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痛吗?”才加入军营不久的医官明显有些手足无措。
伤兵艰难地点点头。
像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般,他上下牙齿越发紧紧地咬住,吐字都变得极为困难。紧接着,便见他两侧嘴角不受控制地牵起,露出一个类似苦笑的表情。
“赵公,赵公!您快来看看!”
意识到情况不妙,军医立刻向长官求援。
“嘘,不要出声。”
正当他连声呼唤军医长时,斜旁插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看上去是碰巧路过的白衣同道,放下了手中的汤碗,半跪在病人面前仔细查看情况。
“这是……”侧旁有闻声聚来的其他军医,刚想开口问询是否需要帮忙,便被一个冷厉的眼神打断了话头。
见他神情严肃,周围几个忙碌的军医都不由放轻了动作,噤声悄悄看着。
忽然安静下的空气中,伤员粗粗喘气的急促声音清晰可闻。仿佛为某种外力牵引,只见他脖颈后仰,胸膛前挺,整个身子绷成一张反向的弓,浑身上下每束肌肉都缩紧地颤抖着。
年轻的军医揪心地看着这一幕。
身旁之人却是一言不发,先拿包扎伤口用的布条把那双痛苦鼓瞪的眼睛盖上,接着把病人的脑袋掰向一侧,将另一块纱布塞进他紧咬的齿关。
做完这一切,他马上打开随身携带的铁盒,取出一枚浸泡在水液中的白色长针,夹在指间备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在诸人无声而紧张的注视中,士兵抽动着的身躯终于开始有了缓解的势头。
“搭把手,别让他呛着。”
在病人发作的间隙,李明夷压低声音向呆在一旁的年轻同僚吩咐一句。他将准备做环甲膜穿刺的鹅毛针管暂且放下,端起刚放在一旁的汤药,小心翼翼往那被撬开的牙关灌去,同时观察着他吞咽的情况。
感受到口中酸涩带甜的热汤,士兵喉咙艰难地滚动两下,极有求生意志地咽了下去。
几口汤药下肚,体内躁动不安的力量仿佛也被安抚下去。不过片刻,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规律起来,整个人脱力地仰躺在汗津津的席面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
年轻军医擦了把鼻尖的汗,直到这时才敢出声问一句。
“像是中风痉候。”军医长赵良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诸人这才注意到他已经站在一旁看了许久。
赵良行迈步走向病人席侧,垂眸看了一眼,继续说道:“皮肉为疾刃所伤,引风邪入体,则致此病。”
说到此处,他轻轻嗅了嗅散发在空气中的汤药味道:“方才李郎你用的药是……”
“是蜜制罂粟甘草汤。”
罂粟壳的有效成分吗啡不仅能够镇痛,也有一定的镇静效果,可以缓解肌强直发作。正准备送去给仆固怀恩的这碗药,倒是碰巧用在了发病的伤员身上。
李明夷简略将这碗止痛药的来历向赵良行说明,视线快速在伤员的周身扫过,定格刚被军医处理过的锐器外伤上。
伤口位于小腿,创面深而狭,被粗糙的桑白皮线缝合了一半,露出的肌肉因刚才的痉挛还有些僵硬。
赵良行判断得没有错,这位伤员正是遭遇了他口中所谓的中风痉侯。而被他提及的风邪,在现代医学中有个更加大名鼎鼎的称呼——
破伤风梭菌。
这种厌氧菌广泛地潜伏在自然界中,深而狭的伤口环境是其理想的繁殖环境。人体一旦感染了这种病原体,便会引起极为严重的肌强直症状,并由此引发出各种致命的并发症,致死率可高达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在没有特效抗毒素的古代,这个数字还能再翻一倍,说是绝症也不为过。
“原来是中风痉候。”年轻军医正琢磨着赵良行的话,便见刚才出手的同僚再次半跪在病人席前,提起旁边的柳叶刀,竟直接将他辛辛苦苦缝合的伤口再次割开。
他不由瞪大双眼:“你干嘛……”
“伤口过深,必须彻底清创,不能就这样缝合。”李明夷径直打断他的提问,以刀锋轻轻扩开伤口,直至露出新鲜嫩红的肉芽组织。
他将拆下的粗线丢在一边,继续以盐水冲洗伤口。
桑白皮搓成的缝合线具有一定的抑菌作用,在外伤治疗中颇有一席之地。但对于厌氧的破伤风梭菌而言,这种缝合方式无异于给它们盖了张保护伞。
将伤口彻底开放后,李明夷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同样陷入沉思的赵良行,郑重其事地开口:“赵公,我想建一间单独的营帐,专门用来监护这种重症病人。”
虽欣赏于这位后辈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短短一席话还是让赵良行惊得够呛。
现下虽打了胜仗,军资仍是吃紧,单独拿出一个营帐来照料少部分病人,未免有些奢侈。
他不得不慎重:“必须如此?”
李明夷肯定地点点头。
“中风痉症的病人畏光、畏声,随时可能因外界的刺激而犯病,这里人员混杂,对病人的恢复极为不利。他在这里发病,也会吓到其他伤员。”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赵良行。
随军多年的他见过数起同样的症候,李明夷说的正切中这种疾病的要点。
然而即便他应准此事,现下还有成百上千的伤员等着他们医治,又要从何处抽调人手去管理那些重伤的病人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为难地望着满营等待救治的士兵,刚刚还在为此事发愁,“只是现下人手实在不足,恐怕不能再分派出去。”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环顾一周。
长安光复后,虽有一批新的军医应召入伍,但他们之中有外科经验的并不多,更遑论重症监护了。
人员问题可比场地棘手多了。
正当他陷入冥思苦想中时,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跨过帐门,自背后传来。
“听闻军中医官短乏,裴某及门下弟子愿协助治疗,略尽绵薄之力。”
李明夷豁然转过身去。
天光明明照在门口,刚刚从牢狱中被救出的裴之行带领着一众官医大步踏来,饱经风霜的面孔带着久别重逢的微笑。
“一别近年,又见面了,李郎。”
看着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向他们靠拢,李明夷的唇角也随之展开。
他将目光再次转回正准备答谢的赵良行,难得露出些许笑意:“我们的帮手来了。”
听到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裴之远和其他官医彼此对视一眼,都猜不出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几位来得真是及时。”
赵良行会意地抚掌而笑,随即向李明夷微微颔首:“你只管放手去做,此事由老夫向将军禀明。”
虽还是一头雾水,但既然来了,裴之远便不打算端着博士的架子,很快带领门生加入了治疗的行列。
直至傍晚,饭点休息的一刻间,几人才有空和故人谈起近日之事。
他们因不肯为安禄山治疗眼疾,这一年都被关押在长安地牢中。本以为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没想到竟真的等到了长安光复的一日。
说来不过三言两语,其中的波折艰辛却实在不是言词能表述的。
至于此前在地牢中的争端,彼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便尽数泯于相逢一笑。
“我们本是想投靠王思礼将军麾下。”裴之行坦然说起,“后来听婴城说起,朔方军军营更短人手,我们便转道来此,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明夷当即了然。
香积寺一战中,王思礼将军部按兵待命,直至最后才进入战场,伤亡是最少的,因此军医处的压力也不算重。
郭子仪现在为联军元帅,自然顾及不到这些微末事宜;仆固怀恩又和王思礼不对付,肯定不愿低头开口。
谢望主动将人推来,倒很符合其一贯作风。
“对了。”裴之远似是想起什么,“今日赵公提到,你究竟要做什么?”
对方是第一批接受了手术室概念的医生,李明夷也不打算向他们卖关子。他放下手中的碗筷,开门见山道:“我想在这里建立一个战地重症监护室。”
战地重症监护室?
这个闻所未闻的说法,令裴之远微微一怔。
“你的意思是将病重的士兵放在一处照顾?”
这个名字倒不难理解,但单凭这一点,就能将人治好么?
看出他们眼中的疑虑,李明夷饱含信心地颔首。
十九世纪中叶的克里米亚战场,一位貌不惊人的英国护士提出将战地中重伤的病人集中监护管理。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举措下,英国士兵的死亡率下降了百分之四十。
这位女士便是被士兵们亲切称呼为提灯女神的护理学创始人南丁格尔。
由她所建立的重伤战士病房,从此开启了重症监护室的时代。
看着那熟悉的坚笃神情,裴之远不由想起陈留时初见的一面,之后便不断听他口中听到闻所未闻的事物。
后生可畏啊。
与恩师的一席交谈依稀回响在耳畔。
他于是含笑点点头。
“便让老夫开开眼界吧。”
第113章 重伤监护室
征得大将仆固怀恩的同意后,一间挂着重伤监护牌子的营帐很快建立起来。
按照李明夷的要求,这所特殊的救治营四面窗户都挂上帘子,闲杂人员不得靠近。其内部则分为数个独立的小间,按手术室的标准进行了消毒。
刚刚从强直发作中获救的士兵成为了首个进入监护室的病员。
在他的病床前,几个戴口罩帽子、穿白色隔离衣的医生,正目不转睛盯着操作在他头顶的那只手。
一支透明的细筒被慢慢推动着尾端,随着胶塞一格一格推过刻度线,里面淡褐色的药液被匀速挤出,全部注射进插在病患鼻孔中的软管内。
药物灌入后片刻,病人僵如石块的肌肉再次松弛下来,狰狞的表情也逐渐平复。
针管被抽出,接着从标记着“糖盐液”的陶碗中重新吸取了满满一筒,以同样的方式打入胃管。
身穿厚厚白衣的裴之远认真观摩着正向他们展示的注药操作,一旁的年轻弟子则不时拿出纸笔记录。
“病人仍可能继续发作,每次会大量出汗,造成严重的体.液流失。所以除了给予镇静的药物,必须给他补充液体,以免出现脱水症状。”
从小隔间退出后,李明夷揭下被汗水浸湿的口罩,向被分派来监护室的陈留官医讲解注意事项。
“除此之外,还要注意病人的呼吸情况,一旦出现窒息,需要马上进行气管穿刺或切开。穿刺的最佳位置是颈部的环甲膜,这里。”
一边说着,他一边后仰脖颈,向认真聆听的官医们展示环甲膜所在的解剖位点。
对面的医生们跟着模仿起这个动作,果然触到他口中描述的柔韧软膜。
“这样便足够了么?”裴之远仍有些担忧。
听说需要照顾的是中风痉候的病人,他心中也不免咯噔一声。
要知,这种被老百姓喊作七日风的疾病凶险至极。担任博士这几年来,他就没见过几例活下来的。
“总得试试。”李明夷耸耸肩,“只要做到刚才我说的治疗,病人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气道管理和解痉镇静,破伤风的关键治疗之一。
考虑到该名病患的肌肉痉挛尚可以被药物中止,他并没有立刻积极进行气管切开,但也随时准备着开放气道。留置胃管则是为了避免病人吞咽时病情发作引起呛咳窒息,也更便于补充流失的体.液。
他向正思索着的官医们微微颔首:“接下来就拜托各位了。”
重症监护室之所以能提高伤员生存率,二十四小时的监护与治疗是最基本的一环。如此大的工作量,仅凭他一个人实在不足以支撑,只能将这个重责分给其他参与的医生。
闻言,几名医官彼此对视一眼,望着还躺在病榻上的年轻士兵,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讲完治疗,李明夷接着将所有官医编成四班,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白日无事者可往赵良行那里帮忙,值了夜的则可以选择休息。
看似平平无奇的重伤监护室便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很快接纳了更多的重伤病患。
万幸的是,在严密的监护管理下,那支备用的环甲膜穿刺针始终没有用上。
而更令赵良行惊喜的是,随后迁入监护室的几名重伤士兵也都从垂危边缘慢慢好转。与其他几个军医处相比,朔方军大营的风水仿佛格外好,就连阎王爷都少来光顾。
“挺能干嘛。”偶尔回到军医处闲逛的凌策,正巧撞上离开监护室的李明夷,便跟着聊上几句,“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术?”
现在他已经被收编到仆固怀恩麾下,仗着在军医处干过几个月活随意进出,全当还是自己人。
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那个所谓的监护室有什么特别的名堂。
“不是法术。”李明夷忙里抽空地回答,“是护理技术。”
“护理?”
凌策正琢磨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便见这人目光一转,如有所思地瞟了过来。
他抱着刀的手当即警惕地举起:“你想做什么?”
对方跨进军医处的大门,从一个黑色的箱子中取出什么,不客气地向他递出手。
“你去找几个银匠,按这个形制打造十根同样的管子,帐就记在军医处头上。”
凌策狐疑地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垂眸一看,竟是一只弯曲带翼的金属管子。
这玩意看着颇有些眼熟。
“这不就是……”他张了张嘴,忽然愣住。
“气管套管。”李明夷注视着失而复得的器械,眼角微微上扬。
这个时代能复刻出的器械并不多,好在气管套管的结构简单,短期应急不成问题,这一点已经在仆固怀恩身上印证过。
只要掌握了环甲膜穿刺及气管切开技术,其他的官医们也可以随时进行抢救。
“真会使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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