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嘴角微微抽搐。
他们之前好像没告诉这人少年可能听不见。
但即便不听声音,光看他不停翻动的嘴皮,也知道此刻马和有很多话在说。
少年歪着脑袋看向他,眼睛渐渐不耐烦地狭起。
马和赶紧比了个停的手势:“好好好,不说我了!就说你,你马上就要……”
话到此刻,少年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地回头。
可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一对温凉的手已经掐在他脖颈两侧。他手上的弯刀刚扬起来,便软软落下,垂直插进地面。
“就要挨打了。”马和叹道。
谢照立刻翻身把少年压住,确定他无法动弹之后,才解下革带,把他那双厉害的手紧紧捆住。
“李郎君,你也太狠了。”走过来的马和看了看终于不再有动静的少年,心有余悸,但又有些良心不安。
便是救人,也不用直接掐死这少年啊!
“他没有死。”谢望俯身探了一下少年的鼻息,抬眸看向站在一旁刚收回手的李明夷,用眼神问他刚才究竟如何无声息地制服这少年的。
李明夷也弯下腰去查看少年的情况,手指在他纤细的脖颈上精准地摸索到一点:“人的颈动脉这里有一对膨大的窦,对压力非常敏感,两边同时受到按压,会导致意识丧失。”
谢望按照他手的位置探向少年颈部的另一侧,感受到薄薄的肌肉下那微妙的结构。而对方所提到的窦,他也曾在尸体上观察到过,却从不知道它竟如此要害。
就在他手指压下的时候,李明夷同时撤开了压在血管上的手,将之盖在少年的左胸口。
心率慢慢地在恢复。
不过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少年一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确定谢照已经把人死死捆牢了,李明夷掰开少年的嘴,伸进手指用力按压他的舌根。
“呕……!”受到强烈的刺激,少年喉咙一滚,脖颈猛地抬起。
接着便听见咔的清脆一声,他一口尖利的牙齿相撞,嘴里咬了个空。
李明夷若无其事地缩回胳膊,走到溪流边,拿水洗了洗险些被咬上一口的手。
马和看向他的目光肃然起敬。
这得是被咬了多少次练出来的手速和淡定啊。
偷袭失败的少年立即回想起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目光冷冷地追踪过去,瞳孔缓缓聚缩,露出一种危险的眼神。
咚。
谢照一刀鞘把他伸高的脑袋敲下去。
“老实点。”
听不见声音,那就只有让他知道疼了。
好坏分不清,只能用最朴素的教育方法了。
谢照按着那颗不安分的脑袋,把刀从地上拔出来,丢向马和:“你拿住防身。”
这少年性子太野,实在不得不防。刚才危急关头,马和配合绕背的李明夷,故意作势吸引这少年的注意力,倒还挺机灵的。
刀一拎上手,马和马上就打起了哆嗦:“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拿过木刀!再说刚才这少年也挺听劝的,我看不必了吧!”
谢照:“……”
敢情是他高估了这人。
“走了。”谢望从他抖动的手里摘下刀,面无表情跟上谢照的步伐。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这才是道。”马和给自己找补两句,见这二人都没有搭理的意思,便悻悻地回头找李明夷。
那位李郎君仍蹲在溪流边,仔仔细细地摸索着什么。
他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却见对方从马莲丛中摸索出一块小小的石头。与普通的河石不同,那块石头有着分明的棱角,在月光下,折射出琥珀般淡淡的光。
马和瞪大了眼:“李郎,你拿这块硫石做什么?”
“这里有很多这样的硫石吗?”李明夷却驴头不对马嘴地反问他,在那双一向冷静的眼睛里,马和第一次看见了一种类似于急切的情绪。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看那石头,又看看对方紧张的脸色,不解地点点头。
“听说这原本没有此山,是有一日烟火冲天,飞出黑石,日月不绝,才累成此山。之后几百年间又有数次地龙翻身,便不时震出许多矿石。”
听他说完,李明夷站起身来,看向无边无际黑沉的林海,眼瞳不可自控地震动。
如果马和的描述没错,这是一座休眠中的火山。
地质灾害给这里带来连年的贫穷,却也留下人们了一座不曾被发掘的珍贵宝藏。
“李先生?”见两人在后面拖拖拉拉,谢照回头喊了一句。
李明夷回过神来,珍惜地握紧那枚矿石,唇角浮出一抹笑意。
“走吧。”他迈开步伐。
“哦。”马和跟了上去,忽然想起他还没回答的那个问题,“你到底要拿这东西做什么啊?”
李明夷一边快步跟上谢照的脚步,一边指了指马和腰间的葫芦。
“我要做的东西,正要向先生讨教方法。”
先生……讨教。
马和瞪大了眼睛看向对方,一时不敢相信这是李明夷说的话。
但不得不承认,听起来确实很悦耳。
他瞬间忘却想问的事,咧开笑容,心情大好地跟上去:“小事,小事!我就知道,李郎才是识货的人。”
几人一路疾步下山。
有了被偷袭的经验,谢照这回一刻也不敢放松,直把人抗进了里正的家里五花大绑起来,才放心地拍拍手。
少年没有挣扎的余地,倒是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不再有刚才的凶恶之态。
“这……”虽然听村民们说半仙已经作法祛除邪崇,但看到这面容诡异的少年,他还是忍不住地胆寒。
“咳。”谢照拿刀鞘不着声色地捅了捅马和。
马和这回福至心灵:“里正放心,他的确曾被山妖上身,不过已经被贫道驱逐。之后再押去州府,设坛作法,除了他剩下的邪气,便可万事无忧。”
半仙的话,里正自然是不加怀疑,且不管怎么说,把这少年送走也算绝了后患。
他万分感激地向马和行了一揖:“半仙对我们青莲村恩重如山,可惜我们这里百姓贫苦,都不知道要如何报答了。”
“不用,不用。”马和哪里敢受,一边看着谢照的脸色,一边低声道,“只要你们向州府禀明此事就行了。”
里正连忙点头:“那是自然。”
“我说的如何?有时候被骗骗也不算坏事。”事情也算有个了结,谢照抱着手,笑着走向蹲在少年身边的谢望和李明夷。
两人却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少年的受伤的手臂正被李明夷展开,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在山里还没注意到,如今明明的灯火下,可以清晰看到经过多次挣扎的伤口沾染着泥土,正慢慢渗出带着脏污的血水。
谢照拿刀鞘拍拍少年的脸:“喂,还活着吧?”
少年额头皱起,想要挣动,却马上虚脱地倒下。
“他需要清创。”李明夷直截了当地给了谢照答案,“如果再拖延下去,很可能会感染。”
经过上次云娘母女的事,感染这个词的意思,谢照已经很清楚了。
他转过身,万般无奈地向里正走去。
里正刚和马和千恩万谢过,看谢照愁容满面,当即吓了一跳:“谢郎,可是有什么事,但请直说无妨。”
谢照叹息。
“你之前说的毛驴,还能借给我们吗?”
第30章 克氏针
李明夷来到这个时代的近半年中,除了跟张敛公干时能蹭蹭马车,大部分时候出门都是靠走路,偶尔也能骑牛。像这样骑驴,还真是头一回。
但他很快就理解了驴不能作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原因。
“吭哧、吭哧。”
被牵到谢照面前的毛驴正不耐烦地甩着蹄子,一对鼻孔朝天喷着气,毛茸茸的长耳朵向后转动,还没有出发便摆出十分不愿意合作的态度。
“看,这是什么。”谢照一边笑吟吟拿一根胡萝卜吊在驴眼睛前,一边用眼神示意其余几人把少年搬上驴背。
可少年的身子刚一挨上去,毛驴便马上受惊似的,不顾里正的牵引,脖子被勒得变形了也要撒腿往外跑。
“他身上有血腥味,怕是吓着这驴儿了。”里正用力攥紧了绳套,正准备再伸手安抚安抚这犟脾气的老东西,便见谢照另一只手抽出了刀,直接亮在驴脑袋前。
扑腾的毛驴蹄子顿时停住了。
谢照晃了晃手上的萝卜,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吃萝卜还是炖萝卜,自己选一个吧。
刚才还死咬着的驴嘴嚼巴嚼巴,不情不愿地咬了上去。
这回再把少年驼上去的时候,毛驴便乖觉老实了。马和小心翼翼打量这位小谢郎,总觉得自己和这毛驴也没什么区别。
谢照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少年和他身上那身胡服。
血腥味。
不知究竟是源于他自己,还是那只拔刀极快的手。
“怎么?”谢望瞥他一眼。
“没什么,只是瞧他穿得像辽人,觉得有点稀罕罢了。”谢照接过里正手里的绳索,翻身上了另一只毛驴,招呼其他人出发。
几人趁着月色明朗,一路骑驴从青莲村赶到驿站,不知是不是因为谢照那把刀的威慑力,这一路驴倒没有再犯脾气。到驿站借了马,速度一下便快了几倍,天都没大亮,一行人便抵达了城门。
“这少年就有劳官医署先看着了,我回过谢公便过去。”谢照与兄长交换过一个眼神,拍拍马和的肩,“走吧。”
马和赶忙掏出一纸书信:“里正已经把事情原委替我禀明了,我这也算将功折罪,谢郎您看……”
谢照摘过那书信,却是看也不看一眼,挑眉笑道:“一码归一码,我还有别的事问你。”
别的事?
马和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罪状,但看小谢郎的作风,要是不去,那胡萝卜炖的就是他了。
“李郎。”他含蓄地看向李明夷,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要去了,硫水的事只有以后再说了。”
“嗯。”李明夷认真查看着少年的手臂,随意地点点头。
“……”行吧,马和仰天长叹。
命中有此一劫。
和谢照马和二人分开后,剩下两人便带着少年赶往官医署。许是被一夜的折腾用尽了力气,少年这回安安静静的,当真不再挣扎。
倒是李明夷反复将他的手抓握,似乎在检查什么。
“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官医署的生徒们一贯早起,见谢望带着个受伤的少年风尘仆仆地赶回,马上开始准备一应救急用物。
病人被搬动到床榻上后,谢望才开口问道。
“他握掌时,掌骨头有凹陷,也有骨擦的声音。”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以手在纵线方向扣了扣他的手掌,少年吃痛地嘶了一声,闭上许久的眼睛睁开,露出凶光。
周围一众生徒顿时被那双异瞳吓得后退一步。
“无妨,他只是因病如此。”谢望抬眸示意师弟们镇定,随即继续追问对方,“你的意思是,他不止受伤在小臂?”
李明夷无视少年凶狠的表情,对谢望点点头:“他从高处坠落,除了外伤外,掌骨很可能有骨折。”
没有X光的辅助检查,只能通过查体判断伤情。虽然少年不能开口,但以他的临床经验,基本可以确定有掌骨骨折。
“你是说折疡?”
若是手臂、腿这些部位的骨折,官医署倒一贯应对得当。但手掌这样骨骼小巧、结构精细的地方,即便是外夹夹板,也很难固定,谢望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因伤而肿胀的手上,已经预料到对方还有话说:“折疡在掌,除了服药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很简单,做个内固定。”李明夷将少年的手抬起来,以手势解释,“打一根钉针进去,固定他折断的骨骼。”
周围的一众生徒,在听到这话时无不愕然。
打钉针进手掌,这简直是酷刑啊!
“谢师兄。”也正是这时,林慎带人将热水、汤药、烫过的金针柳刀等带过来。为谢望准备好清创用物后,他将目光转向方才口出惊人的李明夷。
“李兄的意思是,要做手术?”
经过植皮一术,他对这人神乎其神的说辞已经不算见怪了。但听到他那些话后,仍有一个疑问——
“可人手掌中带着钉针,难道不会影响动作吗?”
折疡是常见的病症,本可以自行愈合,不过是看长不长歪罢了。钉针虽然可以从内固定骨头的断端,但之后又怎么办呢?
李明夷拿起一枚金针,将之比在少年掌面的位置,随即做出一个抽离的手势:“等骨折愈合之后,再把内固定取出来就行了。”
“所以……”林慎眼眸随他手势转动,一下便明白过来了,“你方才说这是‘内固定’,就像一个置入掌中的夹板,等骨骼续接,便可撤去。”
二人交谈之际,谢望以温热的淡盐水冲洗过少年的伤口,随即拿起柳叶样的刀片慢慢清理伤口。他视线聚焦在伤口的同时,眼前已经浮现出李明夷描述的画面。
林慎越说越觉得兴奋,但问题也接踵而至:“照你所说,需要两次手术?”
重复手术,失败的概率直线上升,这是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不。”李明夷以十分把握的语气道,“只需留出一截尾端在体外,等骨折愈合后拔出来就好了。”
林慎怔怔看着他手里的金针,不敢相信他们用在皮肉上的工具,竟还可以有这种诡异而合理的用法。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李明夷将金针放下:“当然,不是用这种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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