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你们不是说要下葬吗?”阿婆攥着布袋的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四处漏风的房子,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等价交换的。
“嗯。”李明夷点点头,以认真的口吻道,“但你需要吃东西,人只有吃东西,才能活下去。”
谢望说的没错,有了钱,活着的人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
比起复杂的医学,这个道理简单多了。
阿婆懵然地看着他,许久,才像是听清了这句话,抱着那袋塞得紧紧实实的胡饼慢慢跪坐下来。
她用手摸了摸已经冰冷的尸体,轻声道:“老头子,等过几年老婆子就去找你,你先在地下就安安心心睡吧。”
谢望良久地不语。
谢照拍拍他的肩,也从钱袋子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阿婆的身后。
这是最后一具没下葬的尸体,竖好坟冢后,三人便回头往村里走,准备在里正家歇一晚上。
“喂,你们看。”沉默的脚步声中,谢照忽然开口。
两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之前路过时还冷冷清清的村口,现在围了一圈人,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
是为了缓和凝重的气氛,谢照提议:“走,咱们也去前头看看。”
“大家伙看好了,这病邪已经被我困在这符纸中。”
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身后还竖了一把幌子,上头打了个方方正正的大补丁,补丁上笔画端正写着“无上天尊”四字。
而他手里,则拿着一张黄色的纸,纸上空空如也。
“噗!”
一口水从他鼓胀的腮帮子里喷出来,将那张纸打湿。
纸上立刻显出一只红色厉鬼的形状。
一圈村民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张地落在那纸上。有个孩子想凑近了看看,马上被大人拉开了。
“小心鬼上身!”
谢照拿腰刀拨开人群,往前走了一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道士身上,谁也没在意何时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莫怕,莫怕!看本仙做法,除了这邪崇!”道士长吟一声,拿一把桃木剑把显出鬼影的黄纸钉在树上,从腰上取出个葫芦,一边在嘴里念着急急如律令,一边将葫芦里的水泼了过去。
围观的一双双眼睛登时瞪得老大。
“鬼没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那纸上的鬼影果然慢慢散去,只留下一张黄纸在夜风中飘荡。
道士收了桃木剑,长吁一口气:“邪崇已除,大家尽管放心,日后不再有瘟疫了。”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欣慰的声音。
“你是……”李明夷刚想开口,便马上被一只手拉住。
他有些不解地回头。
“别急。”谢照向前递了个眼色,“看看他想干什么。”
果然,立刻便有人递上铜板:“半仙,能不能劳您去我家做做法?”
道士盯着那堆铜板,用力眨了眨眼,却没有接下,而是忍痛把目光转开:“做法需天知地应请神明,不可一而再再而三。本道这次做法也只为祛除青莲村病邪,而今邪气已去,本道也耗尽半身功力。”
他掐指一算:“重新凝神聚气,恐怕要半年了。”
说罢,他持正木剑,满眼高风亮节。
一周村民纷纷露出敬佩的眼神。
李明夷的目光却停在那张被剑剖开的黄纸上。
姜黄粉,可以使碱性物质变红。那葫芦里装的恐怕是某种酸,中和碱之后便令“鬼影”消失。这个老套的江湖把戏,可真是源远流长。
“这不是……”
他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人用力捂住了嘴。
谢照不动声色把他拖出人群,才松了手,笑着说了句得罪。
李明夷皱眉看着他:“这不是做法,是……”
“骗人的把戏。”谢照接口道。
这句话成功地把对方剩下的话堵回去了。
谢照斜抱着剑,看了眼被人群团团围住感谢的道士,笑道:“先生是聪明人,但也有不聪明的时候,人有时是需要被骗骗的。”
“但既然知道他们被骗,还不揭穿,岂不是纵容骗子?”问这话的,却是跟过来的谢望。
这点小把戏,显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谢照歪了歪脑袋,自知很难和这二位讲道理,只说了句等着。
“天色已晚,大家回去歇息吧。”
村民递上来的铜板都被道士一一谢绝了,众人见他如此正直不阿,也不敢再勉强什么,乖乖听话散了。
直到人群散去,谢照才走上前去。
“这位道爷,我想请你算一卦,不知道可不可以?”
“小兄弟,我已经……”话刚说一半,道士的目光便被对方手里摸出的一锭银子吸引过去,立场也变得不那么坚定,“你,你要实在事急,若不然我先帮你看看吧。”
“是急事,不过对道爷来说也是小事。”谢照往后一指,“你帮我算算,他是哪里人?”
这倒问得奇怪。
道士循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在看到李明夷的瞬间呆住。
“李,李,李郎君么这不是?”
“哦?”谢照似笑非笑,“先生面相知人,果真神通啊。”
道士心知事有不妙,脚底像抹了油似的后撤一步:“他是陈留城里的人,钱我就不收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诶,不急。”谢照笑道,“既然认识,不妨坐下来聊聊。”
道士目光颤抖地往后转去,欲哭无泪地看着顶在自己后脊背的腰刀,随即放弃地举起手,向李明夷投向讨好的目光:“郎君,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你们就不要为难马某了吧!”
谢望瞟了身侧之人一眼:“你认识?”
“认识,他是个福医。”李明夷往前走去,停在这人面前,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上次见他的时候。”
听到这话,谢照刀前的马和如有感触,长长叹一口气。
“说吧,你为何要在这里行骗?”见对方放弃抵抗,谢照收了刀,抱着手看他。
马和却看向跟前的李明夷,万般无奈地道:“要不是被李郎拆穿了福水的事,我也不至于跑来这里混饭吃啊。”
想起这事,他沮丧之情更甚:“福医福医,靠的便是一个福字,一旦被人拆穿,便再也不会有人相信。陈留不留我,我只好向青莲了。”
这里的人不认识他,又大多愚昧,所以几个小把戏,就哄得村民们把他尊成半仙。
谢照也往身侧瞟去一眼,倒没想到还有这层因果。
李明夷却联想到另一桩事:“所以山妖就是你传出来的?”
听到这话,马和的脸上露出一抹惭愧之色,但仍忍不住辩解:“我从没说要杀他,只是说要赶走他,毕竟他常偷盗。我,我也没想到后来会死人啊。”
“所以。”谢照了然,“你今天做法,就是为了让村民不再追他?”
马和急忙点点头:“我若为了骗钱,刚才何必推拒那些村民的钱?”
只是谢照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一时被银子晃了眼,才被对方扣在这里审问。
“现在大家都相信鬼邪去了,那少年也不会有事了。”马和讪讪笑道,“我这也算功过相抵了吧?郎君,你就放过我这次吧。”
“相抵?那人可是因为你一句话受伤了。”谢照被他气得想笑,“你还真是无畏,装神弄鬼的事也敢做。”
听他这样说,马和却笑起来:“世上哪有鬼神,万物皆有道理。只是世上的人大多蠢笨,不信道理,却信鬼神。若非如此,谁愿意做这营生?”
“这话你留到州府说吧。”想问的已经问清楚了,谢照也懒得和他废话,举起腰刀,似乎在问——是自己走还是跟我走?
“我去,我去便是。”马和哪敢和他争辩,却像是想起什么,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过郎君说那少年受伤了,得找到他才行啊。”
谢照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人还挺有原则,只谋财,不害命。
“你有办法找他?”直到听到这里,谢望才开口。
马和急急点头:“之前村民找我要了一包除妖的现形粉,洒在了各个机关里。”
“现形粉?”这倒是三人没听说过的。
面对齐齐逼来审视的目光,马和也不敢卖关子了。
“就是磷粉,沾上在夜里便有光,他要是掉进过机关,身上肯定沾有磷粉。”
夜风簌簌吹过。
谢照和其余二人对视一眼,拿刀架上马和的腰。
“走,去找他。”
第29章 一座不曾被发掘的珍贵宝藏
十月过半,天气骤然地冷去。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笼罩下的山峦便如一个庞大的黑色怪物,将所有进入的生命吞进冰冷而深沉的树影中。
路上没有车辙的痕迹,谢照判断少年只能逃向山中。几人即刻动身,比较熟悉地形的马和在前头带路,他则持刀跟在最后,小心提防袭击。
跟着村民寻常上山的路径,没多久便被一处树丛拦住。
四人同时停住步伐。
“这兔崽子也太能跑了。”谢照啧了一声,往高望了望,四面八方皆是影影重重的高树,即便有磷粉的痕迹,也很可能被遮挡住了。
马和却弯下腰,拿火把仔细地左右搜寻着什么,目光忽而往一处定格住。
那是一朵即将萎谢、淡紫色的马莲花,在深幽的树丛间伶仃开落。
“有了!”马和异常惊喜地跑过去,往那朵马莲前方的位置探了探,果然发现了更多同类的小花。
剩下三人有些不解地跟过去。
这回不消问,马和便主动解释起来:“他要活命,必得追着水源走。可青莲山水中多有矿质,大部分的水都是不能喝的,而马莲只开在水质干净的地方,所以附近必有干净的水源。”
这样一定位,搜索的方向就立即确定了。
谢照拿腰刀砍开树丛,劈出一条道来,往前探了几步,果然听到淙淙的流水声。
“没想到你还挺有学识。”他瞟去一眼,倒对这江湖骗子有些另眼相看了,“既然也读过书,怎么如今干起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书?”
马和摇头晃脑地弯下腰,从地上抠出一小块泥来,放在鼻尖深嗅一口,十分陶然地道:“书上可不会告诉郎君这泥里有什么,花开在何处。土地的丰荣,可是多少黄金屋也装不下的。”
又是个古怪之人。
谢照左右看了一眼——
怎么感觉全陈留的怪癖之人,今天都被他聚齐了。
怪人之二的李明夷也照葫芦画瓢地闻了闻湿润的泥土:“这里有硫矿?”
“不错。”终于有个识货之人,马和面露兴奋之色,举起葫芦给他看,“这里头装的便是硫水。”
硫水?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看过去:“你说的是硫酸?”
“酸?那我倒不敢品尝。”
马和兴趣刚起,正想追问对方为何知道是酸,却被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了话头。
“这里有磷粉。”
谢望以手拨开水边一处密密的马莲花,果然看到细细如萤虫的光点闪动。
找到了少年的痕迹,几人不再交谈,不约而同地闭上嘴,放轻了脚步寻着磷粉的痕迹往水源上方走。
不过片刻,便看到一匹横倒在水边的黑马。凑近了看,发现正是他们今天驾来青莲的那匹,可惜马肚已经被当中剖开,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只挖走了心肝,真会挑。”谢照飞快地检查了一遍,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回荡在心口。
按李明夷所说,那少年只是个得了怪病的可怜孩子。但如此残忍干净的手段,实在不像普通的山野少年能做到的。
可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再仍由他留在青莲村做偷盗之事了。
谢照示意几人灭了火把,无声息地抽出腰刀,换到领头的位置。
再往前走了一二里路,荧点中逐渐出现点滴的血迹,可以确定少年就在附近。忽然,马和的脚步一停,朝前指去:“那儿有人。”
几人目光同时聚焦过去,不太显眼的一处凸岩下,果然软软倒着一具瘦长的躯体。谢照抬手令他们等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往前摸索过去,确定是那少年,谨慎地伸脚踢了踢他的手。
对方受伤的手臂被踢晃,却没有半点反应。看来他带伤逃到山里,已经虚弱至昏迷了。
谢照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仍保有几分警惕,没有把刀收回鞘中,而是把它别到腰间,把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背起来。
“就是他,我们……”谢照刚起身往前走出两步,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分危险的气息。
就在他的手还未松开的刹那,便觉背上的压力陡然一重,一道银色的寒芒从自己腰间抽出,瞬间架在他脖颈前。
清冷的夜风吹散阴云,露出一轮冰月。
少年异色的眼眸倏然睁开,瞳孔在月光下慢慢扩大,艳丽冷酷如山林中的野兽。
“住手。”谢望盯着他刚要发力的手腕,张口的同时,以冷肃的目光提示对方——
“杀了人,你也逃不了的。”
“是啊是啊!”马和上前一步,倒豆子一般飞快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这不是他们造成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过你怪我之前,我也要和你讲清楚,现在大家已经知道误会了你,不会再伤害你,你只要放下刀,就能做个好人了。不像我,我想做一回好事,倒成了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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