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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途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嘴角起了个泡,刷牙时拉扯着疼。
“嘶……”他照了一下镜子,应该是昨晚口的时候磨破的。
而某个罪魁祸首正好给他发来消息:
【小意:赵霖涉嫌非法行医案的辩护人,今天来交辩护意见吗?】
闻途瞄了一眼时间,才七点,他叹了口气,似乎没见过这么催命的。
【闻途:视情况而定。】
对面很快回了:
【小意:?】
【小意:也就是说需要我将就您?】
【闻途:您下午有空的话,我也可以将就您。】
【小意:下午两点来吧,估计要等一等,我还有别的案子要处理,最近检察院很忙的。】
【闻途:哦。】
闻途放下手机,洗漱完吃了早饭,和母亲道别,随后直接去了看守所见会见赵霖。
赵霖坐在金属栏杆后,头发一半花白,形色枯槁,明明上周见面的时候他气色还没那么糟。
监狱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这连空气都含有吸人精气的因子。
闻途从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五年前他也是这样隔着栏网和父亲对坐。
区别是那时闻途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一向清正廉洁的父亲流着泪告诉他,事情是他做的,他要认罪,让闻途别再忙活。
闻途回忆起铁杆栏背后父亲那张惨白的脸,像被尖刺缓缓扎进心脏。
他把注意力拉回来,望着赵霖开口:“赵先生,专家意见已经告知您了,目前检方还没有批捕,我会尽力争取无罪。”
“谢谢你,闻律师。”赵霖微笑着,平和说道。
“您是二十年前取得的H省乡村医生资格证,您清楚这个证仅限在当地使用吗,包括你异地行医的一年内,知不知道这样是违法的。”
赵霖诚实答道:“我知道的。”
“那为什么不遵守规定?”
他说:“一年前有个孩子急需手术,我和我老婆急忙赶来海州,办证要许多手续,当时没来得及,后来正式开诊所的时候也通过了审查,便一直存在侥幸心理。”
“问题不大,后续好好接受行政处罚就行。”闻途说,“我了解到您和您妻子诊疗收费很低,有时甚至无偿。”
“是的,自从儿子去世后,我们对钱没什么渴望了,我的诊所在吕家店,那块地方聚集着这座城市的低收入人群,平时生小病也舍不得去大医院看,所以大多来我这里。五年前我们没救回儿子,现在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就当为了儿子下辈子能投胎好人家积点德。”
闻途沉声说:“您和夫人都是善人,上天会眷顾你们的。”
赵霖摇摇头,苦笑着回答:“并没有,五年前我儿子因为意外事故去世,现在我又失误害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我从来都得不到上天的眷顾。”
闻途说:“您的诊断无误,死者是因为自身特殊的过敏体质才死亡。”
“可是没有我的药,他就不会死。”赵霖垂下眼睛说,“闻律师,无罪与否我已经不在乎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被良知折磨,我明明是个医者,却害病人丧命,理应受到惩罚,这是我的职业底线。”
“赵先生,我是个刑辩律师。”闻途声音很坚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竭尽全力为当事人争取正当权益,也是我的职业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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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谌意案卷看到一半,被告知《检察日记》纪录片的拍摄组到了,要他出镜配合录制。
“烦死了。”他倒在椅子上把头发抓乱,“本来上这个破班就烦。”
齐乐青跑过来递给他一沓纸:“谌检,这是导演组给的台本,照着念就行了,诶呀,你这发型怎么回事,跟鸡窝一样。”
齐乐青帮他理好头发,又听谌意抱怨:“退一万步说,我就不能念12345,让后期给我加配音上去吗?”
“这不行啊,片方给了钱的,算是我们甲方,一切要听从别人安排。”
“我待会还要去签认罪认罚,你能不能替我演?”
“好了闭嘴,谁让你是院花。”
旁边忙着订卷的元潇不忘插一嘴:“叛逆大明星和他的操心经纪人。”
纪录片记录了李呈昊案的办案过程,谌意认真按照导演的安排拍完,又配合记者进行了专访。
收工的时候,谌意收拾好台本准备回办公室,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谌检。”
他回头,见来人是刚才做专访的记者小吴:“谌检辛苦你了,今天录制得很顺利,我们加个好友吧,出成片了第一时间发给你看。”
谌意和他加了微信,又听小吴问:“谌检,听说这个案子要二审,看来检方势必要抗争到底啊,律师那边也会上诉,说到这个,你和闻律是不是有过节?”
他随意答道:“能有什么过节,就法庭上交过一次手,根本不熟。”
他拿着台本下楼,小吴跟在他身侧道:“还不是之前媒体在传么,说你们什么磁场不合性格相冲,那你对他的印象怎样?”
“冷漠,不近人情。”谌意并不乐意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步伐加快了些。
“我这儿有他的瓜,你吃不吃?”
谌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小吴,见对方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瓜。”他问。
“你看。”小吴看四周没人,悄悄把手机递给谌意。
谌意接过,界面上是一张新闻截图,标题明晃晃写着:京市巨额受贿罪涉案法官今日落网。
谌意眉头蹙紧,没说话,小吴开口:“五年前的一篇报道,这人叫闻仕裕,你猜他和闻途是什么关系?他是闻途的爸爸!”
谌意把手机塞给他,不耐烦地继续下楼梯:“所以呢?”
小吴跟上:“我当年做过相关采访,闻仕裕以前是海州法院的法官,受贿近百万元,辩护人正是他儿子闻途,但他自己后来亲口认罪了,被市高院判了无期徒刑,现在人还在监狱里边。”
“他爸犯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谌意表情阴沉沉的,脚下速度加快,突然又被小吴拉住了胳膊。
“当然有关系,他可被他爸害惨了,我听小道消息,闻途五年前考过公务员,当时他是全市法检考试综合成绩排名第一上岸的怀阳区检察院,拟录用名单刚出来他爸就出了事,直系亲属涉嫌刑案,他没过政审,直接被取消名额,终身禁考。”
“你想表达什么。”谌意语气不太好听。
“你不觉得喜闻乐见?他差一点就能当上公务员,那么强势的一个人还栽过跟头呢。”
是啊他就差一点,他曾经离梦想就只差一步之遥了。谌意突然觉得胸中块垒,有怨气撒不出来。
谌意望向他,眼中温度骤降下去:“并没有喜闻乐见,反而是你,把陌生人的不幸当作笑谈,不觉得自己很恶劣吗?”
谌意回到办公室,看见刚刚他们谈论的人正端坐在沙发上。
闻途抬头和他相视,随后起身谦恭开口:“谌检。”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和闻途约了下午见面。
谌意点了一下头:“久等了,来接待室说。”
他带闻途去了二楼接待室,顺手将门关上了。
“材料我都看过,赵霖不构成非法行医罪,但可能构成医疗事故罪或者过失致人死亡。”谌意又顺手锁了门,动作极其自然,“批捕的可能性很大,不过要等新的鉴定意见出来。”
闻途站在他身侧说:“我今天来正是想和您说这个问题,您可以看看这份专家意见,病人的死亡和赵霖的诊疗行为不具备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其行为应该属于可容许的医疗风险……”
谌意接过意见书,眼神却往闻途脸上瞟,两秒的沉默后,他冒出来一句:“嘴怎么了。”
他目光落在闻途嘴角的伤口上,眉梢意味深长地挑了一下。
闻途没有掩藏,直面向他,像回答工作问题那样:“您昨晚太用力了。”
话音落下,接待室后方的桌子上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一双手从桌底伸了出来,战战兢兢把文件摆好,然后桌下冒出一颗脑袋。
齐乐青和他们二人面面相觑,气氛陷入尴尬。
“喔!我耳朵不太好,你们说什么呢,哈哈我刚在地上找光盘,找到啦,我马上出去。”
他连滚带爬站起来,冲到门口,看了眼闻途,又靠近谌意小声说:“屋里有监控,注意影响,这是本经纪人对你唯一的忠告。”
“……”谌意一时无语,“快滚。”
齐乐青逃出去后,谌意再次锁好门,闻途挠了一下耳根,说:“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里面没人。”
“他不会出去乱讲。”谌意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走到沙发上坐下,“行了,我不和你扯别的了,好好谈正事,继续刚才的问题。”
第23章 附加要求
“非法行医罪的主体要件不满足,您应该也发现了。”谌意随手翻着文件,缓慢说道,“如果涉嫌医疗事故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批捕也是逃不了的。”
检察院接待室内,闻途和他相向而坐:“赵霖不存在重大过失。”
“理由呢?”谌意抬起眼皮看他,“被害人的死亡原因是在患细支气管壁炎的基础上,因静脉输入克林霉素导致过敏性休克死亡,与赵霖输液的行为有直接因果关系。”
闻途说:“赵霖确定患者为支气管炎,诊断并不存在失误,您可以了解一下克林霉素,这是一种低致敏率的消炎药,使用过程中不需要进行皮试,可以直接注射,赵霖的使用剂量也在正常范围内,患者死亡是由于自身的特殊体质产生了过敏反应,这种体质极为少见,赵霖没办法预料到,在患者出现过敏反应后,他积极施救,并没有放任结果发生,这次不幸的事故应当归于医疗意外。”
闻途说完,听到对面一阵“嗒嗒”声,他往下一瞄,见谌意双指夹着他的律师证,正往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敲。
谌意思考的时候手上习惯性地带有这种微动作,他再清楚不过。
但他不清楚的是,为什么对方要把这本律师证随身带着。
谌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将证件转了一圈攥进手心里,上身微微前倾,看着他说:“没有他的诊疗行为,就不会发生损害结果。”
闻途集中了注意力:“赵霖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如果不是他给患者用药,患者就不会死,但是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可以这么认定吗?如果把行为和结果视作条件关系,认为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原因会被无限地追根溯源,我们也可以说他母亲当初不生下他,他就不会害死患者,那么他母亲是不是也有罪?显然是不合理的。”
谌意皱着眉心,证件在他指间转了几下,被他翻来覆去把玩,片刻后才道:“赵霖的输液直接引起了被害人过敏死亡,在条件关系的基础上,二者还是引起和被引起的关系,这您不能否认。”
闻途继续说:“没错,但本案有关容许风险,换句话说,我们应当允许这种危害风险的存在,因为这是人为无法避免的,赵霖具备充分医疗知识和经验,开展的诊疗方式也并没有错误,患者的过敏症状属于突发情况,赵霖很难避免死亡的发生,本案不具备结果避免可能,不应该将诊疗行为和损害结果的义务违反之间建立关联性。”
谌意屈指摸了摸下巴,问道:“您这个观点的依据是什么?”
“容许风险理论,最早在1871年由德国刑法学家提出,以德日为主的大陆法系给我国刑法提供许多借鉴,在我国,容许风险主要体现在过失犯罪方面,本案涉嫌医疗事故或过失致人死亡,完全适用。”
谌意追问道:“参照非法行医罪的司法解释第四条,只要被害人的死亡结果发生在诊疗行为之后,都一律归责于行为人,并没有深究二者间的因果关系,司法解释这种降格评价,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扩大医疗事故犯罪的处罚范围?”
“司法解释为什么要降格评价,非法行医罪的主体是没有医生资格的人,保护的是国家医疗管理制度,刑法扩大惩罚范围,是因为行为人不仅危害了患者,更危害了国家医疗管理秩序,而本罪不构成非法行医,无害于公共秩序,刑法理应不该严惩,您说的‘参照’没有逻辑联系。”
谌意没回答,他继续说:“赵霖需要承担责任,他应当接受行政处罚或者承担民事赔偿,但绝不是刑事责任,上次开庭的时候我就表达过我的观点,刑法是最严重的部门法,它对人的惩罚是最严酷的,因此应当保持谦益性,绝不能轻易动用。”
谌意咬紧了牙,把律师证搁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指将它立起来打圈。
每次和闻途谈话,他都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他的经历,还没见过哪个律师这么刨根究底、不容置辩。
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闻途时,闻途代表校队参加全国模拟法庭大赛,谌意是台下的观众之一。
辩论席上的闻途西装革履,侃侃而谈,以无懈可击的论述将对方的观点全部推翻。
那时的闻途才十九岁,像跃起的红日那样蓬勃而有生命力,刚入学的谌意佩服不已,感叹现实中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
他真切地体验到自己能透过一个人的外表,和对方的思维激烈碰撞,这种感觉很爽,对他来说和一场酣畅淋漓的性*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为了闻途参加校队招新,诡计多端地找各种理由接近,包括但不限于在校队里出风头吸引闻途的注意,制造偶遇和闻途共进晚餐,蹭大二的专业课坐在闻途旁边、请教闻途问题。
他渐渐和闻途成为朋友,关系一步步深入、沦陷,才有了后来死缠烂打般的求爱。
闻途似乎做什么都很用心,总是喜欢刨根究底,这一点和谌意很合拍。
尽管如今的闻途没达成梦想,干着不是他最向往的工作,他也很认真在做。闻途身上有种坚如磐石的定力,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他最吸引谌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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