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种针?
之前背过数次的器械在林慎脑海中一一排列,似有一道急电划过,他脱口道:“克氏针?”
李明夷目光一顿,有些惊讶于他的记忆力。虽然上次手术前他逼迫林慎背下了所有器械以备不时之需,但实际上用到的只有最基本的几样。没想到过了两个月,他还记得只见过一次的克氏针。
看到对方异样的表情,林慎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之前你把器械放在官医署的时候,我便照样描摹了下来,想着万一日后还有手术。不过你放心,我绝没有找工匠去照图打造。”
不问而仿之,便等于盗窃。
何况便是想要复制,他也找不出那样优越的材料啊。
李明夷倒不至于和一个学生计较这个,却不由对林慎更加改观。这孩子,或者说这些一千年前的医生,某种程度上的确更加投入思考,善于领悟。
既然他还记得住器械,事情就更好办了。李明夷刚将目光转向一旁耐心清创的谢望,便见对方将手中的刀具放下,徐徐站起身来。
“你不能为他做手术。”出乎他的意料,谢望果断拒绝了这个方案。
他的语气如其表情,冷淡而平静,却不留反驳的余地。
“可为什么啊?”林慎也没想到师兄会突然阻拦。
谢望拿白布慢条斯理擦去手上的血迹,看向没有完全松绑、脸色苍白而警惕的少年,眼神淡淡如无物:“他身份不明,又犯下多起盗窃,等会朗之便要把他挪去衙门。”
他的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按律法来说,这少年接下来的命运不是坐牢就是流放,对于这样的人,保其性命已经是官医署能做的极限,要再为其做手术,实在是过分奢侈。
“……是哦。”林慎如被泼了盆冷水,眼神黯淡下来,但也不得不承认师兄说得很理智,“何况上回做手术,前后拢共花了二三十两银子,幸亏有谢质库肯兜底。要是把银子花在他身上,别的病人可怎么办?”
三十两银子,在这个时代可以够一个家庭省吃俭用地活几年,甚至可以买下一个年轻的劳动力。
医疗资源有限,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李明夷摸摸空空如也的腰侧,没有反驳谢望的话。
就当谢望以为他已经被说服的时候,却见这人忽然站起来,眼神之中带着思索:“你再等一下。”
“你想再找舅舅?”谢望在瞬间领悟到对方的想法,匪夷所思地转眸向他。
李明夷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骨折手术虽然不像植皮那样有噱头,但一次成功的手术赞助后,第二次商谈会容易很多。
“等等。”在他转身前,谢望却伸手拦住了他。
他并不质疑对方那身本领可以换到的价值,但不明白——
“他现在已经保住性命了,你又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替他做手的手术?”
且不说这少年和李明夷不过一面之缘,就凭他在青莲村的斑斑劣迹,还差点杀了谢照,能容他活着已经是谢望身为医者的最后底线了。
那只手,作恶多端,实在不值得浪费这个手术的机会。
李明夷将目光投向神色冷肃的谢望,眼神中却没有太多情绪的波折,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
“我是医生。对于烧伤的患者就要考虑植皮,遇到骨折的患者就要判断最好的术式,这就是原因。”
至于这人是好是坏,该判什么刑罚,自然有衙门审判,不在他的职业范畴内。
谢望端然注视着那双坦荡的眼睛。
那双眼淡淡如常,并无波澜。可在那深处却沉淀着某种坚定的信念,令他知道这绝不是一时逞强。
二人中间的林慎也愕然地睁大眼睛,一时却不知该偏向那边说话。
“说得不错。”
就在众人怔然不语时,忽然听闻一道老者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谢望抬眸的瞬间神情一变,立刻往前走了几步,想要伸手,却被来人微微挥手作罢。
清晨微凛的风在门前回旋,王焘一身单薄的衣衫被吹得贴身,显出清瘦见骨的身形,那倒逆在曦光中的长长影子,却有着山一样深沉的气息。
他的目光徐徐看向身侧恭立的学生,面带从容的微笑,眼神却含着庄重。
“婴城,相者救民,医者救人,如是而已。”
第31章 药疹,一种几乎不可能预见的并发症
与王焘同来的,还有现任博士裴之远。
站在年长如父的恩师身侧,他仍保持着学生的姿态,听闻自己的弟子被教导,也并未张口替谢望辩驳。
李明夷倒是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这位斗重山齐的医学大家,更未料想对方会主动替自己说话。在所有生徒同时恭敬地垂首时,他独自抬眸望向那双清寒的眼睛,试图在其中寻找到这么做的原因。
——你我之间,一定有相同的地方。
裴之远的话忽然在他的脑海中闪回一瞬。
某些隔阂之外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就在他想要继续追问的时候,王焘已徐徐步入内堂,坐在病榻边亲自替那少年诊脉,随后又伸手将他的手腕托起查看。
被陌生人触碰的少年顿时皱起鼻梁,压低的眼眉定定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老者。王焘却只是将那只手轻轻放回去,垂眸端详他的伤处:“折疡在掌,如不理会,只怕他这只手将来不能握弓了。”
谢望神情端正:“是。”
王焘看向自己最为得意,也最倔强的学生,笑容之中多了一抹宽厚:“为师明白你的为难之处,只是婴城,思虑伤脾。其实有时为难的事情,却能用最简单的办法去解。”
谢望忖度着:“老师的意思是……”
王焘缓缓起身,向裴之远道:“他的手术不必动用官账,向老夫府中领取便是。”
裴之远嘴唇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恩师摆了摆手:“你等皆还年轻,老夫已是半朽之人,家财也好,名望也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不必替我担忧。”
“弟子明白了。”裴之远知道多说无益,于是直接转向李明夷,“那么便请李郎替他手术吧,所费物资人力都不必计较,但请对老夫这些不成器的弟子们多加指教。”
即便裴之远不提这个要求,对于林慎这样勤学肯进的学生,李明夷也一贯不吝于施教。他颔首表示感谢,随即将目光转向谢望,想征询他的意见。
客观说来,谢望的手术水平是在站年轻医生中唯一能符合他要求的。
尽管他刚刚才提出了反对意见,为了确保手术成功,李明夷仍希望他可以参与手术。
而对方也正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我来做你的助手。”似乎已经预料到他想说什么,谢望直接地答应下来,面无波澜地道,“林慎,去准备。”
“哦,哦。”林慎一边应承,一边小心翼翼打量自己被驳了脸面的师兄,目光之中隐含担忧。
毕竟,谢师兄也曾是整个官医署最为之骄傲的学生。
裴之远将事情托付后便陪王焘离开了。
“师兄,其实王公他……”见二老终于走了,林慎忍不住开口想安慰谢望两句。
谢望却扬手示意不必。
或许真如老师所言,他思虑过重。但所重之事,绝不是脸面之类无聊的东西。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方才王焘说的话,无端让他想起青莲村外向阿婆递出胡饼的那只手。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恍惚在眼前重叠,他不得不承认——
或许那个来自陌生领域的游医,比他更接近自己的老师。
“咳咳……”
走出病人房,王焘忽然停住步伐,蜷着背脊勉力咳嗽两声。
微凛的寒风迎面而来,裴之远脱下外袍,奉在老师面前,关切地道:“天气大寒了,老师也当好好保养啊。署中琐事,学生代为传话即可,实在不必劳动您亲自赶来。”
王焘却只是拍拍他伸出的手。
“我已经八十五了。”他抬首望向官医署屋檐外那抹蔚蓝而高远的天空,仿佛在那晴雨变化的穹顶上,看到这个时代近百年的沧桑变化。
那已经阅尽千帆的眼中,慢慢展露出一抹笑意:“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上天许我到八十五,则必有重任交托于我。我岂能只顾一身祸福,而辜负上天的恩德?”
见他如此阔达,裴之远眼中忧虑散去,钦佩地道:“学生受教。”
王焘却将目光缓缓转向身后,在那他们已经退场的房间中,他看见年轻的医生在争执中,露出比他们更加锐利的锋芒。
他笑着摇摇头。
“老夫的平生所学,已经全部教授于你,实在教无可教。而你我的学生,却可以有更多所学。真是令老夫羡慕啊。”
裴之远亦随着他的视线回首,似乎同样有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
“但愿他们能看到我等看不见的东西吧。”
两个时辰后。
“手术室已经准备完毕。”
有了上次为云娘母女手术准备的经验,这次只需要整理用物、重新消毒。在林慎的指挥下,生徒们很快有条不紊地备好物品,煮好麻醉的汤药。
“你听话一点啊。”虽然不知道这少年什么来路,但林慎本能地感觉他周身那股莫名的敌意,虽然人已经被捆在了病榻上,他还是不敢造次,让几个生徒合力掰开对方的嘴,用芦管将汤药灌进那牙齿尖利的嘴里。
“咳咳……”
被药草的味道呛到,少年咳嗽两声,却挣不开捆绑,龇牙便想咬人。
“哼。”林慎歪着头看他,居高临下地道,“你就别挣扎了,赶紧睡吧。”
回敬他的是一个阴狠的眼神。
“好赖不分。”林慎嘟囔两句,坐在地上,就撑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等他老实被麻醉过去。
一刻后,对方还是没有阖眼的意思。
又一刻过去了。
少年异色的眼眸仍倔强地睁着。
“不行,再等会手术室又要重新消毒了。”这样的情况,林慎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汤药的体质往往因人而异,这时候便只能加量。
他对师弟一扬手:“再给他灌一碗。”
又一碗强力的麻沸汤入肚,少年的精神才有了颓靡之势,不过仍没有睡去。
这样别说是做手术了,就是搬动一下,他也能马上清醒过来。
可汤药加倍,用药的风险必然随之陡增。就在林慎纠结要不要再来一碗的时候,忽然听见小师弟惊呼的声音——
“师兄你快看,他,他好像发疹子了!”
林慎登时如蒙雷击,立刻站起来掀开少年身上盖着的被子,果然在露出的脖颈上看到许多淡红色的斑块。
“怎会如此?”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让谢师兄来看,那汤药呢,给我尝尝!”
隔壁的病人房中,李明夷正一步一步向谢望讲解骨折内固定的手术步骤,忽然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惊呼之声,声音中似乎夹着“疹子”这个词。
“师兄!”正在谢望疑惑他为何突然不说话的时候,留给林慎帮忙的小生徒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满脸的焦急,“病人突然出疹,林师兄请你去看看!”
话音刚落。
一道步风掠过身侧,在他开口之前,谢师兄面前那位李氏游医已经径直闯出门去,跑到隔壁的病人房。
“没有问题啊。”林慎正端着一碗汤药,抿了一点在舌尖,垂眸仔细分辨,的确是和平常所用的汤药一样,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刚疑惑地从药碗上抬起视线,便看见李明夷一阵风似的走来,疾厉的步子骤然停在少年面前。
那双素来镇定的眼睛微有震动。
林慎下意识地察觉出问题的严峻性,几乎不敢大声说话:“李兄,他忽然出疹,可我尝过药,并没有问题啊。”
对方却没有回答他,而是不语地半跪下来,目光紧紧盯着少年脖颈处泛红的皮肤,慢慢伸出手,将他的衣服揭开——
苍白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红,但并没有出现脖颈部同样的红色斑块。
林慎可以清晰地听见这一瞬间李明夷恢复了的呼吸声。
这人,也会有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时候吗?
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李明夷张合手掌,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才看向一旁还在一头雾水中的林慎:“他出疹是因为药,不过不是药的问题。”
林慎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正准备开口提问,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听过的知识隐约地浮现。他看看皮肤发红的少年,又看看刚出余悸的李明夷,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思维在某个回忆的节点雪亮了一瞬——
“……自身免疫改变?”
李明夷颔首。
之前向谢望解释如何治疗麻风反应时,他就曾提到过这个概念,当时的林慎虽然对他有所偏见,但仍仔细地记住了他说的话。
这次不必他再解释,年轻的学生已经学会举一反三。林慎如有所悟,一拍手掌:“你说过自身免疫改变就是身体防卫机制的失控,所以药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是病人的身体防御过度,才出现这种疹子。”
李明夷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药疹,一种几乎不可能预见的并发症,可能出现在一切用药中。但,中药仍然是其最主要的罪魁祸首之一。
难得见对方首肯自己,林慎大受鼓励,继续推敲下去:“既然当初养病坊那孩子的病症可以雷公藤压制,那么……”
“不行。”这就走偏了,李明夷果断地将他的想法掐断,“他之所以出疹,正是因为用药,再加用药只会加剧病情。”
对哦。
林慎被自己舍本逐末的想法蠢得拍了拍额头。
不过看李明夷还有闲心教导几句,便知道少年病症不重。他索性虚心求教:“那现在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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