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咕哝一声,掂了掂那根金属管,随即将之收在袖中,扛起大刀往外走去。
*
凌策再度折返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除了李明夷交代他打造的银质气管,他还顺道带来了另一个重磅的消息——
得到中央应允,郭子仪以联军元帅的身份,向本次出征的九大军团下达了继续东征的军令。
长安的光复只是迈出的第一步。
被伪燕王朝据为国都的洛阳,正式成为唐军收复的下一个目标。
这一军令无疑令所有人振奋不已。
昔日丢失两都的耻辱,现在便要敌人全数奉还。
为之激动的同时,赵良行看着刚刚建立的重伤监护室,一时倒有些犯了难。
短短一个月的试用,李明夷提出的重伤监护室便展现出良好的收效,里面的病人也都在逐渐好转。若是抛下不管,不仅不利于伤员恢复,无疑也会浪费此前所有投入的人力物力。
可让这名得力的下属撤下前线,他同样觉得可惜。
似乎看出他的踟蹰,裴之远目光微忖,主动请命道:“若赵公信得过裴某,某愿领所有弟子留驻监护室,直至将士们全数痊愈。”
裴之远虽不比其师王焘声名赫赫,却也是远近闻名的博士,然而行医为人皆是谦和,这倒让赵良行十分刮目相看。
“裴公高义。只是……”他欲言又止片刻,将目光投向一旁正托腮思索的李明夷。
“你们没有独立抢救经验。”
李明夷抬眸看向这位熟悉的师长,坦然说出自己的担心:“病人一旦发生严重的喉梗阻,裴公打算怎么办?”
这话问得委实不够客气。
但绝不是为难。
这段时间的安稳并不代表将来不会产生变数,一旦意外发生,只通过理论学习,没有单独操作过的官医们未必能应对得宜。
“老夫确乎没有将穿刺术用在过病人身上。”
面对这个称得上尖锐的问题,裴之远只是微微而笑,随即伸手解开脖颈前的衣领。
李明夷追随而去的目光顿时凝固住。
那枯瘦的脖颈正中,有一枚米粒大小的凹陷,乍一看并不显眼。
可熟悉临床的医生一眼便能看出,那是环甲膜穿刺留下的疤痕。
“不过,老夫已命学生在老夫自己身上试过,的确可以达通气之效。想必将之用在病人身上,便可解除窒息。”裴之远徐徐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自己身上实验穿刺技术。
“太危险了。”李明夷脱口而出。
赵良行亦愕然不止。
“有李郎在,便不算危险。”裴之远拢了拢衣领,眼神饱含坚定,“何况将士们为家国出生入死,我等只是以身试针,又算得了什么?”
其余随他而来的医官亦纷纷颔首。
裴之远的目光挨次掠过站在他身后的弟子,最终落在眼前的年轻军医身上。
“现在即便李郎不在,也可以把病人放心交给我们了。”
无数坚毅的视线交汇在眼前,传递出勃勃不息的决心。
李明夷站直了背脊,唯有回以敬意的目光。
“那便有劳诸位。”
将监护室的事务全数交接给裴之远一行后,李明夷便着手开始准备随军的药物。直至天光淡下,他点燃了灯,才发现门口还杵着道高瘦的人影。
青年怀里抱着陌刀,正靠在军医处的门口,神情凝然地想着什么。
“忙完了?”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对方懒洋洋打个呵欠,不客气地挑开帐帘,向外使了个眼神。
“走,跟我去喝一壶。”
李明夷挑眉看着他。
无事献殷勤,必有前因。
见他俨然怀疑自己的动机,凌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帮你办了事,难道连点报酬都没有?”
李明夷还想再问什么,对方已大步流星地迈进,不由分说将他拉走。
“知道你是大忙人,我请你总行了吧?”
凌策死活将他拉出军营,来到长安城的一家小饭馆。
暮色四合。
晚风和爽地吹过,破旧的幌子在门口招展出一个酒字。门口的台阶下,两个赤脚的老者正盘腿对坐着下棋。店里稀稀落落坐了两三桌,倒是宽敞有余。
“柳娘子,给我们上锅炖大鹅!”青年熟门熟路地拉着李明夷入了座,将陌刀往案上一拍,豪爽地点起菜。
“客官来得不巧,我阿娘去探亲了。”
回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怕留不住客,一边出来殷勤地倒茶,一边赶紧补了句:“我阿耶手艺也不差,客官们赏脸尝尝?”
来都来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凌策回了声好,将茶水挪开,掏出挂在腰上的酒葫芦,咕咚咕咚往空碗里倒去。
“你试试。”他把酒碗推过去,自己则举起葫芦,直接往喉咙里灌去。
李明夷也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不错吧?”青年右腿大剌剌踩在长凳上,手臂搭上膝盖,笑着摇了摇空葫芦。
“不赖。”
凌策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什么般,耳朵轻轻动了一动。
“你耍诈!”
“我哪里耍诈了?”
“你的棋。”坐在门口左边的布衣老者,指了指对方刚挪动的一枚象棋,“兵卒棋哪有往后走的?”
“凭什么不能?”坐在右侧,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老者,红了一张脸瞪回去,“我没听过你说的规矩。”
“兵卒当然不可以后退,否则不就成了逃兵?”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青年,插进的一句话让两个老者同时一愣。
左边的老者反应过来,当即叫好:“这位郎君说的正是。”
右边那位忍不住嘀咕回去:“那这规矩立得不公平,将军尚有败仗而逃的,凭什么士兵只能选择往前?”
青年有趣地勾了勾唇,呵出一口酒气。
“士卒不是因为成为了士卒才往前走,而是决定了只往前走,才成为士卒的。”
“你又不是……”老者还想再争,忽然瞥见桌案上的陌刀,顿时闭上嘴了。
“算啦,就快要收市啦。”左侧的老者收起棋盘,撑着腰杆起身,笑道,“这局不算,明日再战。”
对方便也顺势下了台阶:“好好好,就让你一回。”
两个老者结伴而去,青年仍靠在门槛上,吹着晚风。
李明夷也起身走到门前。
入了秋,天色早早暗下。两旁的摊贩各自拾掇起被挑拣剩的货物,正吆喝着最后一嗓子。
隔壁的酒楼上,客人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趁着宵禁的梆子敲响前回味着方才的滋味。
一种无声的秩序,正重新组建在这个古老的城池中。
“客官,炖鹅好了!”
小小的插曲后,里面传来小跑堂勤快的脚步声。
两人相视一笑,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欣慰。
“就来!”
……
至德二年秋十月,刚刚收复长安的唐军再次拔营,向着洛阳进发。
在河东营的威慑下,潼关的燕兵很快被扫除。
紧接着,一道重要的选择题随之被抛出——
这一次,又该在何处决战?
或者说,燕兵将打算在何处拦截?
第114章 足部骨筋膜室综合征
是夜,洛阳。
行宫中久久亮着明灯。
一层秋雨将暑气冲了干净,夹着寒意的风潮自西北吹来,映在门上的几道黑色身影便被扯得前后晃动。不时有焦急的步伐从中穿过,又久久地驻足停顿。
“陛下,唐军已在奔袭洛阳的路上,您得拿个主意呀!”
尽可能缩在椅子上的年轻皇帝,逃不开一周逼问的视线,只得假模假式看起铺在桌案上的羊皮地图。
潼关已属唐军。
洛阳还是他们的。
看上去与去年一模一样的战局摆在面前,一抹不常见的灵光忽然从那冥思苦想的双眼中划过。安庆绪伸手指向地图上两地中间的函谷关西,迎着一众不甚期待、却非要逼迫的目光,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看法。
“不如便效仿去年函谷关一战,在此狭道迎敌。”
“殿下,万万不可啊。”
话才刚起了个头,便被毫不留情地打断。名义上隶属他的臣下,语气虽还保有几分客气,结论却截然不容反驳。
“函谷关西侧确乎是狭道,可容伏击。可彼时我方为攻,不进则退,将士们背水一战,才赢下潼关。”
更何况他们以骑兵为主,狭窄的区域更不适合展开阵型。
回话的燕将顿了一顿,省去小皇帝反正也听不懂的战术分析,直接说出结论:“现下乃我大燕建国以来最危急之时刻,国都绝不可丧,丧则难复。此战不求取胜,但求取稳,还望陛下三思。”
话说得慷慨激昂,意思却已再明显不过。
彼时攻袭潼关,将士们个个野心勃勃,摩拳擦掌想赚取一番战功,自然十分卖力。
现下全军刚刚遭遇一场惨败,眼看大燕帝国的宏图被从正中撕碎,士气已经完全跌到谷底。别说反败为胜,能保住洛阳就不错了。
如此再冒险选择函谷关西狭路决战,只怕还没开战就已经输了。
被臣下委婉一顿痛批,安庆绪只能和往常一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丞相,他的义兄严庄。
“臣也认为不应在函谷关西迎战。”
被他注视着的严庄,视线却牢牢盯着地图上的另一个位置。
一丝从容不迫的笑意浮现在他唇角。
“陛下请看,函谷关东的陕郡新店,地势更为平坦。”
所有人的目光被严庄的手势引导着,往地图东侧看了看。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原,北临汹涌黄河,东南则有绵延的山林。
熟悉的战场环境,瞬间让其他人反应过来——
“严公的意思是,占山面水……”
这不正是郭子仪刚在长安一战中教他们的打法吗?
严庄拂袖而立,在一周附议的赞叹中,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安庆绪颔了颔首。
“陛下若信得过臣,臣愿代陛下亲征陕郡,为我大燕保下国都,不死不回!”
*
十月,秋高气爽。
大河东去的滔滔之声隐然从北面传来,正越河南迁的候鸟,盘旋在黄河的浪涛之上,久久不敢往前。
就在不远之处的平原,数万铁甲士兵正集结而来,准备在此决战。
而平原东南面,起伏绵亘的山脉也正被另一群不同样貌的战士占领,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高举大唐军旗的队伍。
一颗硕大的滚石从天而降,砸向正试图仰攻的唐军。
顿时,像油锅里溅了星水滴,战火轰一声引燃。
“缩头王八,钻山老鼠,一群孬货!”
临时搭建的救治营中,亮出一只臂膀的仆固怀恩正接受着紧急治疗。针线从皮肉间穿过,他却是眉也不皱一下,只顾扯着嗓子往东南的山脉大声骂咧。
不管他们怎么挑衅佯攻,那群狡猾的燕兵就是死活不肯下山。
从来都是正面交锋的敌手,这回还学会了耍心眼儿!
“他们这是故意的!”蹲在他身边的年轻士兵,挂彩的脸看上去也没有好过几分,强忍着伤痛劝道,“林中定有埋伏,您可千万不能上当啊。”
“老夫晓得!”仆固怀恩回头瞪他一眼。
诱敌深入,以高制低。
他才耍过的战术,自己能不知道吗?
现在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要如何破解这个战术,一时半会还真难住他了。
仆固怀恩气得脑瓜子突突作响,全然盖过了身上那点疼痛。
“报——”
令兵拖长的声音伴着阵阵马蹄远远传来,早已心焦如焚的仆固怀恩不顾身侧正在进行伤口缝合的军医,一撑手臂猛地站起身来,直接往外冲了两步。
“前线如何?!”
李明夷看着挂在他伤口上的针线,眉心蹙起。
正想开口,便听见令兵带着惊慌的声音:“回,回禀将军,前锋出师不利,郭公再令全军后撤十里。”
仆固怀恩面容一寒,当即抢下他的战马,扬鞭往前营奔去。
其余人的脸色亦同时凝重起来。
——他们刚刚才后撤了十里。
面对高地上的敌人,元帅郭子仪并未冒失地全力出击,只令小支精锐连番上阵,试图诱敌下坡。
但这次的对手显然不准备和他们硬碰硬。
就这样占据着高地,你来我打,钝刀割肉地逼退着唐军。
“敌方占领高地,这样拖下去,恐怕……”一边撤退,副军医长周春年一边回眸远望。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
可大家谁不心知肚明?
行军打仗,尤其是进攻的一方,十分讲究一鼓作气。正所谓再而衰三而竭,如此无穷无尽地消耗下去,即便物资不短,士气也要被磨光了。
“元帅已派出安西军辅助前营夹击,尔等身为军医,更不可扰乱军心!”
后撤到指定的地点,在赵良行沉迈肃杀的一句话下,军医们立刻开始对负伤的将士施救。
“我就说该放火烧山!”焦灼而沉重的气氛中,角落里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抱怨,“听说,去年燕兵便是放火烧了函谷关,怎么咱们反而打得束手束脚?”
周春年想说什么,被赵良行一个眼神拦下了。
前线的士兵们浴血奋战,有些怨言就让他们在这里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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