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摇摇头,重新将针按进喉间。
“他也不是这个眉毛。”女人继续说。
铜镜中,一双纤细的手攀上“江宜”肩头,绕过下巴、脸颊,手指抚上他的眉梢。带一点红润颜色的指尖将眉梢画进鬓角里。
“他的眉色偏淡,末梢压着眼角,看着没有精神。”女人附在“江宜”耳边说。
“江宜”冷漠地道:“一个男人,眉毛比女人还细。”
“江宜”偏头看向趴在自己肩上的女人:“苏慈。你的手艺好,帮我画出来。”
苏慈脸上带着笑容,坐下来,一手握着“江宜”的下巴端详。
“那个叫半君的,”“江宜”说,“跟着我总是不方便。”
“我做掉他,你别担心。”苏慈说。
“江宜”漠然道:“在总管府杀人,闹出的动静不会小。”
苏慈道:“半夜动手,做掉他,我来代替。”
她望着这张脸微笑,“江宜”看着她,忽然说:“你喜欢这张脸么?”
苏慈诧异:“我以为,是你喜欢这张脸。”
“不,”“江宜”道,“我选中这个人,只是因为他看上去最好下手。那个剑客武功高强,至于另一个书生,冲介本要动手,却被剑客发现了,只好作罢。”
苏慈已将眉毛改好。她指间夹着一叶微小的刀片,舞动起来轻若无物,刀片贴在面孔上刮蹭,犹如一只滑腻冰凉的舌头,“江宜”不禁闭上眼。
这张脸本毫无破绽,近距离观察,却能看出生长毛发的皮肤周围有轻微色差。触摸起来,皮肤亦是胶泥似的质感。
“将后事交给琅祖处理,我总是不放心,”“江宜”说,“他太过优柔寡断了。”
“我已通知米介在家门口接应他。你放心,书生必然已死,那一棍子打下去,脑袋都瘪了。只要是个人,就断无活命的理由。”
“江宜”终于点头。
房门外有人声往来。苏慈如游蛇一般悄无声息退下,轻盈攀跃,消失在横梁上方的阴影中。
“江宜”回到插屏后躺下。
茶室中,谢书玉尽地主之谊招待二人,除了谢白乾,似乎无人觉得总管大人有些太客气了。而谢白乾亦不觉得奇怪,原因谢书玉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出身佃户,自小在市井混大,身上并没有如谢白乾这等名门子弟一般的骄矜气质,对待他人一视同仁。
元始年间新皇开恩科,经层层擢选,谢书玉脱颖而出,从此释褐为官。
狄飞白在名都游历时不曾听说过这位寒门新贵的名号,倒是来了且兰府,对面之下,颇觉得名都人只知谢白乾,不知谢书玉,着实是有眼无珠了。
至少方才席间他屡屡出言无礼,谢书玉始终不予计较,可说是度量非常。
此时,半君已将庄园一夜所见,当面给谢书玉复述了一遍。
“打倒伪主,兴复旧国?”谢书玉琢磨这句话,表情困惑。
狄飞白道:“谢大人不会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谢书玉道:“伪主是什么,旧国又是什么,恕我确然无知。”他说话间看向谢白乾。谢白乾将茶桌下早已备好的且兰府志两摞抱出来:“自有记载起,便是中原罪民流放越嶲,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将军开山,谢公架桥,古且州兰州填丽水,清溪关以南便称且兰府。”
谢公架桥,说的自然是与现任总管大人同名的那位先贤谢书玉。
将军开山,则是谢白乾本家的先人,名谢济元者。百年前谢书玉巡按越嶲,率队与他同行的就是殿前将军谢济元。若无其人一路相护,纵使谢书玉天纵奇才,也谈不上单枪匹马便能为朝廷开疆拓土。
这便是缘分。百年前谢济元为谢书玉保驾护航,建立一番功业。百年后,谢济元的后人也为另一位谢书玉护驾左右。
且兰府的开创与守成,就落在一笔写不出两个的谢字上。
“清溪关的将军庙,”狄飞白问,“二位大人去过么?”
谢白乾一时想不起来。
谢书玉道:“那座庙,唔,却是我上任后拨款修葺的。犹记得入关那日路遇骤雨,幸得将军庙庇护。此庙远离市镇,早已为百姓遗忘,便是半年多前翻修过,如今无人打理,只怕也是杂芜丛生。”
狄飞白道:“这就没道理了。那座庙既是谢大人修的,难道大人不知其中奥妙?”
谢书玉:“?”
狄飞白对半君使了个眼色,半君正品尝总管府的茶水,接收到信号,神色一振说:“是这样的大人——”
于是将将军庙灵晔神像腹中另藏玄机,与六百年前神秘消失的垫江古国一应故事,讲与谢书玉二人听。
垫江国消失的时间,竟无意中照应了谢公开山架桥,于万山围子中建立且兰府的时间。仿佛一个古国的陨灭,正是另一个朝代的兴盛。只是这一点乃是由江宜口述,只有半君与狄飞白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把他的空口白话当作推断一切的基础。
狄飞白示意半君来讲这个故事,正因如此。半君乃是个厚道的人,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更令人信服几分。
只是谢书玉不受影响,双眉颦蹙:“闻所未闻……司掌雷电的神,中原亦有雷公,随处可见雷公祠。至于灵晔将军,相传其飞升一刻,拔剑刺破云霄,剑光如霹雳闪电,故而得名。只此两位雷神,更不闻垫江雷鸟。你们所说的历史,可有文献佐证?”
狄飞白道:“你信与不信,我们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些歹人所说的旧国,或者便与垫江古国有关。倘若谢大人心中存疑,去将那些歹人抓来,审问便知。谢千户青年才俊,治军有方,想必抓几个山野匪党不是问题罢?”
他有意提及谢白乾在菁口驿失手一事,因心中耿耿,然而谢白乾神色如常,不见有何异样。狄飞白也不免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将军庙虽为我修葺,我却的确不知另一尊雷神像的事,”谢书玉道,“当时修缮庙宇的工匠仍记名在册,稍后便将他们叫来详细询问。若有知情人士,当告知三位。”
议毕,三人告别茶室。
日薄西山,奄奄黄昏,都督府的瓦檐亮起一片粲然颜色。城中歇市闭坊,万籁将息,四围青山的阴影向城市倒映而来。
谢白乾仍要回千户所当值,当下告辞离去。半君与狄飞白回到客房,正连廊下,狄飞白提醒道:“江宜体质特殊,就算身体不适,亦不好请大夫。通常他自己会看着办,不过也需要你留意一二,有任何意外状况,喊我一声便是。”
半君慨然承诺:“放心吧少侠,你与江兄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我能尽心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狄飞白很是放心他,便与半君在门前分别。这厢半君回到屋内,山水屏后仍是江宜倒卧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睡熟。
半君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只不好喊醒他,面带忧戚地去洗漱。稍后和衣上榻,与江宜隔着一扇屏并榻而卧。
暮色期至,房中一切寂静。江宜的呼吸轻不可闻,夜三更,当是一天中人睡意最浓的时刻,江宜悄然睁眼。
与此同时,一轮饱满的明月从天而降,飘然落在床榻上,无声息地斩向被褥下的人形。
被褥骤然塌陷。苏慈手持弯刀,一把掀开褥子,底下空空荡荡。
江宜一个翻身坐起,推开插屏,与苏慈面面相觑。
半君不见了。
第45章 第45章 琅祖
丽水湍流,江面开阔有六七十丈余,浪涛如层叠的金色鱼鳞。因流速过快,江中潜藏暗礁,一天中又难觅风平浪静的时候,丽水上鲜少有渡江的身影。究其根本,则是对岸了无人烟,尽是荒山野岭。
此时午后,一只皮筏摇摇晃晃漂至江心。这支筏乃以轻薄的牛皮与木架为材料,当中坐着两个人,一个身量轻小,坐在舟头瞭望,一个奋力摇楫,挽起袖子露出两条光生的胳膊,脸上生着雀斑,鼻梁上一道横纹,开口却是江宜的声音:
“你的家,在丽水对岸?我可听说,对岸十万大山只能进不能出,登山难于上青天。”
舟头的小少年,正是先前拿着匕首要杀江宜,却痛哭流涕下不了手的,自称名叫琅祖。
琅祖说是那伙凶徒的同伴,却并不与他们干一样的事。因他胆子太小,心慈手软,其他人不愿带他一起行动,于是将处理尸体的后事交给他,谁知尸体起死回生,险把琅祖少年吓个半死。
幸而江宜后脑勺的坑很快复原了,看上去不再像个活死人。
琅祖不愿杀他,也不敢放了他,只好把江宜带在身边。他有一门绝妙的手艺,以特质的胶泥油膏在江宜脸上涂抹,刮去眉梢,又剪下一簇发尾,粘在鬓角上,活生生将他变成另一个人。
“你不能以原本的面目行走,”琅祖说,“若是被我的族人发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用这张脸,安全很多。”
江宜自顾水中倒影,只觉面容栩栩如生,就连动作表情亦都活灵活现。他立即便明白菁口驿发生了什么——此时定然有人正顶着他自己的脸,跟随在狄飞白与半君身边。琅祖不敢放他走,也是因为,若有两个江宜同时出现,这伙凶徒的阴谋即刻败露,他自己也有性命之虞。
可为何冒充他,不是狄飞白也不是半君,江宜还想不清楚。
他知道其中必然存在某个理由,只是没想到理由是“因为他看上去最好下手”……
江宜跟着琅祖来到江边,丽水波涛滚滚,江岸渺无人迹。此地距离城镇已经很远了,只能看见保塞所白色碉堡的尖顶。琅祖说他的家住在丽水对岸群山之中,江宜放眼望去,曾不见一物,眼前的江面似乎也非人力能渡。
琅祖剥下上衣,从腰上解下一圈薄如蝉翼的牛皮——江宜曾见这些人腰上缠着系有钩爪的铁索,只觉得他们的腰未免绑了太多东西——他在江边捡拾木材,做了个简易的支架,将牛皮套上去,俨然便成了一具渡海的皮筏。
乘坐皮筏过江时,江宜心中已从完全的怀疑,转而有了几分相信。
若是仅以随身之物,信手拈来便能造筏渡江,这些对且兰城镇的百姓而言,难以越过的天堑,便拦不住琅祖族人的脚步。生活在丽水对岸那看上去荒芜险峻之地,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了。
“你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话,”渡江之时,琅祖提醒,“若是与我的族人见面,万不可说漏嘴,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唉,其实,我在族中并没有什么地位,大家只当我是小孩子,说话也没有分量。”
江宜同情地道:“好,我记住了。我叫冲介,是一个猎人,身手很好。为了保护你的安全,于是与你一同返回家中。”
“冲介的家人都不在了,”琅祖说,“你跟着我,不要多嘴,是不会被识破的。”
江宜盯着他。
琅祖道:“怎么了?”
“冲介的家人不在了,你的家人呢?”江宜问。
琅祖一愣,稚气未脱的面孔骤然涌现出孤独神色,犹如破开岩石的泉水:“我的家人也不在了。”
皮筏靠岸。这一处荒滩兴许不应当被称为岸——眼前是一堵耸立的峭壁,皮筏随着波涛轻轻撞击砾石,上岸不过寸许步,去路便被崖壁阻挡。
琅祖将皮筏拖上岸,细心解去牛皮,挤压成薄长的一条重新缠回腰间。
“跟我来。”琅祖说,在那峭壁上找到一条发丝宽的罅隙,二指朝里一推,石块倒落,露出一道幽深直通山腹的隧道。原来那崖壁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是用边缘整齐的石块堵塞了人工开凿的通道。不知情者不得其门而入。
江宜最后看一眼丽水对岸保塞镇的方向,矮身随着琅祖进入山腹。眼前顿时漆黑,不能视物,只有琅祖冰凉湿滑的手掌牵引着他。
琅祖心中其实十分紧张。即使不被他的手汗浸湿掌心,江宜也能察觉。
“山上没有路,”琅祖说,“登山要靠钩索,我力气小,他们不给我做,没有钩索的妇孺就从山腹隧道中穿行。这条道路也是族人修建的。”
即使轻言细语,声音也会被岩壁放大数倍,在空寂的空间中,有种所有人都在屏息聆听的错觉,令人不安。
“隧道那头是什么?”江宜问。
琅祖道:“那里是万山中的围子,革勒围子,意思是迁徙之地。就像你们的城镇,有许多族人一起生活。”
话音的尽头,是一道岩裂,琅祖推开堵塞的石块,新风奔流涌入。
“是我的家。”琅祖说。
一幅画卷徐徐在江宜眼前展开。山道的入口是在水岸石滩,出口处却凌云绝顶,行路尚不知疲倦,眼前已是群峰一览无余,崖柏苍翠,冷杉高耸,成片的槭树绽放出鹅冠似的红,野花次第开放,林间披挂大串醉鱼草,满地山刺玫,行处是天青地白米粒大小的白花。全然是一处不经匠气,浑然天成的仙境。
岩石外传来“扣扣”两声。
琅祖正要钻出山道,忽然一抖,僵住不敢动弹。有人站在出口处朝里看。
“小琅?”外面的人问。
琅祖回头,无助地看着江宜。江宜以口型问:你的族人?
那人又道:“快出来。”
琅祖犹如被揪住尾巴,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依言从山道里出去,低下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江宜亦侧身钻出山壁,顿时天地开阔,浑身的潮气也被风吹散,舒适无比。
眼前一人正打量他。其人身材瘦高,两臂修长,手掌既宽且大,一握便将琅祖收在掌心。
“你怎么在这儿?”那人问。
江宜按照琅祖教授的内容答道:“我送琅祖回来,保护他安全。”
那人道:“苏慈已派了我过来,怎么又让你跟着?少主人不需要你保护么?”
江宜不好多说,看眼琅祖,这孩子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人莫名其妙地道:“算了,那就一起回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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