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白漠然无语。
江宜道:“人心生秽种,何人不犯身业贪嗔之罪?”
二人自客舍苑出来,狄飞白没有再多纠结。洞玄观已在山巅,站步道上,纵目远眺漫山都是苍黄颜色。
“回吧。”狄飞白说。
“可惜没见到你那位师父。”江宜有些遗憾。
步道尽头宝殿,金蜼彝丛丛云雾似的香火后,露出一双云头方履。那双脚步停留在宝殿阶前,直到两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三门外。
江宜忽然成了闲人一个。
往日与他形影不离的狄飞白,开始有正事要忙。郑亭没能从他口中打听到李裕的现状,却不会放过他,从李裕失踪到现在所有耽搁的事务都要狄飞白拿主意,最重要的是如何应付那位别苑里的大人物。
没人理睬江宜,他闲得给自己起了一卦。岳州之行会否顺利?该往何处寻访雨师?
水山蹇,坎为水艮为山,往蹇,裹足不前,山重水复疑无路。然而岳州大旱无水,天上无云,山愈高则天愈远,暗藏遁避之象,进则为凶,退亦未能得中道。
此卦象进一步情形凶险,退一步却也不能解决问题,令人感到不妙,且又一头雾水。
江宜正自琢磨不定,在王府花苑中散步,花草已凋尽了,另有一番孤寂荒败的意境。
前头树根下蹲着一个矮人,抬起头来。
江宜经过,觉得奇怪,又退回来。
那童子生得圆润可爱,却双眼无神,没有焦点,似乎有些痴状。江宜以为他在看远处,却听童子说了一声:“是你。”
他环顾四周,确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又见面了。”童子说。
“啊!是你,”江宜想起来了,眼前浮现东郡总制署里的一幕,“当真是又见面了。我上次就想问,你一个人在树下面做什么?”
江宜在童子身边蹲下,见他在摆弄一只蚂蚁。大旱年鸟雀都不从岳州经过,枯树地下却还有个蚂蚁窝。
童子不断以手指阻挡,改变蚂蚁的行进路线,从中自得其乐。
江宜见他实在无聊得很,问:“小师父,怎么不见你的那两个师兄?”
童子答:“师兄已经回去了。师父让我来这里,帮大人的忙。”
“岳州有妖邪吗?”
童子摇头。
“那是为什么?”
童子道:“这个不能说。”
呆得一板一眼,十分可爱。此子在凤台侍奉,天生有一股灵性,上次匆匆一叙,给江宜留下很深的印象。二人都闲来无事,便坐在树根上小聊起来。江宜方算了一卦,预示不好,不过,因他是自己给自己算,当局者迷,也许有遗漏之处,便请童子为他解卦。
先前童子身负谷璧,借宝物灵气,测算天机不在话下,不知眼下又如何。
童子解道:“心有所系,君子见吉。”
“怎么说?”
“水山为蹇,暗藏困局。天山为遁,若心中有所思念,牵挂之人或可以破局。”
远远地狄飞白与郑亭出现在园子里。
这二人状似闲逛,目光却频频瞥向江宜与童子,不知不觉就到近前来。江宜装作才见,招呼二人一声。
郑亭道:“小师父,你家大人呢?”
童子起身,表情呆滞。
狄飞白对江宜说:“找你半天了,这园子冬天里没什么好看的,回吧。”
正要走,忽然童子问:“郑统领,世子回来了吗?”
狄飞白不动声色,郑亭回答道:“还没有。”
“那王爷见到了吗?”童子又问。
郑亭答:“也没有。”
童子呆呆地点头。
狄飞白甩过披风,当先就走,郑亭忙跟上去。快到假山后头时,江宜回头看,那童子还在原地站着。
走到背风处,郑亭说:“那盲童是跟着钦差一道来的。师父,少跟他说话,以免走漏风声,王爷的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你叫他盲童?”
郑亭道:“都是这么叫的。那孩子瞧着有点傻,眼睛好像看不见。”
“他可不傻,”江宜叹了口气,“他是凤台三宝物的侍奉之一,持有谷璧。谷璧可以洞见人心,在它周边的人,心力会渐渐被摄走,因此显得有些呆滞。但是,绝对不傻。你说的话他都听得懂,不仅如此你还骗不了他。他可以分辨话语的真假,更明白你撒谎的意图。”
狄飞白与郑亭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什么意思?”郑亭骇然。
“这是谷璧的作用,”江宜说,“谷璧是人心的映照。楚州逸客将谷璧从山林中发掘出来,见到人心的那一刻,宝物光华大放。只要有谷璧在手,就可以照见人心的虚假与真诚。”
郑亭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方才只跟盲童说了三句话,其中两句都是假话。他还叮嘱江宜莫要走漏风声,若不是江宜知道得多,他都被人看得透透了自己还不知道。
肩上倏然一沉。狄飞白牢牢握住他肩膀:“别慌。他不一定随身带着谷璧。那玩意儿是国宝,没那么轻易离开凤台的。”
郑亭黑着脸,勉强点点头。
园林中。
直到三人消失,童子才眨了下眼睛。他的两眼没有聚焦,根本不知道看向哪里。
树梢拂动,树后一人走出来。
童子道:“郑亭见到王爷了。”
“是吗?”那人说。
“世子也回来了。”童子想了想,又说。
“你见过世子?”那人语带好奇。
童子答:“世子和你长得很像……狄将军。”
日暮鳌山影远,天寒月淡,孤观的步道上踪迹俱灭。
狄飞白与江宜再次来到洞玄观,守门的老道讲:“住持说了,王爷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狄飞白道:“我不是来接他的。我带人来给他治病。”
“谁能治?”
“他能治。”狄飞白一指江宜。
老道满脸怀疑,放他们进来。观内不点灯,四处漆黑一片,老道幽幽地说:“殿下最好不要信那些歪门邪道,坏了清修。”
“放你的狗屁。”狄飞白骂了一句。
二人直奔客舍。李裕所在的房间窗内有昏黄灯光。
要恢复李裕的神志谈何容易,依江宜所见,李裕是心府蒙尘为邪念所侵,与他身上的秽气如出一辙,若有无根水在手,一切就好说了。
只是这时节又上哪里去找雨师?
“我爹是在祈雨时出事,你有没有想过,与雨师的失踪也有关?”狄飞白试图说服江宜,“也许我爹恢复意识,他就能说出线索。”
江宜占算时常能得到身边神灵的帮助,但来到岳州,便一丝消息都得不到。只怕非是天意不愿相助,而是雨师失踪一事大有蹊跷。连祂的霖宫雨师殿都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洞玄子鸠占鹊巢。
“那时你受秽气侵害,商恪是不是用一种方式暂时压制住了秽气?”狄飞白暗示。
江宜缓缓答道:“在镇魔定海枪下,聆听消魔智慧书,七七四十九日。颂咏此经,激百阳以生电,九魔消摧,则神智开朗,圣慧明发。不过我的道行与商恪有云泥之别,更没有镇魔定海枪压阵,只怕没有什么效果。若非如此,你那道长师父,也不会束手无策。”
“试试总比干等好。”狄飞白果断做了决定。
山房之内,李裕已经睡下,油灯在窗隙流动的晚风里明灭不定。
狄飞白看着江宜走到他父亲床前。
“抱歉,拿这事为难你。”
狄飞白从未有过服软的时候,江宜惊讶不已,微光里他那张充满少年气的俊秀面孔显示出一种柔软的寂寞。
回到家以后,狄飞白变得不一样了。江宜心想。
“如果你所料不错,钦差身边带着一个可以看破谎言的神人,那这死鬼爹就疯得太不是时候了,”狄飞白说,“我会很麻烦。”
第102章 第102章 狄静轩
江宜心中叹气,暗想狄飞白是关心则乱,商恪得到数百年,施展消魔智慧书的力量岂是他可以匹敌的。此时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床榻上的身影纹丝不动,待得江宜靠近,熟睡的李裕骤然睁开双眼。
他待要作弄一番江宜,忽地被一只手掌将脸孔盖住,耳边响起低回婉转的经声。
李裕本是听见屋外人声,故意装作熟睡,此刻却一阵猛烈的困意来袭。他睁着的两眼渐失去神采。
有了效果,江宜松了口气,正将被子给李裕掖回去,忽然感到哪里不对,抬头——屋顶瓦片为人掀开一叶,一只眼睛透过缝隙看着两人。
“哇啊!”江宜吓得一跳。
那人行迹败露,竟然不逃,正大光明破窗而入。
“找了好久,原来王爷在这里。”那人笑说。一身漆黑武服,宽肩窄腰,身姿颀秀,头上半遮半掩戴一顶斗笠,茅沿贴着鼻尖,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的目的是李裕,说着便伸手去捉。江宜上前阻拦,口中道:“这位仁兄,且住,深夜不请自来所为何——”
“就为此事,不要明知故问!”那人厉声打断,要抢李裕。江宜哪能让他得逞,一边招呼狄飞白,一边拉扯那人衣服。
此人却是个武林高手,身形一展甩脱江宜,大门砰地飞来,那人怀中抽出闪电般一剑,将木门破为两半。狄飞白借门掩护,欺到身前:
“哪里来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那人一声冷哼,拔剑挡下一击。一瞬交手,容膝之地爆现数道剑光。
那人后退半步,道:“世子殿下技艺高超,某甘拜下风……不过今日不是为世子而来!”
他闪身就去抓李裕,以图胁为人质,不料有人挡在床前。江宜早有准备,只消挡得一眨眼功夫,就够狄飞白施展。
岂知此人竟是一穷凶极恶之徒,不由分说那利剑就往江宜身上招呼,瞬间就砍下江宜一条臂膀。断臂飞天之际,江宜与那人同时愣住。
“住手!”狄飞白勃然大怒,飞身跃起抄住断臂。
那贼人气焰矮了下去,被狄飞白追砍几招。二人将屋中摆件尽数劈砍得七零八碎。
那人不料,他砍的又不是李裕的手,怎么惹得狄飞白动真格,渐渐落了下风。狄飞白怒气上头不管不顾,下手尽是杀招,剑索一绞格去那人兵器,牙飞剑寒光刺破斗笠,现出半张脸。
剑尖比在那人咽喉处。
一时呼吸相闻。
“钦差大人,深夜来访,有劳您大驾了。”狄飞白冷冷道。
这位裹着一身夜行衣,作刺客行迹的可疑人物,竟然就是别苑住着的那位大人。他一路悄悄跟踪两人,就为了找到李裕,连狄飞白都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那人一笑,带了点戏谑意味。
“被你发现了。”
“你有这么见不得人吗?——中军府殿前将军,狄大人。”
那人摘下破损的斗笠,五官与狄飞白有种微妙的相似,有如照花前后镜。
“好外甥,我认输。你的剑术更精进了。”
“狄、静、轩!”狄飞白咬牙切齿。
江宜搂着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心想,原来是舅甥?
“你想打就打,想认输就认输!想断人一条臂膀就断人一条臂膀?!”狄飞白怒气未消。
狄静轩看向江宜:“对不住了,我以为你会躲开。”
江宜:“……”
这人说话很是没道理,以为别人能躲开,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剑?那么他动手前,心中是想伤人呢?还是不想伤人呢?
“虽断了一条手,只要及时止血,还是能接回去,我在军中常见到……”狄静轩解释着,眼睛落到伤处,顿时住口——但见衣服干干净净,哪里有渗血的痕迹?
狄飞白满脸不爽,令江宜在床沿坐下,掏出一团光彩粼粼的经纶千丝。江宜拧亮油灯,狄飞白穿针引线,将断臂放回伤处,几下潦草的缝合,经纶千丝银光没入皮肤下,裂痕自然消泯,手又接回去了。
狄静轩:“………………”
“狄将军杀气可真重,”狄飞白讥嘲道,“出手就要见血。是不是在军中待久了,忘了人间规矩。今日若是卸的旁人手臂,可能这么简单了事?!”
狄静轩俨然如看见怪物一般。
“哎,不妨事,确是我忘了躲开,”江宜说,“伤好得太容易,是会忘了厉害。”
狄飞白气性稍平,反问狄静轩道:“你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找我爹?其实,不必这么个出场,我也会让你们见面的——李裕!起床了!”他蓦地一脚踹在床板上,一声巨响,李裕睡中惊醒,大叫着滚下床:“地动啦!地动啦!快跑啊!”
狄静轩:“……………………”
李裕满地打滚,惊恐不已,要往桌下钻,被狄飞白攥住领子,顿时像被捏了后颈的猫似的提着爪子呆住不动。
狄静轩:“王爷这是……?”
狄飞白将李裕扔回床上,一条被子裹了,对江宜道:“让他继续睡吧。”又对狄静轩道:“出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狄静轩频频回顾,脸上充满了今晚是不是长错眼睛了的悚然。
床上,李裕在被子里虾米一样弓身扭动,江宜重新盖上他双眼,诵咒令他情绪平静下来,陷入昏睡。
狄飞白对待他老子的态度,随意得令江宜刮目相看。在江宜短暂的与父亲有关的记忆中,父子之间无不是以尊重恭敬为美德,从未这么大呼小叫过,尽管后来发现父亲也没那么值得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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