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这回李明夷可没有打算让他生抗剖腹的疼痛。
充斥着奇怪甜味的面罩盖下,那双写满不可思议的眼睛慢慢地闭上,被痛苦纠缠整夜的仆固怀恩很快陷入深度的麻醉中。
再一次站在手术台前,李明夷深呼吸一口,执刀的手背弓起,在标准的腹中位划下切口。
刀锋刚刚切入腹腔。
一股带着浓厚腥臭味的深墨色液体顿时喷涌而出,几乎溅上他的眼睛。
站在他对面与身侧的林慎和谢望,猝不及防直面这样的场景,不由露出愕然的眼神。
“这是……”
一股一股不断从切口处涌出的汁液粘稠带绿,味道刺鼻。
李明夷目光凝然。
看来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胆汁样腹水。”
第109章 急诊开腹手术
开腹手术已经不是三人第一次面对,明显不该出现于腹腔内的胆汁竟然如此大量地渗出,只有一种解释。
胆囊或其流出道破损,致使胆汁外漏。
“纱布。”
稳操在李明夷手中的小刀立刻转向,一边由助手擦拭着不停溢出的胆汁性腹水,一边逐渐将切口改为肝胆手术的右肋下斜切口。
在现代医学下只需要打几个孔洞就能以腹腔镜完成的手术,现在不得不由传统的开放术式代替。腹内其他器官的情况尚不明确,为了尽可能减少损伤,这次李明夷选择先以五厘米的小切口打开右腹。
手术刀轻车熟驾地切开腹壁各层。
首先吸引住三人目光的是一团带着油脂滴、皱巴巴的膜状组织。
这层人体用来保护内脏的腹膜现在被不停渗出的污黑腹水浸泡着,拥挤地包裹向炎症侵犯的胆囊。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一团腌好的酸菜叶。
这个不太美妙的联想让林慎的胃抽了抽。
“这是大网膜。”一罐罐盐水冲洗下去,熟悉的结构慢慢展现在眼前。
“感染,也就是病邪侵入腹部时,它会包裹住局部病灶,阻止病灶的蔓延。”
而相对应的,一旦出现腹膜炎的体征,则说明感染凶险异常,这也是李明夷判断必须即刻开腹探查的原因之一。
既是内脏的卫兵,又是感染的风向标,看上去油腻皱巴的大网膜却有着腹腔警察的美誉。
稍微将肝缘抬起,李明夷更加小心地做着分离,继续把包绕的膜体一点点剥开。
一枚肿胀、乌黑的胆囊从他手下展开的膜叶中暴露出来,不时还有小股的脓黑液体从中渗出,带来一阵阵冲鼻的恶臭味。
看到眼前这一幕,林慎发誓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大网膜这个名字。
李明夷刚刚还镇定自若的眼神却愈发严肃。
坏疽性胆囊炎伴穿孔。
这个术中诊断意味着病人极有可能遭遇了胆囊管梗阻、胆汁淤积,胆内压的持续升高致使整个胆囊缺血坏死,甚至穿孔。如果病灶局限于此,切除胆囊本身足够保命。
然而,在部分病例中,细菌感染仍是不可排除的直接病因。
问题是——这会是源头感染灶吗?
“怎么?”谢望及时察觉到他异样的眼神。
回应他的是冷静的一声继续。
“大S拉钩。”
林慎熟门熟路将之递给担任助手的谢望。
手术野被扩得更大,可以看见邻近的胃窦与十二指肠球部还被大网膜包裹着。李明夷用纱垫将之隔开,先对目前发现的坏疽胆囊进行处理。
忽然静下的空气中,只听闻剪刀咔嚓不停断线的冷锐声响。
短短半个小时,李明夷熟练地完成了对胆囊管和动脉的离断结扎,细致地将这枚坏死的胆囊从着床的部位剥离出来,放置在弯盘上。
林慎习惯性想要端走取下的组织,却马上被李明夷叫停。
“我要看一下内容物。”他暂且抛下已经剖开的腹部,先用手术刀划开切下的胆囊。
随着一刀切口贯穿,包裹在其中的恶臭脓液一涌从弯盘中央淌开。李明夷不顾刺激性的臭味,埋头仔仔细细地用刀尖探找着什么。
……没有结石。
除了一枚明显的穿孔,整个胆囊内没有任何异物或其他外伤,甚至连颗息肉都找不到。
他几乎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无奈。
暴食、饮酒及严重不规律的生活作息,把所有胆病的诱因占全的仆固怀恩,胆囊里竟然找不出一点机械性堵塞的证据,仅是胆囊管稍微比常人细一点。
见主刀医师对着一颗已经切烂了的胆囊反复捣腾,身为器械护士的林慎自问有必要干涉一下。
“可以准备关腹了吗?”
出乎他意料的,对方摇摇头,眼神更加凝重。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染。
一种经验带来的直觉告诉李明夷,病因绝非那么单纯。
引起急性症状的胆囊已经处理,就此关腹或许能在短时间内粉饰太平。然而一旦掩盖下那个未知的病因,待其再次爆发时,已经接受过一次大型手术的躯体未必还能再给他们弥补的机会。
他将视线重新落回打开的腹腔。
“继续探查。”
意识到情况的严峻,谢望与林慎没有提出任何质疑,立刻配合上主刀的节奏。
肝脏红润,未见异常。
胃体完整,没有明显的炎症或穿孔。
连李明夷最担心的胰腺都保持着健康的灰红色。
就在探查一无所获地进行时,一点不知从何处渗出的液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略微带有胆汁的颜色,嗅起来还有些酸涩,不停从腹膜后的某处漏出,一点一滴地浸过手术野。
其他二人也纷纷投下狐疑的目光。
“难道……”
还有其他位置穿孔?
同时划过的念头如闪电般碰撞在三人交汇的视线中,李明夷立刻着手分剥覆盖在某段粗大肠道上的腹膜。
皱缩的膜体一被揭开,出现在手术台上的一幕令三人刹那间凝固了目光。
一枚足有三厘米直径的破洞出现在这段肠壁上,黏膜外翻,液体自破口不断冒出,蔓延至整个腹膜。①
肠段岌岌可危,几乎就要从此断开。
颜色深、气味浓的胆汁将这部分渗液完美地掩盖过去,直到此刻才被彻底探明。
溃疡性肠穿孔。
“我在尸首上见过这种损伤。”谢望目光深长,似在回忆中寻找着证据,不知不觉将视线转向身侧那张沉着而严肃的面孔。
“不过这种位置,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是球后穿孔。”李明夷的声音克制着难得一见的紧张,“这段肠管叫十二指肠。”
他用手术刀柄拨出这段正缓慢蠕动的肠管,指给正聚精会神观察的二人:“你们看,十二指肠就像镰刀的弯刃。其中的球部,也就是连接胃的部分,这里是最容易破溃穿孔的位置。”
胃液、胰液、胆汁三种消化液混合,互相激活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在起到重要消化功能的同时,也不免对创口起到分解作用。②
尤其是仆固怀恩这样暴饮暴食的酒精爱好者,出现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实在再合理不过。
真正让李明夷震惊的却是这枚穿孔的位置。
它并不位于溃疡常见的起始球部,反而更加靠近胆总管开口的壶腹部,属于球后溃疡。
这种溃疡发生的概率在所有溃疡病人中只约占2%,造成穿孔的更是罕见。
别说谢望,就连李明夷自己也仅在少量文献中见识过这种急症。
紧绷的压力慢慢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与疾病初遇的兴奋与新鲜感。
球后溃疡没有标准的治疗方案,换言之,任何一个外科医生都只能根据开腹后的情况决定下一步术式。
“重新开腹。”他果断向器械伸出手。
小切口不便于下一步操作,这次,李明夷选择了上腹部正中绕脐切口,在利用最初切口的同时稍作延长,打开一道大约十五厘米的窗口。
换回腹正中的切口,手术野终于不那么别扭。而要如何处理这枚大小与位置都超乎寻常的穿孔,则是手术后半程的关键。
直接离断,进行胃-空肠吻合?
不行,腹腔已经遭遇过严重感染,病程超过8小时,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种激进的方案很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并发症。
先采取胆管、胃、空肠的三造口加腹腔引流保守处理?
想到这位病人自拔胃管的优秀表现,这个念头马上被李明夷打消下去。
他将视线重新聚回穿孔本身的位置。
十二指肠壶腹部接纳着胆总管的开口,这可能是感染逆行至胆囊的途径。而正相对的,此处血供丰富,有十分充足的愈合潜力。
无数的思绪一瞬在脑海中铺展,一束朴素无华的思路忽地从眼前掠过。
“空肠营养管。”他向器械伸出手。
听到这个意外的器械名,林慎微微一怔,很快找出一支比胃管更长的柔韧腔管。
甜油面罩被小心撤去一半,在直接看见腹腔的情况下,这支营养管仅用了一分钟就被置入肠道内。管口的位置经过穿孔,再往后深入了几厘米,才最终被固定住。
“你是想用这根管给他灌食?”谢望很快猜到他的意图。
李明夷点点头。
医嘱耳边风,酒肉肠中过。自己拆的管,总有还的时候。
他暂无闲心调侃这位自作自受的老将军,紧跟着向前抬手。
“线。”
穿着丝线的弯针被持针器夹持着递过来,熟悉的手感让李明夷立刻找回手术缝合的肌肉记忆。
针尖突破肠壁,粘膜层五针,浆肌层又加固缝合四针。③
几乎完全断开、被溃疡侵蚀得参差不齐的穿孔被丝线拉拢,几个眨眼间便缩小至不见。原本残破的肠段魔法般回复原样,只略显红肿,扎着几枚不起眼的黑色线结。
咔嚓一声,李明夷剪掉最后一根线。
单纯穿孔修补法,不需复杂的器械,没有精巧的设计,全部依赖于手术医师的操作手法。
也正因如此,这种简单的术式对病人身体打击小,最有利于术后快速恢复。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进行关腹,而是将皱皱巴巴的大网膜牵过来,覆盖在刚刚修补好的穿孔位置上。
“这是……”林慎回手折刚用过的针线,目光疑惑地转回手术台上。
“用大网膜覆盖。”先出声回应的是同样观察着这一操作的谢望,口中重复着那个怪异的名称,手术开始时李明夷的话提醒着他——
“这张膜可以包裹感染的脏器,限制病邪的外溢,对吗?”
他将目光投向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主刀医师。
对方回以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守卫着腹腔的大网膜会忠实地保护其下的器官。
不仅可以促进穿孔愈合,一旦出现术后感染,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其扩散,给抢救赢得时间。
经过亿万年进化历程的严格甄选,留在人体内的每个器官、组织甚至细胞都其不可小觑的功能,再优良的手术器械也远比不上这具躯体原装的结构。
完成最后一步,李明夷再次快速清理过腹腔,留置好引流管。最后的关腹则由担任助手的谢望操作,他仅出声纠正错误。
撤去甜油麻醉后,李明夷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漏刻。
三个多小时的术程,说短不短,但对于这样一台急诊开腹手术,已经算十分顺利。
他习惯性地放松肩膀,仰脖靠在墙壁上,安静等着自己的病人醒来。
清脆的鸟啼划破黎明的沉寂。
一抹羽翅倏地掠过视野的角落,载着破晓的曙光,奋力向朝阳飞翔着。
也就在这时,一声崩溃的呼喊在手术台上响起。
“又来?!”
醒来的瞬间,鼻孔里的熟悉感觉就让仆固怀恩想起一些不甚愉快的回忆。
那道白色的身影,逆着明朗的曦光,慢慢向他走来。
“如果将军继续饮酒,还能再来。”随之而来的声音证实这不是噩梦,而是更残酷的现实。
“还来吗?”
仆固怀恩果断地转开脑袋,试图摆脱这魔鬼似的医生。
他早该想到,人在砧板,如同鱼肉!
咚。
咚咚——!
号召出征的军鼓声忽然在四方遥遥响起。
手术室中的四人同时凝固了目光。
“老夫要出征。”
仆固怀恩冷不丁的一句话可吓坏了刚刚累出一身汗的林慎。
“您的身体……”
“老夫不管!”
话虽这样说着,那抽动的额角却分明暴露出此刻的难捱。随着麻醉剂效应的退散,疼痛很快随之冲上头颅。
仆固怀恩眼也不眨,毫不客气地瞪向那张冷着的面孔。
“老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立刻止痛。”
第110章 罂粟壳
这话理直气壮得像在菜市场买一颗大白菜。
李明夷可没准备容他讨价还价。
折了他一支听诊器,又消耗了一根鼻肠管,这笔账都还不知欠到什么时候,还想再来一回?
他居高临下地注目向这位生猛的老将军,视线从那不肯服输的面孔上淡淡扫过:“将军只需修养十日,疼痛自将痊愈。当然,如果将军一定要去,在下也不得不舍命陪君子。”
威胁,这绝对是威胁!
纵横沙场多年的仆固怀恩立刻嗅出不寻常的杀气。
这耍小刀的医生,俨然是他五十年一遇的天魔克星。
可堂堂朔方军副帅,岂能叫一个小小医夫压制住?
仆固怀恩冷哼一声,目光转向收在桌面上的那柄细刀,挺着脖颈慷慨道:“你让一个将军离开战场,不如杀了他。”
“想让一个医生看着病人送死,还是请将军杀了我吧。”李明夷玩味地握起自己的手术刀,不乏严谨地补充一句,“如果将军还有力气动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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