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猫看戏看得迷迷糊糊,眼见着小脑袋就要一头磕到地上,猛地一振。他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强打精神继续往下看。他伸出一只圆鼓鼓的小猫爪子,象征性地在幻境画面上划拉几下,心中遗憾,不知新时代的幻境何时能顺应科技的更新换代,自动生成暂停快进功能。如此一帧帧地往下看,实在是太考验小猫咪的耐心了。
对于幻境中的人而言,这一幕幕都是她人生不可跳过的一部分。钟情去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展开人生的新篇章。一开始,能够独自生活的诱惑令她兴奋不已。只是还没能开心几天,钟情就被各种琐碎的事物磨得焦头烂额。
曾经有勇气向命运举刀的女孩,在不知不觉中,竟长成了温室中的花朵。
钟情不禁反思自己。她开始尝试走出过去的生活模式,像一只足够谨慎的小蜗牛,小心翼翼地摆弄触角,探索生命的新版图。钟情找到的第一个兴趣是摄影。她对摄像头和相片向来有着天然的兴趣和喜爱。她从未告诉过养父母,她其实从原生家庭带出来过一件东西,一直贴身收藏,从未示人。那是一张旧照片,一张母亲抱着她拍摄的百日照。
钟情的出生不受家族欢迎,自然没有人会特意庆贺她的百日,除了那个被打怕了、不敢反抗命运的女人。钟情也是后来在长辈们无心的日常琐碎对话中拼凑出当日的情景。
钟情百日那一天,她那怯懦的母亲背着全家人干了一件大事。母亲给她换上勉强体面的衣服,拿上自己这么多年偷偷攒下的所有钱,徒步将近二十公里到镇上的照相馆,留下了那么一张合照。由于整日不见人影,母亲为此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右眼红肿一片,滴滴答答流着血。
挨了打,母亲被撵去做饭。她偷偷摸摸,就着灶台昏黄的火光,在照片上认真写下钟情的乳名和百日的日期。她上过学,成绩还不错,这么多年不拿笔,字迹依旧清秀整齐。写完后,母亲如释重负,随手抓起一把草木灰敷在伤口上止血。
伤口止住了,愈合了,最后在女人的眼角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疤痕。自那之后,她变得更加温顺听话,好似完全适应了婚后生活。
那张珍贵的照片被母亲死死捂着,到底还是逃不过被发现的命运。多年之后,年幼的弟弟在箱底翻出泛黄的照片,气愤地大嚷大叫,不仅拿剪刀剪坏了照片的一部分,还拖着火剪子追着钟情打。
火剪子是用来夹取蜂窝煤的铁钳,很沉,砸在身上可了不得。在家族风气的耳濡目染之下,弟弟什么也没学会,折磨人的手段倒是学了个十成十。钟情挨打挨出了经验,远远见到弟弟尖叫着冲自己跑来,本能地拔腿就跑。
两人吵闹的动静惊动了全家人。身怀六甲的母亲急忙去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弟弟的攻击。弟弟年纪尚小,火剪子又重,母亲挨了好几下,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可怕的是父亲回来后听说了照片的事情,当即暴怒,动手又打了母亲一顿。推搡之下,母亲肚皮朝下跌倒在地,当下动了胎气。
父亲他们不愿意花钱将母亲送医院。老房间四面漏风,母亲躺在破旧的木床上,身下只有一床硬邦邦的薄褥子。女人惊惧交加,挺着硕大的肚子,肚皮上青筋暴起,活像一只怪物。凄厉的嚎叫声彻夜回荡。木床嘎吱作响,眼见着就要散架。天亮之后,一切动静归于平静。
旧木床□□地存活下来,散架的是那个女人。
母亲死前喊的是妈妈,是我疼,是我不要活了,从头到尾,没有给钟情留下只言片语。然而,钟情听懂了。
女人腹中的婴孩被挖了出来,手脚齐全,是一个男婴,浑身黑紫,早就被憋得没了气。
父亲有些懊丧,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儿子。至于那个女人,就地用满是血污的褥子一裹,直接被送回了娘家。父亲喊上一群年轻力壮的族人,吆喝着、叫嚣着,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回来时,他红光满面,裤袋鼓鼓囊囊,揣着从母亲娘家要挟来的、零零碎碎的二十块钱,——大约是当年他出的彩礼钱。
钟情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这一切,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在脑海里成型。
此后的种种,其实早已变得模糊,埋藏在钟情的记忆深处。这大约是人类大脑的某种应激保护机制,帮助他们遗忘,麻痹自我,好让他们有勇气继续苟延残喘,——尽管这样的勇气微不足道。
唯有那张照片,还被钟情好好留存下来。只可惜,当年那张百日照被剪坏了,那个女人没了头颅,只剩下诡异的、毫无生气的躯体。
在钟情的印象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从挨打后佝偻着干活的背影,最后变成破床上的一堆血肉。钟情早已记不清她的脸,依稀只记得那是一个五官秀美、说话温柔的女人。
或许,在那张旧照里,那个女人是在笑着的吧。
可是,她姓什么呢?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她的百日落在什么季节,她最后又被埋在了哪里?
钟情一无所知。
原来,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幽微,幽微到风过浮尘,了无痕迹。
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绪,钟情买下一部相机,在城市间徘徊,记录自己存在过的时刻。二号信封内的公园照便是钟情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摄影作品,——尽管从专业角度来看,这张风景照无论是构图还是光影,都很难称得上是一副“作品”。
钟情或许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摄影师,但她显然对自己迈出的这一步很满意,才会在这么多年里,始终保存着这样一张平凡到平庸的公园风景照。
只是很快地,钟情就遗憾地发现,照相机里的大城市,和她生活过的小小水乡又或是养父母的小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大一些,人多一些,建筑物高一些。站在同样麻木的人群里,仰头朝天空望去,看似辽阔的天空一样会被林立的楼群切割成碎碎的一块又一块,像鸟笼,像深井,也像困死母亲的那间老房子里唯一可见光的扭曲木窗框。
当然,这强说愁的悲观情绪很快就淡去了。年轻鲜活的生命,总能轻而易举结交到另一群年轻鲜活的生命。钟情有了许许多多的同龄好友。她在学业上收获颇丰,得到老师们的交口称赞。她甚至在学院的推荐下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能够靠着自己的本事活下去,不再需要养父母额外给生活费。
若是钟情能够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假以时日,她定能重新找到自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格独立。
然而,就在钟情以为自己会逐渐适应城市生活时,养父母突如其来的造访彻底打乱了她的人生节奏。他们称舍不得女儿,已将老家的产业尽数出售,打算在这个新的城市落脚。他们会在学校附近买一套房子,继续陪在钟情身边。他们甚至用的不是商量的口吻,仅仅是温和的通知。
一时之间,钟情竟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失望。她不明白,养父母为何突然给断了线的风筝再次捆上风筝线。
钟情默许了,不动声色地维持着三口之家的表面平和。生活似乎再次回归到一成不变的幸福状态。直到她大二那年的夏天,学校放了暑假,钟情回到养父母家,意外被告知,养父母为她谋得了某个电视剧角色。他们甚至明确提出,从今往后,要支持她走演艺道路。
他们想要打造一尊“女神”。
第88章 造神
很多年以后, 钟情才恍然意识到,养父母口中的“女神”,并非是后世泛指的因美貌获得男性倾慕的女性, 而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有神力的女性神明。
原来,她的养父母的确是一对疯子。
他们竟然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创造神明。
钟情只记得, 当年的自己第一次听到养父母对她的未来规划时, 震惊到无言以对。
钟情刚步入高中时,确实曾经历过一段针对自身外貌和价值的迷惘期, 变得“虚荣”,尤其享受来自异性的赞许和爱慕。也正是在那段时期, 她迷恋上屏幕里以美貌著称的明星们, 也曾冲动地提出类似于“我也想当大明星”的幼稚想法,甚至还拙劣地模仿过电视剧里的风光人物。
事实上,钟情对于成为明星并没有执念。表演, 和歌唱舞蹈一样, 都只是她用来体验生活的一种手段,是她某个时期短暂的消遣方式。
然而, 面对养父母希冀的目光, 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或许正因她没有自己的想法, 钟情觉得顺从养父母的意愿, 让他们开心开心也不错。又或许, 出于某种她 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私心,钟情想要借机活得更加耀眼, 无惧一切黑暗。她大约也是想要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印记的, 她不想像那个女人一样潦草地过完一生,承受无穷无尽的苦难,而那些苦难毫无价值。
见钟情乖巧, 养父母自然是高兴的,热切地保证说一切都会顺利。事情确实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展,钟情的演艺事业一帆风顺。
在此之前,哪怕知道养父母的经济条件不错,钟情从未怀疑过他们普通人的身份。然而在接触到深层次的演艺圈后,钟情才意识到自己养父母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彼时的国内娱乐圈尚未完全成型,却处于蓬勃发展的新生期。随处充斥着各种尖锐的、矛盾的现象,彼此拉扯,喧嚣着,像一场盛大的开幕式,又像是势不可挡的颓势来临前的最后一次狂欢。每个人都有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
在这样自带一股莫名的高傲的圈子里,出人意料地,美貌未见得是一种先天优势。当时的科班出身的演员,最后能爬到高位的,能够在屏幕上大放异彩的,反而往往并不以形象见长,甚至称得上一句其貌不扬。
那个时代的美人,一经出道,势必要被冠以“花瓶”的名头。她们须得通过更为严苛的试炼,更加用力地绽放,才能证明自己具备比肩“演技派”的价值。
钟情就是花瓶美人之一,只不过是更加幸运的一个。
有养父母的保驾护航,钟情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光芒四射。她放弃了学业,顶着高学历美艳女星的光环,一口气出演了好几部家喻户晓的优秀作品,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二十几岁的钟情变得极为耀眼,甚至称得上是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美貌像是有生命力似的,随时随刻在呼吸,无时不刻在绽放,始终伴随她的成长而成长。
乃至于有时候,钟情凝视镜中的倩影,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分辨,究竟是她在承载她的美貌,还是她的美貌在穿戴她的皮囊。
她好像是她,她好像又变得不是她。
最初,钟情还以为一切只是因为过重的精神压力带来的错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她的外表愈发明艳夺目,她的内里却不断腐朽。
钟情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完全掌控。镜中人渐渐变得陌生。无意间瞥见玻璃上的投影,她甚至会被吓一跳。
就在钟情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养父母突兀地向她提出一个荒诞的要求。他们希望她生下一个孩子。
生一个孩子?
钟情不可置信,继而据理力争。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战争就此爆发。原本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养父母,一夜之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拒绝沟通,无论面对的是钟情的恳求还是咆哮,他们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诡异微笑。
更令钟情恐惧的是,她发现看似功成名就的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力量反抗养父母的安排。不知不觉间,她早已被名为“爱”的蛛网笼罩、束缚、囚禁。
养父母寸步不离,钟情无处可逃。没有通告时,她就以休养之名被关在养父母的别墅中,严加看管。这期间,她的饮食起居都受到养父母控制,吃什么、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活动,乃至于以什么样的姿势入睡,通通都有严格的规矩,分毫不可逾越。
钟情发现养父母为自己安排的饮食极其干净,以寡淡的素食居多。偶尔出现在饭桌上的荤腥,几乎未经任何烹饪,鲜血淋漓,令人作呕。此外,她每日都得焚香沐浴,像修行居士一样做早晚课。每当这时,养父母则会守护在一旁,朝着某个方位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态度虔诚得近乎癫狂。
如此过了几个月,直到某一天,养父母带回来一个陌生男人。钟情早已忘却那个男人的模样,只记得对方有着一对鹰隼般的眸子,注视着自己时如同秃鹫在打量着腐肉,毫不掩饰眼中的食欲,令人生畏。
养父母说,这个男人会成为钟情腹中胎儿的第一位父亲。他们一再保证,这个过程是“纯洁”的。
钟情无法理解。她也无需理解。
事实上,若是按照世俗的观念来看,整个过程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纯洁。钟情先是被迫喝下一碗掺了男人指尖血的药,而后直接陷入昏迷。待她醒来,早已不见陌生男人的踪影。
事后,钟情曾仔细检查过,确信自己身上没有遭受任何侵犯,也未曾留下任何印记。她很是不解,甚至误以为养父母的算盘落空了,一度感到庆幸。
然而,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钟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真的怀孕了。
恐惧排山倒海而来。
直到这时,养父母才面带得意地向钟情解释道,凡人的繁衍方式是邪恶且不洁的,唯有托生于纯洁无垢的女神之体,才能诞下真正的神迹。
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之为“有感而孕”。
有感而孕,这个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概念,竟然真的被运用到现实。
起先,钟情不愿意面对。她怒骂打砸,弄伤自己,竭尽所能发泄情绪。被砸坏的家具换了一批又一批,身上的伤口愈合后光洁如初,腹内的怪胎依旧□□。钟情的抵抗毫无意义。
最终,她冷静下来,接受了现实。
唯一的慰藉是,这种通过非常规手段得来的怪胎无需怀胎十月,几乎三四个月就可以长成。
终于,钟情如期临盆。明明是不大的胎儿,却令她活活忍受了三天三夜的凌迟之苦。最后,她拼尽全力,生下来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是钟情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她怀上的并非一个孩子,而是一只怪物。确切的说,它的确拥有人类婴孩的五官和躯体,却不像一个真正有生命的孩子。它寄生在她的腹中,汲取她的血液而活。
钟情来不及多看,很快地,养父母出现了,他们带走了那团怪物。从那以后,钟情再未见过那怪物和怪物名义上的“父亲”。
“生产”完毕,钟情卸下重任。养父母放松了对她的管控,他们允许她外出活动,甚至是恢复演艺工作。钟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生活似乎重归平静,一切再次步入正轨。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大概就是钟情的事业顺畅到不可思议,明明她的状态不佳,依旧片约不断,拿奖拿到手软。她隐约意识到这大概是那个陌生男人给予的“酬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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