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老师的电话,下楼去迎接,发现温语梁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视线交错的刹那,秦徽朝他笑了笑。
闻途顿了片刻,微笑着回应,朝他们走过去:“老师,我这顿饭请得晚了些,实在惭愧。”
温语梁双手握着他的手说:“这是哪里话,你才到景恒来,各种事务应接不暇,我还寻思着会不会耽搁你,怎么样,在景恒还习惯吗?”
闻途回答:“景恒氛围很好,已经习惯了,多亏您给了我这么好的平台……”
他和温语梁许久没见,有很多话要说,聊了一会儿闻途道:“老师,外面天气热,我们上去慢慢说吧。”
“小秦刚和我参加完座谈会,我想着你们也熟,就让他一起过来聚一下。”
秦徽微笑着说:“师弟,我来蹭个饭,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介意,我很高兴师兄能来。”
温语梁道:“小秦也在考虑退身红圈了,估计你们还能继续做同事。”
闻途愣了一下,看向秦徽:“师兄也打算来景恒吗?”
秦徽说:“如果温老师肯收留我的话。”
“你又是说的哪里话?”温语梁打趣道,“都是我的亲学生,我一视同仁地欢迎,就看你们嫌不嫌弃了……好了好了,我们别在这站着,赶快上去吧。”
闻途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老师您先请。”
上楼入座,闻途吩咐服务员上菜,便和温语梁漫谈起来。
温语梁性格随和,语气谈吐温柔而知性,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她问起十里街的案子,闻途表情沉了几分:“这个案子挺让我头疼的,目前案件的焦点是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我检索了一些类案,各地法院的判定如出一辙,因此我在考虑要不要放弃无罪辩护。”
温语梁说:“目前检方掌握了哪些证据?”
闻途大致列举,而后看到温语梁眉头紧锁,他说:“老师,您也觉得不太好办吗?”
温语梁答:“司法实践中认定正当防卫是相当困难的,一旦造成死亡结果,法院就会提高警惕,为防止被害人家属闹访,以及考虑到社会影响,法院往往会把符合要求的防卫行为认定为犯罪。”
旁边的秦徽说:“全国的无罪判决率不到万分之五,想得到法院的宽容不是易事。”
闻途点点头,温语梁又道:“大多数律师不敢做无罪辩护,怕风险,怕麻烦,但我向来都建议学生,作为律师分析案子,一定要先设立无罪辩护思维,刑事辩护的边界是什么?那就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穷尽一切手段去保障被告的权利。
“我们之所以要首先考虑无罪,依赖于一种‘战略性威慑理论’,通过程度最深的‘无罪’来降低判决原本的下限,为法官裁量拓展空间,通过反驳、辩论以制造一系列争议点来给法官施加压力,就算判不了无罪,也会从轻处理。”[1]
“嗯,我明白,如果有思路,我会坚持无罪辩护。”闻途说,“但目前的麻烦是找不到突破口。”
温语梁道:“小闻,我现在问几个问题,你仔细想一想,检方给出的监控视频,就一定能证明被害人晕过去了吗?正当防卫中的举证责任是怎样的?以及,最根本的问题,立法者设立正当防卫的初衷何在?”
老师的提醒点到为止,闻途垂下眼睛,陷入沉思。
“你要知道,检方和你是对立面,不要期待检察官能和你共情,也不要轻易认同检察官的看法,对方提出的每个细节,能从根本上除的我们绝不能去迎合,否则就会被对方的思路带偏。”
闻途想了想回答:“老师以前讲过‘破而后立’的思想,但在实践中我不太擅长运用,可能我还是少了一些胆量。”
温语梁莞尔一笑道:“‘破’不是颠覆性的,再严谨的证据链条也会百密一疏,在于你能不能发现,像我以前总说的,我们要学会拆分证据,如果一条证据链是A、C、E,就要注入新的证据、新的细节把它扩充为ABCDE,只要你能找到疏漏,能切断其中的BC或者CD之间的联系,你就可能成功。”[2]
闻途眼里闪过一道光,他瞬间觉得醍醐灌顶。
“我办案件时一直坚信一句话,凡事不是因为有希望才坚持,而是坚持了才会有希望,你可能面对很对非议,可能所有人都不看好你,觉得你一定会失败,但往往这个时候你更要坚持。我们刑辩工作者都应该有这种信念,很多时候不是因为案件太难,而是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做。”
闻途沉重地点了一下头:“老师,谢谢您,我会好好考虑的。”
温语梁最近身体不好,吃完饭闻途就让她早些回家休息,告别后,闻途目送着她的轿车消失进街道的车流,转身迎上秦徽的目光。
“师兄,你没开车来吧,我捎你回去。”闻途说。
“好。”秦徽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往地下车库走。
闻途问他:“你真的打算来景恒吗,已经跟那边辞职了?”
“还在考虑。”秦徽看向他,“我加入景恒不好吗?”
“没有,你是温老师带的研究生,是她名正言顺的学生,按理来说你想进景恒会更容易一些。”
“我说的不是这个。”秦徽一笑了之,“算了……闻途,我一直想问你个事。”
“什么?”
“你这个案子不打算申请回避吗?”
闻途脚步一顿,又听秦徽说:“快移送法院了吧,要申请的话得赶紧了。”
刑事诉讼中的回避制度,指与案件有利害关系的司法人员不能参与该案的诉讼活动,以保证司法公正。
他听得出来,秦徽在旁敲侧击问他怎么看待自己和谌意现在的关系。
“不打算申请。”闻途淡淡答道,“第一是没法定理由,第二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和他都释然了,如果申请反而显得心虚。”
“真的释然了吗?”
“……”闻途错愕了片刻,“嗯?”
“你还没放下他吧。”
“……”
路灯照在秦徽的镜片上,光圈恰好盖住他的瞳眸,闻途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我骗你做什么。”
“是啊,你没必要骗我,其实我都能看出来。”秦徽道,“要是真的放不下,不如把以前的事和他坦白,F大的好友圈子里,我是为数不多知道你们谈过的人吧,有什么顾虑可以告诉我,我试着帮你解决。”
见闻途不说话,秦徽垂下眼皮:“对不起啊,是我多嘴了。”
闻途低头往前走,没回应,直到抵达车库电梯入口,他才缓缓回答:“如果换成十八岁的我,我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想要什么都会去争取,但现在……”
他扬了一下唇角,笑容有些发涩:“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很多东西没法强求,感情不能只凭一腔热血,还有太多现实因素要考虑,至于坦白,顺其自然吧,他如果愿意听我当然会告诉他。”
“也是。”秦徽点点头,“毕竟你们五年没联系过了,循序渐进才好。”
“我有和他联系。”
秦徽诧异地看向闻途,听他说:“这五年来我都在和他保持联系。”
话音落下,他又补充了一句:“单方面的。”
秦徽愣了半天,迟钝地问道:“是吗?”
“师兄,我们不聊他了,可以吗?”
秦徽像是没听进去,自顾自开口:“你不申请回避的话,如果法院判了无罪,他作为主办检察官是要被追责的。”
言下之意是你舍得他被追责吗。
闻途停下脚步,秦徽也停下,看着他的眼睛盛着微光,稀疏却很鲜明:
“就算他退出我的案子,难道就不用接别的案子了么,公事公办是原则,做一项决定之前必然要准备好承担后果,他是公诉人,肯定比我更能预测到每次起诉的风险,我没有退路,这场官司我必须不遗余力地去打,相信他也是。”
秦徽移开视线,低头扶了一下眼镜,道:“嗯,希望能好运。”
作者有话说:
[1]战略性威慑理论,参考自陈瑞华教授的《刑事辩护的艺术》
[2]拆分证据思想,参考自朱明勇律师的《刑辩私塾》
第13章 正义何为
看守所碰面之后,闻途没再约见过谌意,他已经不抱希望能说服检方,案子很快被起诉到法院,海州区人民法院受理本案,组成合议庭。
法院审理阶段,媒体的采访多了起来,闻途经常在上班路上被记者堵,被问到在检方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他有没有什么策略能扭转局势。
闻途总是礼貌地回答:“抱歉,不能透露。”
记者提到现在京市律师圈对本案不看好,闻途也只笑一笑,已读乱回说谢谢支持。
近日闻途忙着准备质证意见和发问提纲,还要向法官提交辩护意见,这天上午他来到律所,整理好材料准备去法院进行最后一次阅卷。
“哥,承办法官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林歆一跑过来问他。
旁边飘过来某个同事的声音:“法院那群人都是与世隔绝,与外界断联的,我们都叫他们山顶洞人。”
“联系不上是常事,法院太忙了,我手上还有个案子拖几个月了还没给判决。”
右侧的舒洺边敲键盘边告诉她:“你电话留言吧,说有急事,让法官有空的时候尽快回电。”
林歆一点头:“嗯嗯。”
“果然各个区的法院都是大差不差。”闻途说。
舒洺回答:“全市法院每年结案八九十万件,法官大部分时间都在开庭,要不然就是在写判决裁决,想约时间会见都得看运气。”
有个男同事接话:“可不是吗,我朋友找了个基层院的法官老公,年底那会儿每天加班到凌晨,她年纪轻轻已经守活寡了。”
“周末呢?”
“周末?法院人的双休就跟谭律不骂人一样稀奇。”
闻途扶额:“突然感觉自己腰不酸了。”
承办法官那边暂时杳无音讯,好歹和书记员取得了联系,闻途让林歆一和书记员约好现场阅卷的时间。
“已经ok了,这周四上午十点。”林歆一又问,“哥,法院的案卷和检察院的不一样吗?”
闻途回答:“我们去确认是否不一样,案卷多看几遍是有好处的,万一能发现新疑点呢?”
“什么情况下会不一样,法院的案卷不是检察院移送过去的吗?”
闻途说:“如果律师介入得早,阅卷也早,后来由于退侦补侦,经过许多周折,被送到法院的时候可能已经不是我们最初看到的样子了。”
这段时间闻途忙得晕头转向,阅卷完毕后,他就立即去看守所和李呈昊进行最后一次会见。
见到李呈昊的时候,他脸上有血色了。
“最近能睡好觉吗?”闻途问他。
“还行,偶尔能睡好了。”李呈昊抓着手铐,声音苍白无力。
“这应该是开庭前我最后一次来见你,要给你做一些庭前辅导,告诉你庭审流程,怎么对起诉书发表意见,怎么应对庭审讯问,以及最后陈述应该怎么做等等,我们一步步来。”
闻途一一告知,李呈昊都记下了。
“我说的这些,你尽量全都记牢,万一忘了也没事,我会随机应变的。”
“好的闻律师……其实临近开庭,我反而越平静,在看守所的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甚至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你尽力就行,不管最后判多少年我都接受,我要为我的冲动付出代价。”
闻途眼睫微颤,隔了半晌,轻声说:“李呈昊,你知道吗,我其实很佩服你,在最危急的时候你没有退缩,而是挺身而出保护你爱的人,捍卫你们的尊严,从这一层面来讲,你的勇气和胆量无可非议。”
而我……
闻途心道,我曾经也想保护我爱的人,最后却事与愿违。
李呈昊回答:“因为我很爱小涵,我们高中在一起了,一直走到今天,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本来打算毕业了就结婚的,但现在……好像一切都毁了,是我耽搁了她。”
李呈昊顿时眼眶湿润,他唇角抽搐几下,勉强扯出一抹笑,努力把泪水憋了回去。
他开始讲自己和江涵的故事,从高中到大学,讲他们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
虽然不在闻途的职责范围内,闻途还是认真当了听众。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晚我们没去摆摊就好了,但是闻律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是真的不该去摆摊吗,还是说我不该还手?我也逃跑了,但我逃不掉,难道我被欺负了只能忍着,傻站在那儿,随他打骂?”
闻途没有说话。
“我不是学法的,不懂什么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限度条件,我想问的是,什么是不法,什么又是正义,法律究竟在保护谁的利益呢……”
他尾音颤抖,后半个字都咽进嗓子里,闻途却觉得他的话直击心脏。
什么是不法,什么是正义,法学生总是高谈阔论“捍卫正义”,但这实在太宽泛了,工作以后,赚钱、生活,每天反复轮回,闻途早已没力气去探求答案。
他在天阖的四年,大多和金融犯罪打交道,大额数字和冰冷的票据让闻途渐渐忘了,刑法是关于“人”的,刑法所捍卫的正义是和普通百姓息息相关的正义。
小时候,他当法官的父亲曾经说正义是法槌落下来的声音,是法院独立行使审判权,同一切不法做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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