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症状比较轻,可以多灌热水,暂时观察一下。若是遇到重症病人……”李明夷将少年衣衫合上,沉默片刻。
即便在已经有了被戏称为超级英雄的糖皮质激素的现代,重症药疹仍有很高的死亡率。
这也是中药麻醉剂不可避免的风险之一。
林慎似乎也联想到了这个问题,刚放松下的神情不觉紧绷起来:“连解症的雷公藤都不可用,那他也不能再服用这些汤药了。”
可没有麻醉,手术便只能放弃了。
谢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二人身后。
听完李明夷和林慎的对话,他亦凝重了眼神,并不因命运对他的对手突然的戏弄而有任何窃喜。
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他不止一次尝过,所以很清楚李明夷现在的心情。
“不管如何,今天不能做手术了。”谢望替他下了结论,却着重咬了今天二字。
“对,一定会有办法的!”已经见识过好几次这人将难题迎刃而解,林慎对李明夷莫名很有信心,不无鼓励地道,“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早几天晚几天做手术,也没什么差别。”
然而身前的李明夷仍垂眸不语,再没有像平时那样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
“我犯了一个错误。”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后,他说。
“……你说什么?”林慎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实在很难想象对方的词库里有犯错这两个字。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师兄,而谢望同样微带愕然的表情证明他的确不是幻听。
两人快速交换过一个眼神,正打算追问,忽而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
“听说你们又要做手术。”小谢郎的声音含着抱怨,却仍明朗,一阵风似的将压抑的气氛吹散。
他带着无奈的表情走向三人,瞟了一眼已经半睡不醒的少年,抬眸向谢望递去一个眼神。
谢望会意:“林慎,你先在这里守着他。”
“哦。”他们兄弟二人要说话,林慎自问也没什么可听的,老老实实按李明夷所说去处理,准备喂些温水给这少年。
方才还在沮丧中的李明夷却随谢望站起来,将目光投向刚来的谢照,似乎也有话要说。
谢照略一思忖,向外扬了扬下颌。
李明夷能猜到他是带来了关于少年的一些信息,不便当着本人的面说出,于是也点点头,跟着兄弟两人走出去。
“你们还记得之前平安坊的纵火案吧?”谢照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严肃了眼神,开门见山道。
“之前我问过云娘那孩子,她说曾见到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出入库房。我将各种外族衣服画给她看过,她指认的那幅极像这少年一族。”
难怪谢照姗姗来迟,原来还在继续追查纵火案。
看来他之前给小雨买木偶倒并不单纯是哄孩子玩,而是为了和她套近关系,好问出更多信息。
谢照停顿片刻,给出了第二个消息——
“这次,我仔细问过马和那少年出现在青莲村的时间,他可以肯定是中秋前后那几日。”
那刚好是平安坊走水的时间点。
即便是没有查案经验的李明夷和谢望,也很自然地将这两条信息联系起来。
“不过。”谢照话锋一转,“我问了小雨,她并不记得有见到白发异瞳的人。”
少年的样貌一见难忘,如果是他,小雨应该会有很深的印象。
不管怎么说,这些零碎的线索都不能直接将凶手指向少年,所以谢照此来也并没有带上枷铐。
他头疼地叹一口气:“一来就听王公说许了你们做手术,李兄,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即便少年不是纵火的凶犯,保底也有个盗窃罪,说不定还是哪里的流徒。要查这种人,谢照自然得心应手。
但王焘都已经亲自开口,他少不得要给这位德高望重的圣手一个面子。
“只此一次……”谢照忍不住和李明夷强调,却果不其然在对方脸上看到那种熟悉的神游表情。
“算了,你方才想说什么,说吧。”他就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听劝。
直到此时,李明夷才从沉默中开口:“看这少年穿着和样貌,应该是胡人吧?”
谢照向里瞟了一眼,点点头:“他看起来像是北方的辽人,不知道为何会沦落到青莲村。”
李明夷明白他的疑惑。
唐朝经济发达,文化交融,即便在长安也能看到不同民族的面孔,辽人南下并不稀奇。但出现在一个交通不便的偏远山村,却显得有些突兀了。
不过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少年的身份。
李明夷没有深入这个问题,而是问:“那州府上有人会写辽人的文字吗?”
谢照眼眸一动,立即猜到他的想法:“你想写话给他看?”
李明夷点点头。
听不到声音,但未必就不识字,只要愿意沟通,方法有很多。
可若与嫌犯对话,像李明夷这样的外行人,保不齐就打草惊蛇,向对方暴露出重要的信息。谢照再三思忖,才试探地开口:“那你想和他说什么?”
“我只是要问他一个问题。”李明夷的神色,却是从而有过的郑重。这样的表情,让谢照也收了随意,认真听他说话——
“我想问他,如果麻醉存在风险,他愿意做手术吗?”
第32章 在数百年后改变人类手术史的物质
还不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的谢照闻言愣了一瞬。
不过李明夷想问的倒不涉及案情,且从医者的角度切入,少年或许不会太过抗拒,这说不定反而是个和他取得配合的机会。
他略做思忖,便点头答应了:“这没问题,但你要和他解释的话越少越好。”
李明夷知道这已经是相当大的让步,亦不打算为难公务在身的谢照,诚恳地向他颔首:“多谢。”
礼是常礼,但放在李明夷身上简直郑重得离奇。谢照隐约察觉到他的异样,转眸看了谢望一眼,用眼神问——
这人今天没事吧?
谢望却似了然一般,沉肃的唇角微微展开。
谢照更加费解。
“算了。”他毕竟是来公干的,对同僚的关心到此为止,“北面的胡语我也略会一些,现在就去问问他吧。”
反正人已经被抓住了,少年盗窃的物证还得等里正搜齐了送来,谢照也没有打算立即押他下狱,索性先探探虚实。
再次折返回屋内时,林慎已经给少年喂过了水,正仔仔细细地检查他的皮肤。李明夷也顺着他的手势再一次查看药疹的情况。幸好,皮损看起来没有继续发展的趋势。
林慎说得对,老天爷有时对他的确不错。
即便是已经被研究得相当成熟的手术,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各种隐患和意外,他始终坚信生命的筹码只能握在人自己的手上。
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对手术太过自信,他没有提前取得病人的知情同意,犯下了最低级的失误。
幸运的是,他得到的惩罚只是虚惊一场。
等李明夷检查完毕,谢望便将其余生徒清退,只留下他们三人在场。
谢照拿手推醒被林慎两碗药灌得半梦半醒的少年,径直将刚刚写好的纸展在他的面前。
少年漠然地睁着眼,目光从上面的文字一掠而过,却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直接将脸转开。
“真难伺候。”热脸贴上冷屁股,谢照忍不住啧了一声。
纸上已经用胡汉两种文字简单解释什么是手术和麻醉,以及李明夷补充的风险和可能的结果。可惜对方看上去还没放下戒备,摆明了拒绝沟通。
那就没辙了。
谢照扬眉看向李明夷,遗憾地表示人事已尽,自己也无能为力。
李明夷却若有所思地接着从他手里摘走纸张,铺在地上,提笔画起来。
谢照与站在一旁的谢望对视一眼,同时转过目光——
他画的是一把弓。
虽然画风潦草了些,但一弯一直搭着的线条,意外的还挺好理解。
谢望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师此前说过,他若不手术,以后便不能握弓。你想告诉他这个?”
听到这话,谢照仔细看了眼那只被固定在席面上的手,其拇指根处有着常年佩戴扳指留下的凹痕,虎口处也被勒出细茧。
“还真是一把握弓的手。”
这只手不仅擅弓箭,且手势十分正统,不像小孩子随便玩玩的样子。
李明夷点点头。
他本以为王焘只是简单对少年进行了查体,没想到不过一眼功夫,他老人家已经捕捉到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被这位医学大家随口提点,反而让他在一千多年前的时代久违地感受到了作为学生的心情。
沟通有时候不需要对话,甚至不需要文字,但必得用心。
李明夷将那张纸拿起来,再次递到少年的面前。
被他锲而不舍的精神折磨住的少年不耐烦地皱了皱鼻子,为图清净,敷衍地看了那张纸一眼。
然而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的注意力被纸上抢眼的简笔画吸引了一瞬。
少年随即扬起视线,不甚友善的目光在身前的三人面上一一扫过。就在谢照忍无可忍地将手按在刀上时,他却收回了眼中的敌意,面无表情地开始阅读纸张上的文字。
平静的片刻后,少年再次抬起眼眸,这次却只看向李明夷一个人。
这是第一次,李明夷在他眼中看到了厌恶之外的情绪。
少年凝视他片刻,仿佛在他坦然的眼神中得到某种可以信任的承诺,终于点了点头。
征得病人本人的同意,手术便可以重新拟定计划。
谢照似乎还有话想单独和谢望谈谈,这次李明夷很识趣地没有打扰,道了声谢,先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林慎。
听闻手术可以重启,林慎兴奋之余仍有疑问:“可若他再发疹子可怎么办?”
无知时尚且无畏,现在知道了出疹的原理,他倒反而有些畏手畏脚了。
实际上,连续出现术中知晓和药疹这两种严重的副作用,李明夷也并不打算继续使用这种不稳定的麻醉方式了。
“那就不用口服药物。”
他以平静的口吻,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不口服?”林慎想到了对方会给出一个让自己意外的答案,但没料到竟完全超出他的认知。
从华佗发明麻沸散开始,无数前辈精益求精,锐意改良,可终不过是在其基础上增减,他还从未听闻过有不服药的麻醉方法。
但对方的眼神告诉他这绝不是夸口。
那张少有表情的脸上,不再像之前那样笃定而固执,却流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兴奋——
“我想尝试吸入性麻醉。”
“你的意思是……”林慎试图用自己的脑子理解这句话,可实在很难把它和已有的知识联系起来。对方提出的设想,更像道士口中长生不老的仙丹,玄妙而不切实际。
李明夷的眼中却有跃跃欲试的光:“我想找到,不,我想试着合成一种麻醉气体。”
林慎愕然地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此前李明夷提出的种种治疗,即便是再匪夷所思,也都有眼见为实的工具辅助。而他现在这样说,却意味着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
比起直接目睹,从无到有的过程让他更加难以想象。
“李郎,你们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就在林慎沉浸在震惊中时,谢照从门口走过,顺道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李明夷刚好准备找他,便不再和林慎继续解释,而是转身跟上谢照的脚步,喊了声等等。
谢照的笑容顿时换成了警惕:“先生……找我有事?”
根据他的经验,这位李郎找的事往往都不害人,但很要命。
“不是。”李明夷这回倒不准备麻烦他了,只是提了个简单的问题,“我想找马和,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谢照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刚好顺路,我带你去找他吧。”
十月过半,天气便有了入冬的意思。苍白而单薄的日光落在长街的尽头,远方便模糊为一片看不清的光晕。微凛的北风吹卷着地上的落叶,扑扑打着人的脚背,令本就难行的前路更添一抹凄凉。
马和怅然地站在衙门口,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看在他以功抵过的份上,谢照倒是没有为难他,但也再三警告他不许再行骗。于是他就牵着那头险些被小谢郎一刀砍了脖子的倔驴,就这么在衙门口站了一个中午。
来往熙攘,却没人舍得看他一眼。
正在马和独自愁苦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另一头奔来,不过眨眼就到了跟前。随着吁一声长吟,高高跃起的马腿噔的一声,直接在他面前落下。
那声音虽是在勒马,他却觉得分明勒在自己身上,赶紧往后溜了一步,提前据理力争:“小谢郎说过不计较这次的!”
“谁说我要计较?”谢照拉了拉缰绳,往后努努嘴,“是他找你。”
李明夷从马背上翻下来,走到马和面前,开门见山亮明了来意:“之前已经和先生说过,想请教硫酸的事情。”
这一声先生,简直比冬天里的小火炉还要温暖。
终于有识马的伯乐,马和刚跌到冰窖里的心马上热乎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既然贫道……我答应过你,那自然不会爽约。不过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连夜跟着谢照过来,又被盘问了一上午,连口饭都没吃上呢。
李明夷很上道地点点头:“请先生进去说话吧。”
进去?
马和警惕地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谢照,看他懒懒打个呵欠没有参与的意思,才笑着答应了:“也好。”
29/138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