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步伐,四面山岩震动,雷霆怒吼响彻地底。那狂躁的音啸中,掺杂了蚊吶似的杂声,乍听之下,如魔音贯耳。江宜与琅祖双双捂住耳朵,难以忍受,半君侧头冲江宜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完全为雷霆掩盖。
渐渐,四面回声清晰起来,似乎是人的咆哮与怒吼。
琅祖大惊之下,撞到江宜后背,江宜抬头乃看见河滩累累白骨犹如重获生命,挣扎站起,穿上人皮、拿起武器。山壁悄然后退,没于虚空中,取而代之则是广阔的青天与山野,露天的宴会下酒碗在众人间传递,汉人与山民齐坐共饮,汉人醺醺然醉卧,山民则手持猎刀,斩下一只只红瓤的头颅……
青年脚步不停,一径向前走着。半君亦毫不受那两岸不断变换的场景之影响,端得稳妥,江宜虽则一门心思全被画面吸引了去,被半君背着,却十分安稳。
唯有琅祖既满心震撼,又不得不独立从那些虚幻的人影中穿梭,抡起的砍刀、飞来的箭矢,似乎就要挨到他身上,令琅祖心惊肉跳。
宴会上被砍下头颅的汉人,进山中遭到埋伏被屠杀的汉人……无数汉人的尸首被丢进丽水,顺着汹涌的洪流进入地下深渊,累积在洞穴河滩中,化为白骨与磷火。
而拿起刀剑的汉人士兵,则与垫江战士厮杀决战,火油与滚石将地下河两岸化作熊熊火场,一片通红炽热的幻境。
终于业火炼狱中,汉军的旗帜高飏,战车碾过山谷平原,山民如秋收的小麦一茬茬倒在车毂两翼的斩刀下。
无数尸骨填平了万山沟壑,而至于这永不见天日的黄泉之下。
死后多年,腐朽成根根白骨,终于不分你我,手拉手、肩并肩,躺在江宜一行人脚下。
琅祖久久说不出话。
他已明白眼前这些幻影,展现的乃是遥远的历史起点。先祖与汉军两相厮杀,更是似乎先以陷阱坑害了不少汉人。这与他自小听来的故事,面目全非。
所有人死后,幻影逐渐平息。
大山腹地的雷鸣电闪也渐不闻。
青年道:“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万全的理由和无辜的受害者。且兰府人忘记了他们曾经像对待野兽一样屠杀驱逐过山民。垫江人亦忘记了他们如何怀揣猜忌与恐惧,用蜜碗装盛毒药,杀死了带着礼物而来的汉人使节。”
江宜霎时灵光一现,忆起有关谢公事迹的记述。谢书玉半生默默无闻,直至打开了清溪关大门,引汉人进入万山盆地,而一举功成。之后却又再次销声匿迹,亦无记载他的生卒年月。
江宜道:“您说的汉人使节,莫非是六百年前巡按越雟的谢公谢书玉?”
“谢书玉”三字在琅祖等人心中,乃是灭族的大仇人,更因此而痛恨上了同名同姓的且兰总管谢大人。
此刻却有人说,非是谢书玉带来的汉军屠戮了垫江国,反倒是垫江人先对谢书玉等使节下手,而点燃了战火。
青年没有回答。
琅祖也没有再抢白。
前路出现一线光明,一行人总算走出山洞,谷风、豪雨、树林阴翳,此处一千仞深的峡谷,乌云盖顶,层云之中巨雷引而不发。
“多谢,”半君对那青年道,“这位……”
忽然琅祖道:“你!……是您吗?!您没有离开鸡庐山,一直注视着我们?!”
青年回头,深夜般的双眸中,情绪淡如流水。
“相遇于此,即是有缘。我将夔兽之角赠你,将来或有再见面的机缘。”青年手中一只漆黑物什,向琅祖递来。
琅祖两手颤抖,几乎不能动弹。
正当这时,穹顶为一道闪电的巨爪撕裂,雷霆如从天而降的剑光,携万钧之势降临。霎时间天地一片灿烂。
江宜双目刺痛流泪,什么也看不见,一只手为半君紧紧握着,耳边青年的声音骤然喝道:
“竖子敢尔!”
其声瞬间贯穿江宜大脑,他的意识陷入虚无,闻到空气中气味,犹如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天——雷公祠前天雷炸开,清空了所有一切存在,唯有死亡掌控了江宜的身躯——‘神予凡人的恩赐,从不以人想象的方式……’
法言道人言犹在耳。
“江宜!”半君挡在江宜身前,密实地护住他,“你没事吧?!”
雷霆威光消散。峡谷豪雨将歇,而眼前青年已不见了。
琅祖匍匐在地上,双目仍无法睁开,两手紧紧护在胸前。
“角!我的角!”琅祖惶然叫道,张开两手,其中只有雷殛后的余烬,从指缝中漏了满地。
第55章 第55章 丰隆
琅祖以手归拢地上的烟尘,难以相信那就是夔兽之角的残灰。
那千钧一发的瞬间,他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白茫茫,只有青年震耳欲聋的喊声,似乎与那道撼世的电光相对抗。须臾之后二者皆于峡谷中消散,不见闪电,亦不闻雷鸣。
“我的角……”琅祖呆呆捧着余烬。
江宜仍自神思游离,恍惚道:“当真是……雷公丰隆。”
清溪关将军庙里,那尊古神造像,肚腹上蛛网似的纹路,便与青年腰腹上的刺青一般无二,原来是雷电爬过青天的痕迹。
盘古开天辟地,浊气沉而为地,清气逸而为天,万物生于天地之间。其时阴阳相薄,于是雷霆现世,化而为神,号雷公丰隆。汉人建雷公祠,垫江人塑雷神像,其所供奉的乃是同一尊神。
时移世异,直至凡人李桓岭一步登天,仙及众部,其麾下战将谢若朴挥剑斩开白玉京大门,剑光霜寒十四州,犹如霹雳闪电经久不绝。乃被后世子辈尊为灵晔将军,与雷公分掌振雷与闪电。
“十五年前,清河县,鸣泉山雷公祠……”江宜喃喃自语,方才稍纵即逝间,他体味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机,几乎便与当年生死一线间泄漏的天机一般无二。至此才敢确定,这一路相随的青年,正是当初,端坐在祠堂神龛上,垂眸怜悯注视着他的尊神。
他的人生本应当在清河一隅,按部就班地念书成长,在兄长继承父亲的县官职位后,谋一份差事,立业成家,侍奉父母。
是天雷改变了这一切,将他变成不人不鬼的玩意儿,不知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只能如今这般茫然游荡,随波逐流。
从前游历时即使路过雷公祠,江宜亦不进前参拜。今日骤然遇到本尊,当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半君见他神色不对,问道:“你说这来去无影的青年人,就是那个雷公?一个神仙?”
江宜回过神来:“应当不错了。方才那道忽然出现的闪电……”
“又如何?”
“莫非,”江宜道,“竟是谢灵晔?”
半君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江宜斟酌道:“这个……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凡人有疆土之争,神仙莫不是也有香火之争?供奉雷公的垫江人,被供奉灵晔的中原人放逐山外,如你我在清溪关所见一般,原本雷公的神像亦被灵晔像取而代之。丰隆与谢灵晔之间,也许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风伯屏翳的老友是丰隆,祂来到鸡庐山访友,却不愿惊动坐镇丽水流域的谢灵晔。而至于刚才那一幕……”
半君接茬道:“你是说,刚才是的闪电与雷鸣,是灵晔将军与雷公斗法?”
“只是一种可能。”江宜说。
琅祖却收敛了灰烬,起身,摇头反驳道:“我倒是觉得,那道闪电想杀了我们,是夔神保护了我们。”
江宜与半君交换过眼神。
琅祖却似振作了精神,神情明朗起来:“夔神从未放弃过我们,兽角为证!这次的难关,一定能平安度过。我要去找姐姐,只有她才能重新将族人团结起来!”
三人犹如钻入丛林的蚁虫,踪迹很快消失在峡谷中。
高天之上,殷紫的雷云凝练不散。山巅两道身影伫立。
屏翳道:“谢家小儿未免脸太大,也不擦亮眼睛看看来者是谁。”
黥身青年摊开手掌,掌心焦黑龟裂,然而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再生。
方才天降闪电,一径奔着琅祖去,祂以手掌为盖替琅祖挡下一击,不意那道袭击的真正意图,却在琅祖手中的夔兽之角。祂保住了琅祖,却没保住给琅祖的信物,不免被压了一头,当着信徒的面给人下了面子。
屏翳替祂愤怒,倒像受了挑衅的是风伯似的。
“他怕什么,”青年毫无负伤的痛色,语气平静,“万事自有白玉京的帝君为他撑腰。”
屏翳不屑道:“李桓岭一届凡人飞仙,派头却摆得足足的。不愧为人间帝王家。吾辈逍遥闲逸惯了,自是不能与人家比排场。”
“江宜到且兰府多久了?”青年忽然问。
屏翳略一思索:“凡人的时间倒是从没计算过。”
青年以手掌排开山巅岚气,峡谷中景象便清晰入眼。只见落雷无数,惊断草木,森然的光影笼罩隘口,犹如黄泉地府。
“他还没有发现最关键的问题。”青年说。
“不要紧,他很聪明的,”屏翳摇扇一笑道,“只需要帮他一把。”
山林中,冲天飞起一支响箭。随后四面有哨声呼应
狄飞白垂下手中刚射出信号的十字弩,疲惫地倚靠树干——哨音的含义是没有收获。他原本猜测,江宜多半是在菁口驿就遭了毒手,因此在附近找寻。然而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沿着丽水的下游走到上游,却连江宜的衣角都没摸到。此时连狄飞白也不禁怀疑江宜是不是被人分尸活埋了……
以他的体质,还能缝起来重新活过么?
想着那场面,狄飞白就抽了自己一巴掌,怀疑是精神太疲惫,开始白日做噩梦了。
谢白乾的手下过来:“刮风了,看来不久要下雨。”
狄飞白道:“下雨就不找了?少说废话。”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忽起疾风,绿浪翻涌,天地骤然色变。狄飞白一开口,被狂风拍打得五官变形,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咯咯咯咯”“哦咯咯咯咯咯”。
手下:“?”
那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逡巡而过,一路排山倒海向西去。狄飞白摸着疼痛的脸,这熟悉的抽风感令他想起了什么。
“那边是什么?”他道,指着西边阴沉的天空问。
手下:“那个方向应当是将军渡,终日打雷下雨,一般没人会靠近。”
“没人靠近?那么将军渡附近还没有人去找过?”狄飞白问。
手下欲言又止。
“这就去将军渡找,”狄飞白下令,“说不定就在那里。”
此时间风起云涌,渐有夜雨将至的征兆。手下虽不愿意,到底在狄飞白的坚决下闭嘴了,一发哨信,召集众人一齐往将军渡外围去。
入夜风雨如晦,丽水涨袭,浪涛拍岸声声惊魂。
山腰谢公桥旁,临崖,保塞所。
哨楼上两个卫兵正雨幕里犯困,四面风声雨声连绵不绝,一时察觉不到异动。
忽然一道影子从凭栏下悄无声息翻上来,鬼魅一般附在卫兵身后,黑暗里光线一闪,卫兵颈项上立时鲜血狂喷。
“什么人——!”
刀尖又从另一人胸口穿出。晃眼间两名哨兵尽皆丧命。
苏慈抽出弯刀,看也不看,一手捏在引线上,将那哨兵最后一刻点燃的通信火苗掐灭了。
她到得瞭台边缘下望,朦胧的雾气中,隐隐有几个黑点从哨楼下经过,进入保塞所。军所内数点灯红飘摇,寂无人息,如一座空城。
数人罩着雨披,匆匆经过,前方有人雨中等候,身形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近前方才看清,那人身后还有一人,手中提着钥匙串,不敢抬头,一手微抖将钥匙捅进锁眼,开门放一行人入内。
那人点燃烛台,众人褪下雨披,当先是一张白生生的面孔,显示出风吹雨打的疲惫,一双眼却如燃烧一般,流露着无穷的精力与欲求。便是琅祖的姐姐依则。
依则环顾四周,但见烛光映照之处,锋芒毕露,气息森严,原来是保塞所武库所在,刀枪剑戟一应打磨光亮。先前等候那人叫了声族长,介绍道:“这是千户所胄曹韩老。我与他从前交好,族长今日举事,我便将部族的事情告诉于他,韩老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依则身后一人道:“车颂!你怎能将我们的事透露给外人知道?!若是行动泄漏,你拿什么赔罪?!”
名叫车颂那人辩解道:“若非韩老相助,纵使我在千户所中任军职,想潜入武库亦非易事!”
依则竖起手掌,两人便都闭嘴。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依则盯着韩老问,那老头既胆小且瑟缩,丝毫不像甘愿以身犯险之人。
垫江人要复国,首当其冲的就是且兰府人。一个且兰府本地百姓,为何要帮助一群垫江人?
车颂一张口,依则就说:“你不必解释,我问的不是你。”
韩老期期艾艾,一时说不出话。正这时门外一声轻响,数人登时警觉起来,纷纷按住腰侧佩刀,车颂示意稍安勿躁,到得门边,听外间声音又消失了,启门一看——夜雨濛濛,当中一道雪亮寒光,架在一人喉头。
此人不知在门外偷听了多久,被赶来的苏慈抓个正着,弯刀在他脖上轻轻一旋便是一条深刻的血线。
“住手!”车颂急忙道。
“住手。”
黑沉的夜色里,又一人不请自来,他手中提的风灯将脸色渲染成一派凄然的殷红。武库中垫江众人警铃大作,只当自己成了瓮中之鳖,被人陷害进了圈套,立即准备抽刀出鞘。苏慈以弯刃架着人质,转个方向,面对夜色下那人。
“住手,我是来谈话,不是来杀人的。”那人无动于衷,迎着苏慈的威胁走上前,腰脊笔直得犹如一颗松。或者一杆枪。
第56章 第56章 车颂
“谢大人指的究竟是哪个谢大人?”江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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