门而入……
“等等!”狄飞白忍不住又打断,“你怎么就推门而入了?此时不必等主人前来响应么?”
“若是别人的私宅,贸然进入确实不妥。”江宜也点头附和。
狄飞白道:“倘若你误入的是主人家的后宅院,难怪别人要追杀你。”
“我那时实在太饿了,夜里还下雨,实在顾不得许多嘛……我推门进去后,就看到那条石径一直延伸到一扇半藏的拱门之后,门后院落里许多人声聚集、光影浮动,又有酒气菜香飘来,似乎在举行飨宴。我当即十分激动,进到那院子,只见桌席十条,席上果然有珍馐美味,数十名客人正举杯说……”
“说什么?”
“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
“……”
半君一看,两个听众都沉默了,不知所措,也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半晌无言,终于狄飞白问:“然、然后呢?”
“然后那些人就看见我,忽然拍案而起,从桌席下抽出几十条明晃晃的兵器,不由分说就向我杀来。我只好赶紧逃命,于是就在林子里遇到了你们……”
狄飞白道:“这还用分说?我看你是惹上大麻烦了。谁叫你进屋前不先敲门,看见不该看见的了吧。”
“是是是,”半君叫苦不迭,“下次一定先敲门。”
半君的奇遇暂且按下不表。此刻三人已走在了丽水索桥之上。
这座索桥非同凡响,迄今已年逾五百岁,五百年风吹雨打,不曾消磨了它的筋骨。索桥下乃是千丈深渊,丢块石头下去半盏茶功夫都听不到回响,深渊下悬泉瀑布吼声如雷,激发的水汽氤氲上浮,犹如雾中桃源。站在桥中央回望,西北方向一团紫云凝聚,云中仿佛孕育千发银光匕首,吞吐时千刃齐发,霹雳闪电一应降临——那里就是将军渡。
“这里面还有个故事,行路无聊,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听呢?”半君问。
狄飞白见他总是与江宜走在一起,说话时面孔也微微转向江宜那侧,似乎问的不是“二位有没有兴趣”,而是“江宜贤弟有没有兴趣”,用心真是昭然若揭。
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里觉得半君与江宜气质神似,都毫无攻击性,轻言细语,知书达理,标准的书生模样。只是半君是真缺心眼,江宜嘴上说着礼貌的话心里却打着算盘,比那些以为他很傻的人要更聪明。
也许书生之间会相互吸引,像半君这样的傻书生,偏喜欢江宜这样的聪明书生。
半君道:“方才走上索桥之前,二位可有看见一座立碑?”
通常那不是两地之间的界碑,就是桥碑,索桥的立碑上写的是“谢公桥”三字,狄飞白或许压根没留意,江宜却是注意到了。
“难道与谢灵晔有什么关系?”
这回换成半君愣了一瞬,道:“谢若朴?不,这是另一个姓谢的人——谢书玉。你这一说,的确有些奇怪,好巧是两个同姓同源的人。”
狄飞白道:“同源不一定,只是同姓罢了。谢书玉这个人我知道,原来如此,谢公桥指的是他——你二人为何用这种表情看我?好像我是个不识字的文盲一样。凡是小时候念过书的人都知道谢书玉吧!先前说到,谢灵晔因冲动犯事被发配越嶲之地修路,修的就是如今我们脚下这条连接山南水北的官道。这条路修到丽水边上,耗费了一百余年的时间,始终为急水湍流所阻,没有进展。直到百年后李氏王朝派遣一位巡按官来到此地考察,才终于找到山中道路,打通了这道天堑。通路之后,朝廷疆域立刻延伸到丽水以南的地方,又建立了保塞镇与白崖镇,设且兰都督府统管一方。那位立功的巡按官,便是姓谢名书玉。”
二人听了频频点头。
半君说:“哦,原来少侠你也知道啊。”
江宜说:“徒弟,看不出来你也会读书啊。”
狄飞白被二人默契唱和,一口恶气到嘴边,忍了。
江宜笑道:“徒弟你虽然年纪轻轻,见识却不少。谢公书玉与谢若朴非是同源,又是怎么一说呢?”
狄飞白心道,你们两个读书人,以为我便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么?终于也有你们不知道的事了吧。
只是他这个人不稀罕逞口舌之快,一来显得轻浮,二来又不如那些成日与文字打交道的书生嘴利,容易被反制。
“这个你们没听说过,也属自然,这是朝堂里的事。你们有没有想过,八百年前被李桓岭点将的随从,在人间是否成家立业?”
这一说,半君与江宜对视一眼——两人认识时间虽短,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江宜自己亦觉得很奇怪,好像半君是他认识了很久的老友,记忆虽然遗忘了,身体却还记得,会自然而然给出反应。所谓倾盖如故不外如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不至于带着鸡犬的一大家子一同升天罢?想当然耳,那些神官的家人应当都留在人间了。”半君说。
狄飞白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
“飞升只是一种说法,那些八百年前传说中的神官我反正没见过。不过,那些人的家族的确在朝堂上留存了下来。神曜自不必说,李氏如今仍然统领着中原广袤沃土。帝王金根车,谢家白玉堂。谢灵晔的家族受他荫蔽,是仅次于皇室的庞然巨物,世代簪缨,出将入相。说到姓谢的官员,的确容易误认为是出自那个世家大族。你说谢书玉与谢灵晔同源,这就不对了,据我所知,谢公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与那个显贵家族并无瓜葛。”
过了谢公桥,已能看见保塞所高出山崖的碉堡石顶,顶上插着一面旌旆,迎风招展,玄色底料上一个苍劲的“谢”字。那笔迹在高空中飞舞,仍不失其形态,描绘出这个姓氏背后刚直肃穆的面容。
半君道:“如今且兰府的总管也是一位姓谢的大人。少侠虽然博闻强识,恐怕也不知道,这位谢大人,也叫谢书玉吧。”
“哦?这个我确实没关心过。”狄飞白说着,看了江宜一眼。他记得江宜告诉过自己,死亡是永远的失去,没有轮回转世的说法,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是由天轮赐予主掌命运的三魂,由地毂赋予主掌七情的七魄。譬如拆散的家具,彼此零件混合重新拼装,最终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模样,谁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那么这个百年之后的谢书玉,自然不可能是早已作古的谢公转世。
“应当是同名吧,”江宜说,“或有敬仰的先人,父母便为孩子取先祖之名,以称颂其美,明著后世。现今这位谢总管,要么便是当年谢公的后代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仍余黄鹤楼。”
第38章 第38章 谢书玉
丽水菁口驿,日暮,驿馆将要闭门。
近日有些不好的传言,道是夜半有人作乱,不宜外出。尤其是城外郊野的店家,都歇业很早。且兰府有个别称,号雷城,居民擅长观天色辨妖祥,有所谓五色形想术,即青饥、赤兵、黑忧、白丧、黄熟。
雷雨天气,天色一片黯然惨淡,征兆不妙,确实令人心中不安。
役夫正收门,这时官道尽头出现三道狭长的影子。赤红的余晖下,那影子像三条长脚蜈蚣虫,役夫打了个冷战,没来得及关门,那影子远远地嚷道:“累坏了!可再走不动了!噫嘘唏,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原来是旅人。
待得那三人走近,乃是一个箭袖武服、剑眉星目、三尺青锋仗剑客,两个长衫及地、束发纶巾、唇红齿白弱书生。
剑客说道:“慢慢地走,倒是不累,可你自己要跟着我们。”
书生道:“少侠太无情,你们将我一人丢在路上,这不是叫我自生自灭么?”
另一个书生道:“且兰府在万山围子中,道路的确难行,否则也不至于只开路就开了百余年。这样说起来,当年群山之中尽是巉岩峻岭,猿猱难渡飞鸟绝迹,谢公能从无中创出有来,生生辟出道路,当真是场壮举,令后人仰止。”
役夫说:“我说你们三个,是要借住么?别瞎聊了,快点罢,我们要关门了!”
三人忙加快脚步。
那剑客要了两斤牛肉、一坛黄酒,大马金刀地坐下,一人独食。两个书生则开了房间。役夫将前后院门关闭,在厅上点了盏油灯,一面用余光打量三个旅客。
书生说话声音又轻又飘,黄色灯光下面如傅粉,白脸上点着两只黑洞洞的眼仁,不期然有些瘆人,好像纸糊的假人似的。役夫多瞧了两眼,书生身边那人就回过头来看他,带着些许笑容,似乎他们正聊着有趣的话题,只是那眼神令役夫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多看了。
分明佩剑的人还在喝酒,那文质彬彬的书生眼神却像剑一样。
只听到那纸扎似的青年道了声慢用,便起身上楼去。剑客与那剑一样的书生便分食牛肉,饮黄酒,役夫探头看窗外天色,云色更浓了,似乎要下雨。
江宜上楼,铺了围榻,斜靠在被枕上翻出神曜传,正看到李桓岭因受牵连获罪,发配到且兰府修路。
李桓岭替义弟从军归来,一家团圆皆大欢喜,更兼战功赫赫,一朝升官发财,离开了沙州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到了天下皇城任职。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就以直言不讳触怒当权,杖贬越雟。
其时蛮夷之地瘴气肆虐,生存环境十足恶劣,流放的罪人本应绝无生还的可能。不过天命不死,不仅不死,还否极泰来,任他寻到了一线契机。
那时越雟修路的罪民,只有一条死路走到底,因此不断有人尝试逃出生天。逃跑的人在深山中寻到一处桃源,其后竟然聚而为寨,靠抢劫维生。偏僻之地,除了皇粮还有什么能抢的?粮食被这些人抢走,剩下的人就只能饿死。
幸而这时李桓岭来了。他像天神降世,义弟有难,他以身替之,流民有求,他当仁不让,他的形象如此光辉,让人相信天下没有李桓岭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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